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鲁迅生平有三十五年的友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东京订交的时候,便有缟带纻衣之情,从此互相关怀,不异于骨肉。他在我的印象中,最初的而且至今还历历如在目前的,乃是四十余年前,他剪掉辫子后的喜悦的表情;最后的而且永远引起我的悲痛的,乃是十年前,他去世两个月前,依依惜别之情。
时为七月二十七日,他大病初愈,身体虽瘦,精神已健,我们二人长谈一日。他以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选集》题词赠我,词曰:“印造此书,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后,手自经营,才得成就,持赠季市一册,以为纪念耳。”
晚上告别时,他还问我几时再回南,并且下楼送我上车。这次下楼送我在本年还是第一次,因为前几次他都卧病在床,不能下楼。哪里料得这一次的门前话别,便是我们的永诀呀!
三十五年之间,有二十年是晨夕相见的。每次相见,他总是名言百出,机智疾流,使我得一种愉快的经验,恍如坐在春风之中。这种愉快的经验,追忆起来,实在是举不胜举。现在只就对于我个人方面的事实,略举数端:
一九一四年,我的长儿世瑛年五岁,我便依照吾越的乡风,敦请鲁迅做开蒙先生。他只给瑛儿认识两上方块字:一个是“天”字,一个是“人”字。这天、人两个字的含义实在来得广,世上一切现象(自然和人文),一切道德(天道和人道),可说包括无遗了。
又鲁迅最怕酬应,大抵可辞则辞,独对于我长女世琯的结婚那天,即一九三五年七月,居然偕景宋挈海婴惠临,而且到得很早。后来才知道他为我曾费去了很多的光阴,说:“月初因为见了几回一个老朋友,又出席于他女儿的结婚,把译作搁起来了,后来须赶译,所以弄得没有工夫。”(《鲁迅书简》第八一八页)。我对于他的光临,觉得非常荣幸,对于耗损了他的宝贵的光阴,又觉得非常抱歉!其它散见于拙著《亡友鲁迅印象记》中的甚多,概从略。
鲁迅之丧,我在北平,不能像汉朝范式的素车白马,不远千里地奔张劭之丧,一直迟到寒假,才得回南,至上海万国公墓中鲁迅墓地,献花圈以申“生刍一束”之忱,归途成了一首《哭鲁迅墓》诗如下:
身后万民同雪涕,
生前孤剑独冲锋。
丹心浩气终黄土,
长夜凭谁叩晓钟。
杨君云萍,搜集我的关于鲁迅的杂文十篇,名曰《鲁迅的思想与生活》,将由台湾文化协进会出版,其热心从事可感。因书数语于此。
公元一九四七年即民国三十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