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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蓝天

一束小雏菊。

小雏菊是昨晚刚从云南空运过来的,一束束养在水里,瞧着很有生气。店主麻利地挑了一束,用玻璃纸裹上,沉思了下,把鲜红的丝带换上木纹的绳带。刷卡的时候,店主又打量了叶枫几眼。叶枫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有水果,还有一瓶浅绿色的苹果酒。这酒,进口微甜微辣,但后劲很足。这个时间,这样的礼品,是去看朋友吗?

是去看个老朋友,一年见一次。

叶枫戴上墨镜。三月早晨的阳光并不是很强烈,夜里下了雨,空气比平时清澈了几分。越往郊区,这种感觉越明显,鼻息间流动着新生的草木气息,风在山林中绕来绕去,随着太阳的升高,清晨的一点微寒也像被蒸暖了。

燕京这几年变化很大,有的地方,隔大半年过去,找不着原先的一点痕迹。只有这儿,多少年如一日,除了墓碑的块数在增加,台阶还是那几级,石径还是那么窄,就连路两边的松柏,好像都没怎么长大。

在这儿,时光如同静水,没有一丝涟漪。

离清明还有二十多天,陵园里鸦雀低飞,人烟稀少,停车场空荡荡的。向上十六级台阶,再向右,越过六座墓碑,就看到艾俐了。艾俐走得太仓促,以至于一张漂亮的照片都没有,最后艾妈妈只得选了身份证上的照片,表情有点呆,眼神也不聚焦,像是很惆怅,很紧张。

叶枫放下手里的果篮和小雏菊,掏出一块手帕,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后,她默默地站着,与艾俐对视着。然后,她摘下墨镜,极度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艾老师,你真让人讨厌,说好一起变老的呢,你看,我三十岁了,你呢,还是二十八,你个言而无信的家伙!有时候,真想和你绝交,可是看看你的邻居们……”

真不好恭维,左边是活了一百多岁的红军老战士,右边是一脸凶悍的大叔。

“估计你和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你可是个话唠,这日子该有多难熬!我向来心软,就原谅你吧!我现在可好?必须好呀,《叶子的星空》收听率稳稳占据着深夜电台情感节目的第一名,只是现在的电台市场……咱们还是不说这个。夏奕阳?他还是那么英俊,是的,待我很好,去年是中视新年挂历的封面人物。我们的晨晨会走路了,苏书记这几天来开会,把他也带过来了。我是个失职的妈妈,我也想亲自教育他,陪伴他长大,可是苏书记说,她拥有培养一个播音主持与金融双硕士的女儿的成功事例,我有什么呢?她还说我和奕阳工作这么忙,无非是请个阿姨在家带晨晨,这能和外公外婆比么?其实苏书记才是真的忙,不过叶局长正申请退居二线,以后闲暇时间会比较多。叶局长带晨晨,比苏书记靠谱。嘘,别说是我说的。

“同学聚会么,每年我和奕阳坚持聚一次。很郁闷,一次比一次人少。可以理解,大家都处在事业的关键期,容不得半点松懈。他们混得都不错,做主播做主持人已经不值得骄傲了,许曼曼已是独立制作人。记得袁霄么,她以前住我们隔壁寝室,现在是Z省电视台综艺当家花旦。她和我联系比较多,你可不要乱吃醋,我和她成不了像我和你这样的朋友,因为她比你聪明。”

叶枫用手捂住嘴,堵住出口的哽咽。三年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艾俐离开的事实。她真想砸开墓碑,问问艾俐,这些年,过得开心吗?

山林寂静,墓园寂静,一切都很寂静。“开心。”想必艾俐会如此肯定地回答,因为她以为自己拥有了爱情。傻瓜!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没有任何阻挡。光,是蓝天白云直泻而入的自然光。这光笼罩着叶枫的脸,肌肤都变得透明了。她又戴上了墨镜,遮住一双被泪水润湿的眼睛。

“我该走了。”叶枫特地把苹果酒拿出来,摸了摸墓碑上艾俐冰凉的脸庞,“你的最爱,喝个痛快,醉了也没事。明年,我再给你送酒来。”

叶枫现在车开得很不错,这是在夏奕阳亲自监督下硬练出来的,就像此刻行驶在车来车往的山道上,她还能分出精力注意到路边有几棵山桃花开了半树,那种粉,那种红,衬着随风摇摆的嫩绿柳枝,让人的心情不禁也轻扬起来。三月的春光,一分一秒都舍不得错过,明天带晨晨去玉渊潭看看,那里的樱花向来不逊色。奕阳就不要去了,他下周要去法国报道G20金融峰会,很多工作要提前做。法国这个时候还很冷,出外景的话,穿一件修身的齐膝大衣,烟灰色很温柔,再配一条格子围巾,整体效果会很学院范,但里面不能多穿,要不要在身上贴个暖宝宝?暖宝宝能过安检吗?

车进小区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叶枫从车上下来,身后有人急躁地怨道:“你怎么才回来?”

叶枫扭头看着豪气十足地占着车位的法拉利,以及倚着车抖动着大腿的秦沛,想假装没看见。这人现在出息了,自前年起,由他导演的《群英歌荟》,红遍大江南北,每周五晚上八点在中视的综艺频道播放。今年的冠名招商有五个亿。去年,这人还去竞争《春节联欢晚会》的总导演,不过败北了。本来就不瘦,这两年更是胖出了新高度。有个编导打趣他:海洋是有边际的,秦导的身材却是无边无际。偏偏他还留了一头长发,张狂得让人不忍直视。

秦沛脸黑得像锅底:“你家阿姨怎么回事,她明明知道我是谁,可就是因为家里只有她和孩子,死活都不让我进去,硬是让我在外面等了俩钟头。对于我这样的名导,两个钟头意味着什么?我能导一台晚会,我能让一个艺人红遍全国,我能……”

“你能创造一个新世界。”叶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你真着急的话,怎么不打电话?”

秦沛的长发整体向后梳,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大脑门子光光地露在外面。他皱着眉,摸摸脑门,很有意见地看着叶枫:“你不欢迎我?”

“这不是怕浪费你名导的宝贵时间么,寒暄就免了,直奔主题吧!”

秦沛大喇喇地“哦”了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听说你家阿姨是苏姨特意找的,青台菜做得不错,我来鉴定一下。”

这人的脸皮得有多厚啊,把蹭饭说得像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鉴定好了你可得给我出个报告。对了,进屋后接电话可以,但不准玩手机游戏,也不准说粗话。”叶枫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是说笑。

秦沛瘪嘴:“所以我才不结婚,这个不行,那个不允,还让不让人活?”话这么说,还是把手机改成了震动模式,收进了口袋。

门一开,秦沛听着细碎的脚步声颠颠地跑过来,重心不太稳。他从叶枫身后探过头,一人一狗齐齐仰着头盯着他看。人是个小小人,粉嫩的脸上,有一对漆黑乌亮的大眼睛。头发细细软软,穿一件嫩绿的毛衣,外面是黑色的条绒背带裤。狗是条黑狗,身子劲瘦,四肢修长。小小人眨巴眨巴眼睛,狗狗摇摇尾巴,都是一脸的纠结。

“妈妈?”晨晨看向叶枫,小眉头蹙起。秦沛不解:“他怎么了?”叶枫“噗”地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因为你头发这么长,很像……”

“打住!”秦沛知道下一句不是什么好话,忙作出慈祥样,摸摸晨晨的头,“宝贝,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秦伯伯。”

“‘拜拜’好!”晨晨嫩声嫩气道。

秦沛没听明白。叶枫在一边解释道:“‘拜拜’是安岳话里的伯伯,你说你是奕阳的朋友,他以为你是安岳人。”

秦沛惊奇了,俯下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晨:“这才多大个人,现在就这么聪明,大了还了得!”叶枫亲亲儿子,自豪道:“晨晨似乎很有语言天赋,说话特早,而且有条理。”秦沛挑眉:“这像谁?”叶枫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像我啊!”秦沛受不了地横了她一眼,不过也没反驳,反正不是他儿子,管他像谁。

秦沛不是什么尊贵的客人,叶枫也没故作盛情。换好家居服,留下晨晨和狗狗陪秦沛,她被阿姨喊进了厨房。

晨晨倒像个称职的小主人,迈着两条小短腿在前面引路,带秦沛看了他的儿童房,看了狗狗的窝,还带秦沛去阳台上看天空。狗狗似乎不太放心秦沛,围着秦沛的腿转来转去,不时地嗅一下,嗅得秦沛寒毛都竖起来了。

“叶枫,这狗看着不像是宠物狗,不咬人吧?”

叶枫在厨房里回道:“这狗是看山狗,晨晨奶奶特地托人找来陪晨晨的,和晨晨一个月生的,很乖。”

“它叫墨墨。”晨晨胖胖的小手戳戳狗狗,狗狗蹭蹭他,尾巴摇得更欢了,晨晨“咯咯”笑了起来。

“墨墨,你好!”秦沛朝厨房看看,确定叶枫看不见,伸出手,做了一件他从进门就想干的事——捏了捏晨晨嘟嘟的脸颊,手感真好。他压低音量道:“小子,知道么,差一点你爹就是我!”

晨晨歪着头看他。秦沛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他,在沙发上坐下。小孩身上的味道真好闻,香香糯糯的,让人特想咬几口。他质疑道:“我是不是饿了?”晨晨看看他,挣扎着下了地,摇摇摆摆向厨房跑去。

家里突然来了客人,阿姨没准备什么菜,有点着急。叶枫打开冰箱看了看:“烧个排骨,煎个带鱼,醉蟹还有一坛,再炒两个蔬菜,主食鱼汤馄饨!”阿姨小声道:“这也太简单了。”

“简单才家常呢,秦沛那样的名导,什么没吃过,他就是想吃个家常饭。”不过,为蹭个家常饭,在外面等上两小时也真够拼的。叶枫洗了下手,一扭头,晨晨在门口站着:“‘拜拜’饿。”

叶枫从柜子里拿了盒饼干递给他,叮嘱道:“不要让伯伯吃很多,饭一会儿就好了。”晨晨捧着饼干盒出去,叶枫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是给伯伯吃的吗?”秦沛问站在面前的晨晨。晨晨紧紧按着盒盖,点点头:“伯伯要先洗手手。”他朝洗手间的方向看了看,像是怕秦沛找不着。秦沛乖乖地去洗了手,晨晨这才打开饼干盒。饼干是自家烘的,很香脆,还有桔子的味道。形状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菱形,有的是长方形、正方形。

“挺有新意的呀,你的杰作?”秦沛问叶枫。

叶枫捏了块饼干嚼着:“是奕阳烘的,方便晨晨认识图形,昨天是动物图案。”

秦沛嫌弃道:“家务有阿姨做,孩子有夏奕阳教,你说你这个家庭主妇,能干什么?”

叶枫坦然道:“我欣赏呀!就像你导出再好的晚会,没有观众,那还有什么意义?”

秦沛朝她竖了竖大拇指,佩服她的大言不惭。

厨房里传来“哧啦”炸油锅的香气,正午的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穿进来,粉嫩的孩子和狗狗在脚前嬉戏。秦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实话,真有那么一点羡慕。他谢绝了晨晨递过来的又一块饼干,看着叶枫:“柯安怡下个月结婚,对方是个开煤矿的老板,二婚,身家过亿。”

叶枫愣了五秒,如果不是秦沛提起,她几乎都快忘了柯安怡这号人物。那次《星夜微光》竞选主持人,她选择退出后,柯安怡也以“不食嗟来之食”的凛然放弃了名次,继续留在国际频道。上位的是第三名,简直中了大奖,但节目不温不火,快成了中视的鸡肋。每每说起这些,吴锋少不了叮嘱叶枫少去中视。叶枫笑:“你也太高看我了,一个节目的成败,主持人占一部分因素,最终还是看团队的力量。《星夜微光》大概开头力气用得太大,以至于后劲不足。狡猾如秦沛,想必也看得很透彻,这不早早就抽身了。”

叶枫打趣秦沛:“你也不穷,她怎么没选你?”

秦沛冲叶枫龇了龇牙,摊开两条粗壮的大腿,毫无形象地朝后一躺:“我算什么富人,我告诉你,现在赚钱多的可是财经频道,这不改朝换代了,地位立马不同。”

叶枫听夏奕阳说过,财经频道去年年底把生活频道收编了,频道总监换人,然后年一过就大刀阔斧地搞改革,恰如其分地改朝换代。

“怎么,她结婚,你很伤心?”

“你错了,我特感谢柯安怡对我的不嫁之恩,当然我也没想娶她,就是曾经起过一点邪念,哈,她给你家夏奕阳也送请帖了。”

叶枫淡定道:“以前同事过,这人很重情。”

秦沛差点没把牙给酸掉,柯安怡并没有请几个人,除了台领导、频道总监,然后就是他和夏奕阳,这就有点令人寻味了。秦沛不爱琢磨事,反正还有些日子,腿长在他身上,心情好就去捧个场,心情不快,找个理由拒了。夏奕阳和她有过故事,他和她可没什么情谊。

阿姨手脚麻利,没多久,几道菜就上桌了,连晨晨吃的香菇鸡丝菜心粥也熬好了。秦沛自觉地帮着摆碗筷,眼风一溜,视线定在墙角立着的超大号行李箱上。“你要出差?”他问叶枫。

叶枫欠身给晨晨围罩衣,晨晨开始学着自己吃饭,只是动作还不太到位,经常会吃到身上。墨墨也有位置,就在晨晨旁边,一只小矮凳,它跳上去蹲坐着。不过没有碗,纯粹陪席。

“是奕阳去报道G20峰会。”

“我听说这次负责报道的是位刚空降中视的主播。”秦沛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用一种闲聊的口吻说道。

叶枫直起身:“你听谁说的?”

秦沛突然急了:“你这人真是的,这大好的春光,夏奕阳留在燕京陪你陪儿子不好么?”

夏奕阳今天不当班,也就没穿正装。江一树调侃他,到底是结了婚的人,有人管着,就是不一样。夏奕阳今天穿了件驼色羊绒外套,驼色本身就很柔软,光泽又明亮,他身材修长,性格温厚,看起来整个人特别俊雅,有格调。夏奕阳也很自得,笑道:“羡慕不?”江一树给了他一拳:“胆子很肥呀,敢在关公面前卖大刀,你结婚几天,哥哥结婚几天?”

“幸福和时间的长短无关吧!”

“我和你说,这婚姻呀,头三年是个坎,第七年更是一大堑。你悠着点!”

“受教,受教,哥哥你快忙去吧!”夏奕阳催促道。

江一树真不敢耽误,快步进了播报室。秦编辑气管不好,吴锋带她去加拿大疗养,似乎有定居的意思,制作部大事小事也就全堆到他这刚提拔的制作部副主任头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中视今天内部选拔《今日新闻》的新主播,他心里紧绷的那根弦,都拉满了。

《今日新闻》播音组一共八个人,正常播报是六人,还有两人机动,一般是配音。在所有的频道里,《今日新闻》对主播的要求最严苛,无论是着装还是发型,一点儿都不能随意。如果有什么要求,必须提前申请。说起来,《今日新闻》已经有四年没进新人了,上一个是柯安怡。组里有位女主播快要过怀孕的最佳年龄了,于是就计划升级。另一个是播音组组长,声带上长了块息肉,不管手术如何,估计没机会再上主播台。台里面开了会,决定内部招两位新主播。通知三个月前发在中视的内网上,报名者很多,一轮轮地刷,现在只留下两位,一个是军事频道的主播,一个是原生活频道的主持人。看频道总监徐谦和总编导的表情,似乎不是很满意。特别是徐总,脸黑得很,十米之外,无人敢靠近。

夏奕阳转身去了监控室,他今天纯粹是个看客。一进门,眼睛下意识地就一阖。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各频道适时播放的画面,值班人员一人分管几个频道,眼睛挺忙。夏奕阳与值班人员打了声招呼,拉把椅子,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屏幕前。这个屏幕是内部所用,不对外播放。

选拔已经开始,整个流程是完全依照《今日新闻》一般播出顺序来的:最高部门的外交、访问、会议以及视察活动,思想教育类短片,国内各个领域各个行业的成就,接地气的民声,五湖四海的风采,时长不超过五分钟的国际新闻和体育新闻。

先播报的是原生活频道的主持人,圆圆脸,头发微卷,眼深鼻挺,眉眼细长,还有一对小酒窝。夏奕阳看到徐总嘴巴张了张,从唇形上看,他似乎说的是:这算什么,矮子里面选将军?

主持人的声音其实还好,字正腔圆,音声令人愉悦,呼吸的节奏,处理重音、强调、停顿、连续都已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只是作为新闻主播,外表条件会直接影响到受众对节目定位的理解。《今日新闻》的主播,不一定要漂亮英俊,但得端正、严谨、大方。这位主持人更适合去综艺频道主持节目,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喜感。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不在意结果,而是在享受这个过程,乐滋滋地离开了播报台。

“你说他这戴的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夏奕阳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侧过身,一边的工作人员指着屏幕上的一个男子问道。夏奕阳看了下台标,是财经频道的一档节目主持人?他不禁一怔。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位主持人早就退居幕后,因为体重超标得连屏幕都承受不住了。这才一年多不见,减肥成功了?

“是近视镜!”虽然镜片圆圆的,像民国时期徐志摩脸上的那款。

夏奕阳说:“他就是长相成熟,其实岁数不大。”不知是减肥太猛,还是压力过大,镜头里脸上的皱纹,再浓的妆都没遮住。

工作人员眼睛眨得飞快,眉头频频打结。“我就觉着这画风很奇怪。”与近视镜搭档的是一位长发美女,一举一动非常矜持,连笑都像是用圆规丈量好的,每次都是那个弧度。

“这是什么节目?”

“晨间节目重播。”

夏奕阳看着屏幕,久久不语。一大早,打开电视,一位满目沧桑的男子与一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女子,对着你聊交通,聊天气,聊物价……怎么看怎么奇怪。网友们大概会问:难道我看的是个假的财经频道?

“原先的主持人呢?”因为叶枫,夏奕阳对晨间节目一直很关注。主持人换了几茬,但一直定位明确,都是明朗欢快如邻家女孩型,声音清脆,语速利落,笑起来一脸灿烂。

工作人员耸耸肩:“自从宋总来了财经频道,咱们……嘿嘿,宋总好!”

门不知何时开了,宋可平站在外面似笑非笑。他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男子,精瘦、干练。看着像个民营企业的中层领导,在中视的地位却是举足轻重,私下里被人称为“宋财神”。五年前,中视的广告招商是十亿,前年是一百亿,今年是一百六十亿,幕后功臣就是宋可平。同样,因为他的推动,促成了几大频道的改版。如果把日新月异的电视行业形容成波涛汹涌的大海,宋可平就是当之无愧的“弄潮儿”。

“我来了财经频道后,你们就怎么了?”宋可平和颜悦色道。

“咱们日子就越过越好了,这不,前几天刚发了奖金,我发朋友圈,朋友的口水流了一地。”工作人员也是八面玲珑,说得声容并茂。宋可平眼睛眯了眯,没再看他,把目光转向夏奕阳:“我就知道奕阳在这里,走,咱们找个地说话去。”

夏奕阳十分吃惊,尤其是对宋可平这么亲切的口吻,他和他工作上没接触,并不算熟。电梯里遇到点个头,年会上敬个酒。他们之间有什么话说?

宋可平的话挺多:“改革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中国人总说习惯就好,对新鲜事物本能地排斥,其实这是一种固步自封。从纸媒时代到电视时代、PC时代,再到现在的网络时代,时代在变,咱们能不变吗?别人都说这是最坏的时代,我不觉得,逆境中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我从不奢望被人理解,我只定好目标,然后就去做。瞻前顾后,能干成什么事?人,得有思想,有梦想,不能什么都不想,但也不能想太多。奕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样的推心置腹,夏奕阳真不太适应。“万事开头难。”他浅浅笑道,抬头看了看四周,怎么来停车场了?宋可平指指四个角落的监控摄像头,促狭道:“奕阳,你习惯了镜头,我可不行。我是个安静而又低调的人。怎么样,给我个机会让夏主播看看我的车技如何?”

因为职业的缘故,也因为过早地经历了一些事,夏奕阳的身上有着同龄人没有的宽容和乐观,在任何环境和任何人都相处合宜。但是今天,他却接不上宋可平的话。单单说气场强大,他被震慑住,有点说不通。五年一度的换届选举后,大领导第一次出国访问,他随专机跟团采访、播报,辗转亚非欧,面对面接触过各国的外交官、首相,任何场合,他都能从容、自如地工作。他们的气场不强大吗?宋可平有什么不同,夏奕阳想来想去,大概是此人的磁场与众不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打开副驾驶的门。

宋可平的车和他的人很不相称,狂野奔放的悍马,似乎还改装过,夏奕阳感觉像美车打败纳粹时,坦克驶进柏林城。“我这人爱好很老土,钓个鱼、泡个温泉,这种地方都在郊外,可不就得有辆舒适的车么,跑起来惬意,安全。”宋可平摸摸方向盘,一副很珍爱的样子。

夏奕阳以为宋可平会把他带去郊外某个安静的地方,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车停了。这样的车搁哪儿都显目,经过的路人都情不自禁瞟一眼。宋可平好像很习惯这样的聚焦,潇洒地把钥匙扔给泊车的小弟,对夏奕阳说道:“我以前和奕阳接触不多,今儿才发现你和播报时不太一样。是不是因为节目上话说得太多,私下里就不爱说话?这性格可不太像年轻人。”他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就是所谓领导的高度么?不需要你的辩解,直接给你定论!夏奕阳失笑,索性沉默到底。餐厅叫朝凤阁,装修得金碧辉煌,很有古代王室的风范,就连服务员都有很标致的长相,身着旗袍,尽显江南女子的韵味。

手机在口袋里呜呜地震动着,夏奕阳拿出来一看,是江一树,他正准备接听。在他前面进包厢的宋可平催促道:“奕阳,快进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夏奕阳连忙按掉来电,走了进去。

包厢里已有四个人,两个广告部的,宋可平以前的部下。一个是财经频道的总编辑智一城,另一个眼生。中视各频道主播和主持人,共四百多人,夸张一点,就是电视界的群英荟萃。夏奕阳什么样的同行没见过,但眼前的这位一眼看上去就是电视人,这是他的面部表情告诉他的,而且他的额头上还刻着“我是海归我是精英”。夏奕阳觉得自己有点刻薄了。

“路名梓,H省的高考文科状元,燕大涉外经济专业优秀毕业生,亚洲大学生双语辩论赛冠军,曾在英国BBC电视台工作过两年,后来进入中视外语频道任驻美记者,今年加入我们财经频道。”宋可平与有荣焉道,“这尊大神可不好请,为了他,我可是飞去纽约两趟。”

路名梓语气谦逊,神态更是一派风光霁月:“宋总,您这是要捧杀我呀,我这点资历,在夏主播面前,哪里还值得一提?”

夏奕阳主动伸过手去,路名梓连忙双手握住:“欢迎回国。你实在是太谦虚了,如果你的资历不值一提,那我的简直是惨不忍睹了。”说完,夏奕阳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惭愧,惭愧!夏主播您可是我的前辈,我的偶像。在国外,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坚持看您的节目。”路名梓真诚说道。宋可平调侃道:“这么说,你是看着奕阳的新闻长大的?”

“从年龄上讲,我厚颜算是夏主播的同龄人,不过,作为电视人,我真是看着夏主播的新闻成长的。”

夏奕阳不是听不得恭维话,但路名梓这番话硬是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哪儿都不自在。

“冲着你的成长,你今天可得好好地敬敬夏主播。”宋可平别有深意地睨了眼夏奕阳。

路名梓点头:“这是必须的。”他从桌上拿过手机,像一个迷弟般,试探地问夏奕阳:“夏主播,我能否荣幸地与您合个影?”

夏奕阳还没出声,宋可平插了句:“我给你们拍,免得你把奕阳拍丑了,他的形象可是咱们中视的台标。”

“谢谢宋总。”路名梓激动地把手机递给宋可平,然后走到夏奕阳身边,一只手像哥俩好样地架上夏奕阳的肩膀,头挨着头。夏奕阳怔了下,随及就显现礼貌的微笑。宋可平看着镜头,对其他三人说道:“看着啊,这张照片绝对有纪念意义,将会开启中视的新纪元。”广告部的两人点点头。智一城一言不发地喝着茶,本来就像山川的额头,越发高远了。

拍好照片,路名梓很认真地向夏奕阳道谢,夏奕阳弯了弯嘴角。站着的几人在桌边落座。宋可平问夏奕阳:“你们频道的选拔时间应该不长吧?”

夏奕阳回道:“我和您出来时,还有一个人。”

“那人该到了。”宋可平看了看表。

话音一落,服务员领着两人推门进来。徐总脸还黑着,江一树一对上夏奕阳的目光,张了张嘴,尔后苦笑。

“选拔结果怎样?”宋可平坐了主人座,徐总坐的是贵宾的位置。徐总无力地摆手:“军事频道的那位暂留,培训过几个月,看能不能上播报台。”

“这么说,你那现在人手有点紧张呀!”

“没办法,辛苦奕阳他们几个了。”

宋可平让服务员给众人倒上酒,沉思了下,先看夏奕阳,再看路名梓,说道:“本来这次G20峰会的报道,想让奕阳去负责报道,既然你那儿这么紧张,我就不抢人了。这样吧,名梓,你这几天跟着奕阳,多看,多问,多学,到时别给中视丢脸啊!”

宋可平如此堂而皇之,除了路名梓诚惶诚恐地站起身表态,先干为敬地喝下一大杯酒,其他几个人,要么沉默,要么偷偷拿眼打量着夏奕阳。夏奕阳反而心定了,他说宋总这亲切的缘由是什么呢,原来在这里。

“他就是路名梓?”徐总的语气实在算不上亲切。

“是的,请徐总以后多多指教。”路名梓恭敬地又满上杯,举起。徐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许久,不紧不慢道:“想我指教,好啊,参加选拔,看我们有没有这缘分。”

这话里蔑视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换了其他人,大概会羞窘得钻到桌子底下,路名梓却能坦然自若,谈笑风生:“有徐总这句话,我以后可得加倍努力。”

“想在新闻频道做主播,光凭努力是不够的,还得有天分,有人品,要行阳光大道。”

这话不可谓不重,就像是咣当一下砸在了地上,路名梓的神情一僵,宋可平忙打了个哈哈:“你那儿门槛高,一般人可不敢进。”

“能有多高?”

“话说天下电视,立靠新闻,像我们都是衬托你这红花的绿叶。”

“那又怎样呢,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宋可平瞪了瞪眼:“哎呀,你这位仁兄还越说越深了,喝酒!”

徐总也就是气不平,酸两句,要说这事也不算是个大事。不去G20峰会,夏奕阳还是夏奕阳,路名梓会成为什么样的路名梓,他拭目以待。

路名梓共敬了夏奕阳三杯酒,第一杯是这样说的:“G20这样的机会,对于夏主播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这样的新人,说不定是人生的转折点。谢谢你给我机会。”这人多会说话呀,夏奕阳硬生生给他逗乐了,连江一树都忍不住夸他一句“人才”,心中暗道:这机会是奕阳给的么,明明是你们费尽心机抢的。

第二杯:“能坐上播报台是机缘,但要坐稳则要靠实力。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以后,请夏主播对我不吝赐教。”

第三杯:“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江一树真不想坐下去了,这个路名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头至尾,一直在对奕阳提要求,他是谁呀?

似乎生怕夏奕阳不相信自己的话,路名梓又侃侃而道:“虽然我学的是涉外经济,但我很喜欢新闻,不然不会一直追您的节目。新闻的英文是News,N代表North—北,E 代表East—东, W代表West—西, S代表South—南, News,也就是东南西北新发生的事情。当你了解了一天的新闻,就等于周游世界一圈。”

“你真是渊博,那你知道新闻六要素是什么?”江一树本不想搭理路名梓的,但他实在沉默不了。

路名梓不知是听不出江一树的嘲讽之意,还是当在座的都是刚进广院的菜鸟,真的开始科谱:“五个W,一个H……”

宋可平不悦地打断了他:“名梓,你这外行有什么津津乐道的,他们可都是专业人士。”

徐总冷不丁地接过话:“他可不是外行,而是匹黑马。”

夏奕阳没有坐宋可平的车回中视,开了江一树的车。江一树喝了几杯酒,头有点晕,把椅子放平了,躺着,两手轻揉着额头:“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久,我说徐总今天脸怎么这么黑呢,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徐总说是宋总力荐的,理由是路名梓外语好,又懂经济,又有外景主持的经验。G20峰会,虽是重大新闻事件,实际上是金融界、经济界的一次盛会,他比你合适,然后台长们就拍板把你换了。真实的原因,我想不会这么简单。路名梓真有那么好么,我看不出来。哼,一个很优秀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

夏奕阳笑了:“你这胳膊肘子都不知拐到哪儿去了。这么大的事,宋总不会任性为之,路名梓一定有我不及的地方。”

江一树忿忿道:“临阵换将,太不厚道了,懂不懂尊重人呀?他再专业又怎样,他播报过几次重大新闻?这么大的新闻拿来给他练手,唉,想到这,我都挺无语。新闻频道成立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在涉外重大新闻播报时启用别的频道主播。”不是不唏嘘。

夏奕阳没有对江一树提自己的直觉,这是第一次,却不会是唯一一次。

江一树又来安慰夏奕阳:“你也别往心里去,台里比你委屈的人多了。这次的报道他们可以抢,但是有的报道呢,怕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敢接。”

把江一树送到停车场后,夏奕阳上了自己的车。江一树站在那儿,看着夏奕阳坐在驾驶座上,手抖得钥匙哗啦啦响,却怎么也捅不进钥匙孔。不得不闭上眼,深呼吸,再深呼吸。江一树连忙背过身去,这件事,他们虽然和奕阳是同一阵营,很气愤,但怎么都不能和奕阳的感受相比。他是当事人,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为报道准备。不是说这次报道非奕阳不可,但最起码给予尊重。今天去吃饭的几人,之前心里面都多少有点数,奕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被如此粗暴对待,换谁好受?奕阳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习惯独自隐忍。

夏奕阳打着引擎,车慢慢驶离了中视。阳光还很好,只是天上的云多,于是阳光就东一块西一块零乱地洒下来。他的嘴唇紧抿着,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用力过猛而突着。

进门前,夏奕阳站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心绪平和下来后,才推开门。阿姨在厨房准备晚饭,叶枫在书房里读书给晨晨听,墨墨坐在晨晨的脚边。

“春天来了,推开窗户能够嗅到窗外轻飘飘的气息。那气息和凛冽寒冬的感觉完全是不同的。冬天的空气,像重金属的音乐,铺头盖脸地砸过来。春天则不同,是那种笛声,从远处幽幽地传来……”

晨晨听得认真,没注意到爸爸回来了。叶枫抬起眼,朝夏奕阳递来一个笑脸。叶枫笑起来,眼角微弯,双眼闪亮,特别能感染人。婚后,当她待在家里,无论是看书,还是做事,随便在哪个角落,他的世界就是静的、满的。

他转身去了阳台,看着楼下慢慢飞扬的绿意。是的,春天来了,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们为它奋斗。

《碧海蓝天》是一部法国爱情电影,由吕克·贝松执导。电影描述个人难以融入现实社会的困境中,因此转而寻找梦想中的另一种生活,带着浓厚的自传色彩。 iyOrLa/Hc9BuG1DzO4wXsuVTb+H1EE6FbVtOKX8wf6MpNwAVGs/KCL94BzVfOs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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