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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屋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男孩和两个大人的。

男孩,眼睛看什么都美好的年纪;两个大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没有男孩那样幸福,他们只能用烦闷与忧郁装饰他们的世界。

还涉及海边一座红顶屋。红顶屋在故事结尾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这便形成了这个故事的简单结局。

还是从红顶屋说开去吧。红顶屋是坐落在荒僻海岸一带的屋子,远远望去有种夺目的感觉。特别是在茫茫海流中航行久了,红灿灿的太阳躲在背后,眼前到处都是天与海的苍蓝,这红顶屋红红的圆顶是相当奢侈的。是男孩首先宣布发现了这个奇迹的。本来在海上漂了半天的男孩已经乏倦得睁不开眼睛。这下,又放出了光彩。男孩握紧船舷把头尽力探出去,见那红顶屋被颠簸的沙滩托得上下左右摇动,就对男人和女人说:“看!看啊……”

男孩不知道管那座红顶屋叫什么。他可以看见许多东西而且都是美好的,但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们。尽管这样男孩还是坚持写生活日记,记载他每天看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日记写得艰苦而含混,但他还是写下去。

该叫它什么呢?男孩望着海边的红顶屋。否则日记没法下笔啊!把它记下来应该是海上航行结束后的第一件事。

男孩凝视了一下沙滩上的红顶屋,扭过头看男人。男人也在注视那座红顶屋,但目光中没有多少亮色。

男孩问:“那是什么?红色的,像房子。”

男人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男人没理男孩,看了看女人。

女人那时也在注视那座红顶屋,听见男人说话,把目光收回来,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她也没看见什么。

男孩便疑惑了。难道真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不,不可能的。男孩揉了揉眼睛后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判断。

船在向海岸靠近,红顶屋越来越清晰可见。男孩甚至能看见站在它顶上的海鸟了,像一片片叶子,两个一堆三个一簇,飘走了落下,落下了飘走。男孩看罢重新整理自己的鞋带,鞋带要系得紧紧的,听说在沙滩上走容易陷掉鞋子,沙子太软的缘故。系好鞋子,船一靠岸就跃下去,蹚过沙滩跑向那座红顶屋……男孩慌乱地想,慌乱地系鞋带。

男孩费了好大劲才系好鞋带,可还不太满意。男孩系好鞋带仰起头看时,红顶屋移动了位置,给甩在船的后侧了。屋顶上贴的海鸟真的变成了一片片小树叶,时而飘起时而落下。很快,男孩明白了,他们的小船变了航向,没有立即靠岸,贴着海岸离开了红顶屋的方向。

“为什么?为什么?”男孩问。

“天晚了,今天不行。”男人说。

男人和女人节俭语言,都不再说话,依旧保持着三天前轰轰烈烈地争吵之后换来的沉默与木然。

没有明确的答复,男孩便很失望,不住地用脚踢着船帮,踢着踢着船就靠岸了。船头抵在沙滩上,“嚓”的一声。惯性作用,男孩随着向前顿了一下。男人伸出手想拉男孩一下。男孩没配合,自己一个人跳下船,踏上沙滩。男孩努力向高处跃了几下,想跃过灰幽幽几家客店的屋顶,寻找丢失了的红顶屋。男孩判断,它应该在那个方向。

男孩没能跃过高度,摔倒了。

男人和女人,还有男孩,他们下了船,在一家宽敞的客店住下了。在订房间时费了点口舌,男人和女人都希望自己住一个房间外加上男孩。可是旅店只剩下一个房间了,可容纳三个人的。旅店老板笑了,说,其实这海边的旅店忘带结婚证明也没关系,何况这男孩是证明啊。旅店老板说了许多情理之中的话,男人和女人就相互看了一眼,走进那个唯一的空房间。

住下之后女人打了水洗脸,也给男孩打了盆水。又对男孩说,要学着自己洗脸,洗衣服,总之要学着自己做所有的事。末了,女人问男孩,听懂了吗?男孩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可是个陌生的话题。女人便又问,什么?不懂?男孩便明确地点点头敷衍了事。男孩还惦记着海边那座红顶屋。男孩推断,那屋子一定距离他们不远。

女人开始洗漱的时候男人也开始了。男人洗漱时没有女人安静,时不时发出憋闷或畅快的呻吟。男孩想,他们一定又快吵架了,以往都是这样。可是这次没有。女人像没看见男人一样。男孩很奇怪。不过这样的新奇感受没能稳住他两分钟就觉得没意思了。特别是男人折腾完毕后,房间出现了让人喘不过来气的沉寂,以致房间外面的任何一点响动都能统治这个房间。男孩洗脸不得要领。女人望着,久久望着。

男孩觉得无聊,本来想请男人或女人中的一位给他讲个不必太好的故事,最没趣的“老虎不吃面专吃王八蛋”也行啊。可男孩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意思,算了吧。男孩偷偷溜出了房间。

男孩先在走廊里溜达。有长相奇怪可笑的,男孩就跟在他身后走一会儿,直到被那人发现,再次扭过他可笑的面孔给男孩再欣赏一次。后来男孩开始跟一个长蒜头鼻子的人,不知不觉跟到了走廊外面。男孩走到外面就对蒜头鼻子没了兴趣。

男孩胆子大了起来,走到院子中张望了一下。这里是紧贴海边的旅社,不远处就是起伏不已的海,偶尔发出哗哗的声响。男孩还发现太阳刚要西落,像漂浮在碗中的蛋黄儿,海的颜色也特别美好。

男孩这时又想到了那座红顶的屋子。它肯定就在附近,顶多需要找一会儿。

男孩是在准备重新整理他的鞋带时遇见女孩的。男孩昂头看了看女孩,没什么陌生感。女孩也这样。

“难道,你连鞋带儿也系不好吗?”女孩说着咯咯笑起来了,像东倒西歪的“电子笑不倒翁”。男孩觉得很好笑。

“有时系不好,有时也能系好。”男孩尴尬地说。男孩干脆直了腰把手插在裤兜里。他不打算在那双小旅游鞋上白费工夫了。沙滩未必像别的孩子讲的那样松软。女孩见男孩放弃了鞋带就不笑了,弯下腰给男孩系鞋带,几下就系好了。这样一来男孩和女孩就挺熟了。

“我们来时我看见海边有座红顶的屋子。”男孩张望了一下,指了指一个方向。

“我早知道。它圆圆的顶。对吧?”女孩说。

“我想去看看,那肯定挺好玩的。那上面还落着鸟呢!”男孩说。

“我也去。”

“那走吧。”

“走吧。”

男孩就蹦跳着走出旅店狭长的院子,上了沙滩,女孩跟上。沙滩竟然比别的孩子讲的还软,走上去像走在秋天落满叶子的林子里。不过男孩走得很轻快,甩掉了女孩。

他们渐渐远离了旅店。他们变成了两条小虫子,在沙滩上蠕动。

不过男人和女人还没有发现男孩走掉了,他们各自占领着一个床位,全身心想着各自的心事和共同的心事,他们一直这样。男孩本来早感觉到了什么,但不知道这种现象叫什么,所以一直记在心里没写在日记上。男孩约略体会到了恐惧,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肯定有种加害于他的东西。怎么称呼这种东西呢,他同样不知道。在某天的日记里,男孩只简单写下了这么一行字:某月某日,阴,房间里乱糟糟的,只有两个大人加一个我。我怕。

又是男孩首先宣布是他先看见了那座红顶屋。

“我说过,我早就知道它在那里。”女孩跟上来,辩解。

男孩分开一丛芦苇,眼前就是他憧憬了一下午的红顶屋。它其实很像公园里的亭子,可又不全像,而且比亭子好看。男孩立在那儿,有种愿望被满足后的愉悦感,但对它的探险没有因此停止。这红色的屋子还充满诱惑。男孩再近一步时扑啦啦飞起一群海鸟,向四周散去。这里原来是鸟的安乐窝。现在鸟们给吓得飞散了,男孩有些懊悔。可是不愉快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悔也晚了。

“来吧。”男孩招呼女孩,一下子攀上了横栏。

“别那样!别那样!”女孩喊起来,举起双手摆着。

男孩见状,一松手,轻轻落下来。

“那上面,有个鸟窝。”女孩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啊?”

男孩顿时轻手轻脚起来。

他们在红顶屋下面轻轻坐下来,细听,果然听见上面传来唧唧的小鸟叫声。女孩断断续续讲她的故事。

——女孩偶尔就来这里,每次来都给鸟们带来米粒和小鱼。前几天女孩发现了这鸟窝……女孩知道的事情很多,居然还知道她就出生在这座红顶屋里。妈妈偷偷怀了她,又偷偷把她生到这里,然后她离开了这座红顶屋。女孩还知道现在的妈妈——旅店老板娘并不是她的亲妈妈……这些都是她偶尔遇到了“妈妈”早年发黄的日记,边查字典边弄明白这些的。结果她很苦恼。不久她居然找到了日记中提到的红顶屋,她出生的地方。

男孩屏住呼吸听着女孩神奇得如同电视剧的故事。男孩认为这些并不值得苦恼。但男孩不知道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便开始苦恼起来。

也会是生在这红顶屋里吗?男孩想。

男孩甚至不知道男人女人带他漂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为了这座红顶屋?不会。他们从来对小孩感兴趣的东西不感兴趣。

男孩和女孩这么坐着说着,夕阳就沉下去了。海边变得昏暗。男孩懒洋洋站起来,说:“得回去了。”

女孩说:“好吧,明天见。”

男孩伸了个懒腰:“明天还来。”

男孩回到房间,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的。男人批评了男孩,说以后要像个大人了,要照顾自己。

男孩茫然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由于很累,男孩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沉,连梦都没顾得上做一两个。

第二天男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房间里暖盈盈的。女孩托着腮坐在床边,手里摆弄着一根苇叶。她是用苇叶捅醒男孩的。

男孩滚下床,没有注意到男人和女人已经出去了。男孩只想着赶快去海边的红顶屋。

男孩拉上女孩向红顶屋的方向奔跑。

他们快到的时候,男孩先闻到了烟味,接着女孩说听见了噼噼啪啪的响声。

抬头看——苇丛起火啦!

男孩觉得新鲜有趣,跑得飞快。

男孩跑近着火的地方时,发现着火的竟是那座红顶屋。女孩也看见了。

男孩拼命向火中扬沙子。凭一点防火知识男孩也想到了海水,可海水在身后很远的地方,而且退潮呢,海深陷出一个大坑。

女孩先哭的。红顶屋!小鸟!

男孩没说什么,只是紧紧锁住双眼,紧紧捂上双耳。那场面那声响对他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挺漫长,周围平静下来。对了,这就是这故事的结局,就这么简单。男孩照例不敢睁开眼睛,他怕看到这个结局。

男孩想就这么闭着双眼离开了。他离开时左脚被硬东西绊了一下。应该是一块贝壳。带回去,做个永恒的纪念。男孩就小心地睁开眼睛。

原来,是一个闪着蓝光的打火机!男孩一下就认出来,是那男人的打火机,很好看,男孩一直想搞到手的。只是男人也太喜欢了才没得手。

男孩拾起打火机的时候自然想到了男人。男人……火机……火……男孩的脸就变得苍白,再次紧锁双眼。从此男孩再不敢轻易用他的眼睛仔细看这个世界了,他过早地跃过了眼睛看什么都美好的年纪,也就是说从此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座红顶屋,也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觉。

他,在男人和女人眼里也许本来也只是一个错觉。

——这是男孩几年后悟出来的结论。

男孩不顾女孩阻挡把那个漂亮的打火机用力掷进潮水中。

那时男人和女人已经分别离开了这里。他们都没有回旅店,跟他们还在酣睡的男孩告别。他们是按相反方向离开的,沿着海边,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举行完最后一项仪式,销毁他们最后一个爱情的见证之后,他们就不再有共同的方向了。 CsfIWuJHSpHTkxAG0GQDCAM2+PHn4s5HrSiSeKZAbsZxfUoC+U+hkoWsPAlDAN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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