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弗朗兹先醒来,睁开眼睛便拉铃。
铃声未落,帕特里尼老板就亲自来了。
“跟您说呀,大人,”老板未待弗朗兹发问,就得意扬扬地说道,“昨天我就估计到了,所以不敢向您打保票。您说得太晚了,全罗马连一辆马车也租不到了,我指的是狂欢节的最后三天。”
“是啊,”弗朗兹接过话头,“就是马车必不可少的那几天。”
“什么事儿?”阿尔贝进来问道,“没有马车吗?”
“一点不错,亲爱的朋友,”弗朗兹答道,“您一下就猜中了。”
“嘿,你们这千古名城,真是名不虚传啊!”
“我是说,大人,”帕特里尼又说道,他要在游客面前,给基督教的首都保持几分尊严,“我是说从星期天到下星期二晚上,租不到马车了,不过这几天,你们要五十辆也有。”
“哦!这也不错,”阿尔贝说,“今天是星期四,从现在到星期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会来一万多游客,车子就更难找了。”弗朗兹答道。
“我的朋友,”阿尔贝又说,“得乐和且乐和,不必为将来犯愁。”
“至少,我们能租到一个窗口吧?”
“朝哪儿?”
“当然朝巨流街!”
“哦!是啊,租一个窗口!”帕特里尼叹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道里雅宫六楼本来还有一个窗口,也让一位俄国亲王租去了,每天出二十枚威尼斯金币。”
两个青年人愕然,面面相觑。
“好哇,朋友,”弗朗兹对阿尔贝说,“你知道最好怎么办吗?我看干脆去威尼斯度狂欢节,在那里租不到马车,至少也能弄到船啊。”
“哎,那可不成!”阿尔贝高声说,“我既然决定到罗马来看狂欢节,那就非看不可,哪怕踩着高跷也得看。”
“咦!”弗朗兹高声附和,“这主意好极了,特别是吹灭蜡烛非常方便,我们还可以扮成滑稽鬼怪,或者朗德荒原的居民,肯定会大出风头。”
“星期天之前,两位大人还想雇马车吗?”
“当然啦!”阿尔贝说道,“你以为怎么样,我们就跟小职员似的,徒步在罗马满街跑吗?”
“我遵照大人的吩咐,马上去雇车,”帕特里尼说道,“不过,我得先告诉二位,马车每天租金要六皮阿斯特。”
“亲爱的帕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道,“我可不像我们邻居那样,是个百万富翁,我也要先告诉你,这是我第四趟来罗马,我了解马车在平时、星期天和节日的租金。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们一共给你十二皮阿斯特,这样你还能从中赚一大笔呢。”
“可是,大人……”帕特里尼还要争辩。
“去吧,亲爱的老板,去吧,”弗朗兹说,“要不然,我就亲自去讲价钱,你的那位老关系也是我的老关系,他是我的老朋友,在他一生中已经骗了我不少钱,还希望再骗一些去,但是他要价也会比我给你出的少:你赚不到差价,只能怪你自己。”
“何必劳动大人,”帕特里尼说着,像甘认失败的意大利投机商那样微微一笑,“我尽力去办,但愿能让你们满意。”
“好极啦!这还像个话。”
“大人何时用车?”
“过一小时吧。”
“过一小时,车就在门口等候。”
一小时之后,两个青年果然看见停着一辆马车:那是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但逢此狂欢盛会,已经身价百倍,跻身高级轿车的行列了。尽管那马车外观简陋,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他们如能租到这样一辆车,也就算万幸了。
“大人,”导游见弗朗兹从窗口张望,便嚷道,“要不要把大轿车赶到宫殿门前?”
弗朗兹再怎么习惯了意大利式的夸张,听了这话,头一个反应还是四处望望,这才明白的确是对他讲的。
弗朗兹就是大人,那辆出租马车,就是大轿车,而宫殿,也就是伦敦饭店。
这个民族善于恭维的天赋,全体现在这一句话中了。
弗朗兹和阿尔贝走到楼下,大轿车驶到宫殿门前。两位大人登上车,把脚搭到座位上,导游则跳上车后座,问了一声:“两位大人要上哪儿去?”
“哦,先去圣彼得教堂,再去竞技场。”阿尔贝回答,表明他是懂行的巴黎人。
然而阿尔贝哪里晓得,圣彼得教堂参观就需一日,要研究则需一月的工夫:只看了圣彼得教堂,一天就过去了。
两个朋友忽然发觉,天色渐晚了。弗朗兹掏出怀表一看,已是四时半了。
他们立刻返回饭店,到了门口,弗朗兹吩咐车夫八点钟备车等候。白天他带领阿尔贝参观了圣彼得大教堂,还要带他去趁月色凭吊古竞技场。要让朋友观赏自己游历过的城市,所表现出的殷勤劲儿,真好像向人炫耀自己的情妇。
因此,弗朗兹指定了行车路线: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外城墙行驶,再从圣乔瓦尼门回城。这样,就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发现竞技场的英姿,否则,一路上先看了卡皮托利山丘 、古市场、塞普蒂穆斯·塞沃雷 凯旋门、安东尼努斯和福斯丁娜神庙 以及圣路,那么到了竞技场就了无兴味了。
两个朋友入座用餐,帕特里尼老板夸口说要给他们摆一桌丰盛的宴席,结果给他们吃的不过是一顿凑合的晚餐,这也无可指责。
晚餐结束时,老板亲自来了,弗朗兹原以为他是来听恭维话的,于是想给他个满足,但刚赞扬了两句就被打断了。
“大人,”老板说道,“承蒙赞许,不胜荣幸,然而,我不是为听这话才上楼来见二位……”
“那是来告诉我们,您雇到马车了吗?”阿尔贝问道,同时点着雪茄烟。
“那更是没边儿的事,我奉劝大人别打这个主意,还是就此罢休吧。在罗马,有些事情办得到,有些办不到。如果有人对您说这事不可能,那就毫无办法了。”
“巴黎可方便多了:一件事办不到,那就出双倍价钱,要什么有什么。”
“我听哪个法国人都这么说,”帕特里尼老板的口气略显不快,“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干吗还要出门旅行呢?”
“出门旅行那些人,”阿尔贝说着,身子往后一仰,翘起椅子前腿,悠然地往天棚吐烟圈儿,“还不是同我们一样,非疯即傻,头脑清醒的人绝不会离开埃尔德大街的公馆,不会离开根特林荫大道和巴黎咖啡馆。”
自不待言,阿尔贝住在那条街,每天在那豪华的林荫大道散步,平时到那唯一喜欢的咖啡馆用晚餐,而且同那里的侍者谈得来。
帕特里尼略一沉吟,显然在考虑如何回答,而一时又想不出来。
“喂,”弗朗兹说道,他也打断老板寻找地理位置的思考,“你是有事而来,请问,有什么事啊?”
“哦,对了,是这么回事:二位订了八点钟的马车吧?”
“不错。”
“二位打算参观罗马斗兽场吧?”
“也就是竞技场吧?”
“完全是一码事儿。”
“那就对了。”
“您还吩咐车夫,要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墙行驶,再从圣乔瓦尼门回城吧?”
“我正是这么讲的。”
“告诉您,这条路线不行。”
“不行?”
“当心,阿尔贝!”弗朗兹高声说,“真有强
“起码说这条路线非常危险。”
“危险!为什么?”
“因为有那赫赫有名的路奇·王霸。”
“首先请问,亲爱的老板,那个赫赫有名的路奇·王霸是什么人?”阿尔贝问道,“他在罗马可能赫赫有名,不过告诉你,巴黎可没人知道他。”
“怎么,您不认识他?”
“没有这份儿荣幸。”
“他这名字您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吗?”
“从未听说过。”
“那好,我告诉您,他是个强盗,德斯拉里那伙人,还有加斯庞龙那伙跟他一比,简直就像唱经班的孩子了。”
“当心,阿尔贝!”弗朗兹高声说,“真有强盗啦!”
“我也告诉你,亲爱的老板,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你要对我们说的话。这一点咱们先说明,然后随你怎么讲,我洗耳恭听,什么‘从前啊,有一个……’别来这套啦!”
帕特里尼老板转向弗朗兹,觉得这两个青年中,还是他理智一些。说句公道话,这位好心人一生接待过许多法国人,但始终不理解他们的一些想法。
“大人,”他郑重其事地对弗朗兹说,“您若是把我看成一个胡说八道的人,那么我跟您讲也是白讲。但是我可以明确地说,我完全为两位大人着想。”
“阿尔贝并没有说你是个胡说八道的人,亲爱的帕特里尼先生,”弗朗兹接上说,“他只是说他不会相信你的话。不过请放心我会相信的,你就说吧。”
“可是,大人,您完全明白,有人怀疑我的诚实……”
“亲爱的,”弗朗兹又说,“你比卡姗德拉 还多疑,而她能未卜先知,但却无人相信,你则不同,肯定能得到半数听众的赞成。喏,请坐下,对我们讲讲那位王霸先生。”
“我说了,大人,他是个强盗,是大盗马特里拉之后最有名的强盗。”
“那么,我吩咐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再从圣乔瓦尼门回城,这同那名强盗有什么关系?”
“您出城可以,怕只怕回不来。”帕特里尼答道。
“为什么呢?”弗朗兹问道。
“因为天黑之后,离城门五十步开外,就难保人身安全了。”
“真的吗?”阿尔贝高声插了一句。
“子爵先生,”帕特里尼说,他还为阿尔贝怀疑他的诚实而耿耿于怀,“我这话不是对您,而是对您的旅伴讲的,他可了解罗马,他可知道这不是打哈哈的事儿。”
“亲爱的,”阿尔贝对弗朗兹说,“这倒是送上门来的冒险好机会:咱们车上装满手枪、喇叭口火枪、双响枪。等路奇·王霸来抓咱们,咱们就把他逮住,带回罗马,献给教皇陛下。这可是帮了大忙,教皇要表示谢忱,定会问咱们有什么要求,那咱们就干脆提出用他一辆轿车和两匹马,那样一来,咱们就能坐着轿车观看狂欢节了。这还不算,罗马市民出于感激,也许会在朱庇特圣殿里给咱们戴上桂冠,宣布咱们是库尔提乌斯 、霍拉提乌斯·科克列斯 那样的救国英雄。”
阿尔贝这边阐述他的提议,而帕特里尼老板那边却拉长了脸,表情难以描绘。
“我先问问你,”弗朗兹问阿尔贝,“车上你想装满武器,可是到哪儿去弄那么多手枪、火枪和双响枪呢?”
“老实说,我的身边可没有,”阿尔贝答道,“在泰拉西纳的时候,连我的匕首都给人偷走了。你怎么样?”
“我也同样,在阿瓜 - 庞当塔那儿全给人拿光了。”
“哈!亲爱的店家,”阿尔贝说着,对着烟头又点一支雪茄,“你知道吗?这是小偷惯用的手法,但我总觉得只能算同他们半交手。”
帕特里尼无疑怪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他不屑正面回答,而且只对弗朗兹讲话,认为只有弗朗兹通情达理,还能谈得拢。
“大人知道,遭到强盗袭击的时候,通常是不抵抗的。”
“什么?通常不抵抗?”阿尔贝嚷道,他想到一声不敢吭,瞪眼让人把东西抢走,就咽不下这口气。
“是的,抵抗也没用。想想看,从土坑里,从破房或者下水道里,猛然蹿出十几个强盗,一齐扑向您,您又怎么抵抗呢?”
“哼!我宁愿不要命!”阿尔贝嚷道。
饭店老板朝弗朗兹转过身去,那神态分明在说,大人,您的同伴肯定发疯了。
路奇·王霸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又说,“你的回答实在豪迈,抵得上老高乃依 ‘让他死吧’那句台词,不过,贺拉斯那么回答,是要保卫罗马,死也值得。可是咱们呢,只不过一时任性,这样拿性命冒险,就未免可笑了。”
路奇·王霸
“哦!一点不错!”帕特里尼高声说,“好哇,这话才讲到点子上。”
阿尔贝自斟一杯红葡萄酒,一面小口呷酒一面嘟囔,也听不清说什么。
“好了,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又说道,“现在,我的伙伴已经平静了,你也看到我的性情非常平和,你总可以讲讲,路奇·王霸大人是怎么回事了吧?他是牧人还是贵族?年轻还是年迈?高个儿还是矮个儿?你给我们描述一下,日后万一碰见,我们至少也好认出来,就像知道若望·斯博加或者拉腊那样。”
“这您算问对人啦,我比谁都了解情况。路奇·王霸还是小孩子那时候,我就认识,后来有一天,我从弗伦蒂诺到阿拉特里,落到他的手中,幸而他还记得我们是老相识,把我放了,非但没要买路钱,还送给我一只非常漂亮的怀表,对我讲了他的经历。”
“表拿出来瞧瞧。”阿尔贝说道。
帕特里尼老板从小口袋里掏出一只伯雷盖名表,上面刻有制造商的姓名、巴黎商标和伯爵的花冠。
“您瞧。”帕特里尼说道。
“嗬!”阿尔贝叹道,“真棒啊,我也有一只,样子差不多,”他说着,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怀表,“这是花三千法郎买的。”
“讲讲他的身世吧。”弗朗兹边说边拉过一把安乐椅,示意帕特里尼坐下。
“两位大人允许吗?”老板说道。
“坐下吧!”阿尔贝说,“老兄,你又不是传教士,何必站着说话。”
店主分别向他未来的听众深鞠一躬,然后就座,从而表示他准备谈谈他们要了解的路奇·王霸的情况。
“哦,对了,”弗朗兹见帕特里尼刚要开口,便抢先说道,“你说认识路奇·王霸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很年轻啦?”
“什么很年轻!那还用问,他才二十二岁!嘿!放心好了,那小伙子前程远大啊!”
“你说怎么样,阿尔贝?二十二岁就有这么大名气,真不简单啊!”弗朗兹说道。
“当然了,在这个年龄,亚历山大、恺撒和拿破仑还没有他的名气大,他们后来才赢得世界声望。”
“这么说,”弗朗兹又对店主说道,“我们要听到的这段故事,主角只有二十二岁。”
“刚到二十二岁,我荣幸地对您说过了。”
“他的身材高矮呢?”
“中等身材,跟这位大人差不多。”店主指着阿尔贝说道。
“多谢这么抬举我。”阿尔贝躬身说道。
“你就讲下去吧,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插言道,同时微微一笑,笑他朋友太敏感,“他属于哪个社会阶层呢?”
“当初他不过是个牧童,给圣菲利斯伯爵庄园干活,那座庄园在帕莱特里纳和加布里湖之间。他出生在庞皮纳里,五岁上就给伯爵干事了。他父亲也是个牧人,在阿纳尼那地方,自己有一小群羊,把羊毛和羊奶运到罗马来卖,弄点钱养家糊口。
“小王霸幼年时,就很有个性。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去见帕莱斯特里纳的本堂神甫,求神甫教他读书写字。这事很难办,小牧童不能抛下羊群。不过,善良的神甫每天要到一个小村庄去做弥撒,那个村子太穷,养不起一个神甫,村子连个正式名称都没有,习惯叫作博尔戈。神甫让小路奇等在途中,他回程时就给孩子上一课,但事先说明上课时间很短,要他充分利用。
“孩子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此后每天,路奇都赶着羊群,到帕莱斯特里纳和博尔戈的中途吃草,每天上午九点钟,神甫都从那里经过,他和孩子就坐在沟边,用经书当课本教孩子识字。
“三个月学下来,路奇就能看书了。
“光能看书还不够,还得学写字。
“于是,神甫从罗马的一位教书先生那儿弄来三套字母,大、中、小写各一套,教孩子用铁尖照着字母在青石上书写。
“当天傍晚,小王霸把羊群赶回庄园,就跑到帕莱斯特里纳的锁匠那里,讨了一根大铁钉,经过锻烧、敲打和磨光,做成一支仿古的铁笔。
“第二天,他搜集一堆青石片,开始练习写字。练了三个月下来,他会写字了。
“神甫见他如此聪颖,天分如此高,非常惊奇,也非常感动,便送给他好几个笔记本、一盒羽毛管笔和一把削笔刀。
两个孩子时常相遇,他们就坐在一起说笑玩耍
“这又是学习的新起点,但比起头一个阶段已不算什么。一周之后,他使用羽毛管笔同拿铁笔一样自如了。
“神甫诧为奇事,讲给圣菲利斯伯爵听。伯爵要见见小牧童,让他当面念书写字,然后吩咐管家安排他跟仆人一起吃饭,每月给他两皮阿斯特。
“路奇·王霸用这钱买了书和铅笔。
“他有惊人的模仿力,能像乔托 小时候那样,在青石片上画各种物体,如绵羊、树木。
“后来,他又用小刀削木头,雕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那位民间的雕刻师皮奈利,就是这样开始学艺的。
“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比王霸年龄略小一点,也是放羊的娃娃,名叫泰蕾莎,生在瓦尔蒙托内,是个孤儿,在帕莱斯特里纳给一家毗邻的庄园干活。
“两个孩子时常相遇,他们就坐在一起说笑玩耍,让两群羊混在一起吃草,到了傍晚,他们再把圣菲利斯伯爵的羊和塞尔维特里的羊分开,相约第二天早晨再见面,便分头赶着羊群返回各自的庄园。
“第二天,他们谁也没有失约,就这样,两个孩子并肩长大。王霸十二岁,小泰蕾莎十一岁了。与此同时,他们各自的天性也在发展。
“路奇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竭力激发对艺术的兴趣,但是一离开艺术,他的性情就变得反复无常,有时会无端地忧伤,有时又会突然冲动,而且动不动就发火,总好嘲笑别人。庞皮纳拉、帕莱斯特里纳,以及瓦尔蒙托内一带的男孩,没有一个能影响他,也不能成为他的伙伴。他的性格太倔强,总要求别人如何如何,自己从来不肯退让,而且从来没有友好的举动、亲热的表示。唯独泰蕾莎能指挥他,只需一个眼色、一个手势,就能让他服服帖帖。这种刚烈的性格,在一个女人手里会柔软随和,但是绝不肯受任何男人的摆弄,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
“泰蕾莎的性格则相反,她活泼快乐,非常机灵,但是特别爱美。路奇从圣菲利斯伯爵的管家那儿领的两枚银币,他雕刻的小玩意儿卖给罗马玩具商所得的钱,全用来买了珍珠耳环、玻璃项链、金簪等等,从不吝惜。这样,泰蕾莎就成为罗马周围模样最俊美、穿戴最漂亮的农家姑娘了。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成人,整天厮守在一起,毫无芥蒂,始终耽于他们纯真的天性中。他们闲聊,表达愿望,放情幻想时,王霸总以战舰舰长、一军统帅或一省总督自居,泰蕾莎则生活在富贵的府中,身穿最华美的衣裙,有穿着号服的仆人侍候,他们给自己的未来绣上最奇妙、最光彩夺目的图案,然而一天过去,他们又该分手,各自赶着羊群回羊圈,于是从飘忽的梦幻中,又回到他们卑贱的现实处境上来。
“有一天,这个少年牧人对总管说,他发现一只狼从萨比纳山区下来,在他放的羊群周围转悠。于是总管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王霸梦寐以求的。
“说来也巧,这是一支极棒的火枪,布雷西亚产品,射程抵得上英国马枪,只是有一天,伯爵用这支枪击打一只受伤的狐狸,不料把枪托摔坏,便丢置不用了。
“对于王霸这样的雕刻巧匠来说,做个枪托不算难事。他检查了原来的枪托,估计如何改动一下,就能适于他抵肩瞄准,然后做了一个雕花的枪托,那雕花十分精美,就是单拿枪托进城去卖,也能卖十五到二十枚银币。
“但他绝不会那么干:一支枪早就是这个少年梦寐以求的。在各行其是取代自由的国度里,任何坚强的心灵,任何健壮的体魄,头一个愿望就是得到一件武器,有了武器,既能攻击又能自卫,有了武器,就成为可怕的人,也往往令人畏惧。
“从那以后,王霸一有空闲时间就练枪,他买了火药和子弹,什么东西都可以当靶子:萨比纳山坡生长的灰色黯淡的橄榄树细树干、夜晚从洞里出来猎食的狐狸,以及盘旋在空中的老鹰。不久,他就成为极其灵巧的射手,泰蕾莎起初还怕听枪响,后来不但不怕,还观赏他射击,真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百发百中,就好像是用手推过去似的。
“一天傍晚,柏树林里果然蹿出一条狼,两个青年常在那树林附近逗留,狼上草原没走出十步远,就被一枪撂倒了。
“王霸十分得意,将这出色的猎物搭在肩上,扛回庄园。
“这类事情很多,路奇在庄园周围渐渐有了名气。一个能人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聚拢一群崇拜者。在方圆四十公里,这个青年是公认的最机灵、最强壮、最勇敢的农民,泰蕾莎的名声还要大些,是萨比纳地区最漂亮的姑娘,但大家都知道她是王霸的心上人,没人敢向她求爱。
“然而,这对青年相互从未倾诉过爱情。他们并肩长大,如同并排生长的两棵树,地下根连根,上面枝连枝,空中飘逸共同的芬芳,只是他们渴望见面的心愿是一致的,这种心愿已经成为一种需要,他们情愿一死也不肯分离一天。
“且说那年,泰蕾莎十六岁,王霸十七岁了。
“当时,莱比尼山区啸聚了一伙匪徒。罗马周围的盗匪从来没有消灭干净,他们只是缺乏首领,只要有人带头,就会聚众成患。
“那个臭名昭著的古古密陀,在阿布鲁齐山受到追捕,他率众跟当局刀枪对阵,进行一场真正的战争,最后被赶出那不勒斯王国。他像曼弗雷特 那样,渡过加里利亚诺河,逃到阿马塞诺河畔,隐匿在索尼诺和朱佩诺两村之间。
古古密陀
“他贼心不死,又拉起队伍,沿着德塞萨里和加斯八龙的足迹前进,并渴望不久便超过他们。帕莱斯特里纳、弗拉斯卡蒂和庞皮纳里一带,有好几个青年失踪了。家人开始极为不安,后来听说他们去投古古密陀匪帮了。
“时过不久,古古密陀就引起了普遍的注意,到处传说这个匪首的胆大包天、又令人发指的行为。
“有一天,他劫持了一个年轻姑娘,是弗罗西诺内地区丈量员的女儿。匪徒间的规矩是明确的:谁掳来年轻女人,就先归谁享用,然后其余的人抽签,蹂躏完了,如果那可怜的女子还不死,匪徒们就把她丢弃。
“假如掳来的女子家里有钱,那就派人去索取赎金,有肉票做人质,送信的人不会有危险。如果对方拒绝付赎金,那就撕票,绝不手软。
“年轻姑娘的恋人恰好在古古密陀的匪帮里,名叫卡利尼。那姑娘一认出是他,便伸出双臂,以为自己这下可算得救了。
“然而,可怜的卡利尼见是自己的心上人被掳来,感到心痛欲裂,因为他知道等待他情人的是什么命运。
“不过,卡利尼是古古密陀的亲信,三年来一直跟他出生入死,还救过他的命,一枪撂倒了一个举刀砍向他脑袋的骑警,因此,他希望古古密陀能对她手下留情。
古古密陀瞧见卡利尼,立刻跳起来,一只手端
“他把首领拉开,而那姑娘则坐在林中空地上,背靠着一棵大松树的树干,她用罗马农妇那种花头巾遮住脸蛋儿,避开那群强盗穷凶极恶的目光。
“卡利尼把首领拉到一旁,把内情全讲了,说他同那姑娘怎样相爱,怎样山盟海誓永不变心,而且自从他们一伙在这一带活动之后,他又怎样同那姑娘到一间破房舍去幽会。
“恰好是那天晚上,古古密陀派卡利尼到邻村去,使他未能赴约会,而古古密陀则声称,他碰巧经过那幽会地点,就把姑娘给掳来了。
“卡利尼哀求首领为他破例,保全丽达,他还说姑娘的父亲有钱,可以付一大笔赎金。
“古古密陀听了朋友的哀求,似乎退让了,于是他派卡利尼去找个牧人,托牧人去弗罗西诺内,把信交给丽达的父亲。
“于是,卡利尼高高兴兴地走到姑娘跟前,告诉她已经得救了,但让她给父亲写一封信,谈谈她碰到的事情,并说明她的赎金定为三百皮阿斯特。
“限定十二个钟头之内赎人,也就是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钟。
“信一写好,卡利尼抓起来就跑,要去草原上找个送信人,正巧碰见一个赶羊入圈的年轻牧民。牧民天生是盗匪的信差,他们生活在山林和城市之间,处于野蛮生活和文明生活之间。
“那年轻牧民立刻动身,保证一小时之内赶到弗罗西诺内。
“卡利尼高高兴兴地回来,要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姑娘。他看见盗匪们坐在林间空地上,正大吃大嚼从农户敲诈来的孝敬物,可是这欢乐的人群中却没有丽达和古古密陀。
“卡利尼问他们在哪儿,得到匪徒们的回答是一阵哄笑,他的额头立即流下冷汗,感到心中惶恐,毛发倒竖。
“他又问一遍,有一个匪徒倒满一杯奥尔维耶托葡萄酒,递给他,同时说了一句:
“‘为勇敢的古古密陀和漂亮的丽达干杯!’
“这当儿,卡利尼似乎听见一声女人的叫喊,立时猜出了全部真相。他夺过酒杯,一下摔到祝酒那家伙的脸上,转身朝喊声跑去。
“跑出一百来步,转过一片灌木丛,发现古古密陀搂着昏过去的丽达。
“古古密陀瞧见卡利尼,立刻跳起来,一只手端一支手枪。
“两名强盗对视了片刻:一个嘴角挂着淫邪的笑容,另一个额头像死人一样惨白。
“看样子,这两条汉子要斗起来。可是,卡利尼的表情渐渐缓和了,按在腰带上别的手枪上的手也撂下来。
“丽达依然躺在这两个人之间。月光照着这个场面。
“‘怎么样,交给你的差使办好了吗?’古古密陀问卡利尼。
“‘办好了,头儿,’卡利尼回答,‘明天九点钟之前,丽达的父亲就会带钱来。’
“‘好极了。这一夜,我们会过得非常快活。这个姑娘真迷人,你确实有眼光,卡利尼老弟。喏,我可不是自私的人,我们回去让大家抽签,看看现在她该归谁了。’
“‘这么说,你决定按照惯例处理她啦?’卡利尼问道。
“‘干吗要为她破例呢?’
“‘我原以为听了我的恳求……’
“‘你又比别人多什么呢?’
“‘这话不错。’
“‘不过,放心吧,’古古密陀笑着又说,‘迟早会轮到你的。’
“卡利尼咬牙切齿,牙齿几乎咬碎。
“‘走吧,’古古密陀说着,朝匪帮那边跨了一步,‘过去吗?’
“‘随后就去……’
“古古密陀一步步走开,同时拿眼睛瞟着卡利尼,无疑怕他在背后下手,但是看不出他有丝毫敌意。卡利尼叉着胳臂,站在始终昏迷不醒的丽达身边。
“古古密陀一时以为,那青年可能要抱起那姑娘一同逃走。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发泄了兽欲,至于那三百皮阿斯特,分到每人手里也没有多少,他并不怎么在乎。
“因此,古古密陀继续朝林间空地走去,他大为惊奇的是,卡利尼几乎脚前脚后也到了。
“‘抽签啦!抽签啦!’匪徒们看见头儿回来,便乱嚷乱叫。
“这帮人一个个醉醺醺的,眼里闪着淫荡的凶光,在通红的篝火的映照中,真像一群狰狞的魔鬼。
“他们的要求是合理的,因此匪首点头同意。于是他们写了名签,卡利尼也不例外,全放进一顶帽子里,年龄最小的匪徒从临时的票箱里摸出一个名签。
“签上写着迪亚沃拉丘的名字,正是刚才要卡利尼为头儿祝酒的那个人,他脸上挨了卡利尼一酒杯,从太阳穴到嘴角开了一个大口子,还直流鲜血。
“迪亚沃拉丘一见自己这么走运,便哈哈狂笑。他说道:
“‘我说头儿啊,刚才,卡利尼不肯为你的健康干杯,你向他提为我的健康干杯,也许他肯赏我的脸呢。’
“大家都以为卡利尼会大发雷霆,可是令他们大为惊奇的是,卡利尼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迪亚沃拉丘。’他说了一句,而声调极为平静,随即把酒一口喝干,那只手一抖也不抖。然后,他在篝火旁坐下,又说道:‘我那份晚饭呢?跑了这一趟,胃口大开了。’
“‘好样的,卡利尼!’众匪徒纷纷叫嚷。
“‘嘿,这才叫痛快人呢。’
“大家又围着篝火坐下,只有迪亚沃拉丘离开。
“卡利尼又吃又喝,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匪徒们见他无动于衷,都非常惊奇,迷惑不解,这时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回头望去,看见迪亚沃拉丘抱着那年轻姑娘走过来。
“那姑娘的头朝后仰着,长发一直拖到地面。
“他们走进篝火照亮的圈子时,大家才看清那姑娘和强盗都惨无人色。
“这一幕景象显得非常奇异,非常庄严,大家都呼啦一下站起来,只有卡利尼仍然坐在那里,继续又吃又喝,就好像身边没有发生任何情况。
“在一片死寂中,迪亚沃拉丘继续朝前走,把丽达撂在首领的脚下。大家这才明白姑娘和强盗两个人为什么惨无人色:丽达左乳房齐柄插着一把匕首。
“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卡利尼,发现他腰带上的刀鞘是空的。
“‘哈,哈!’头儿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卡利尼落在后面。’
“凡是天生野蛮的人,都容易赞赏暴烈的行为,尽管这些匪徒中,谁也干不出卡利尼这种事,但是他们都理解他的所为。
“‘怎么样,’卡利尼说着,也站起来,走到尸首跟前,手握住一把手枪柄,‘现在还有人同我争夺这个女人吗?’
“‘没有了,她属于你啦!’头儿说道。
“于是,卡利尼抱起姑娘的尸体,走出篝火照亮的圈子。
“古古密陀像往常那样派好岗哨,众匪徒便裹着大衣,靠近火堆睡觉了。
“到了半夜,哨兵发出警报,首领和众匪徒都跳起来。
“原来是丽达的父亲,他亲自送来女儿的赎金。
“‘给你,’他递过去一只钱袋,对古古密陀说,‘这是三百皮阿斯特,把女儿还给我吧。’
“然而匪首没有接钱,只是示意老人跟他走。老人遵命,跟随他钻进树林,路上看得见树枝间透进的散碎月光。古古密陀终于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让老人看待在一棵树下的两个人。
“‘喏,’古古密陀说,‘去向卡利尼讨你的女儿吧,他会把情况告诉你的。’
“说完,他转身朝他伙伴们走去。
“老人愣在那里,眼睛都直了,他感到一场无名的大祸临头了。
“他终于朝那模糊的人影走去,心中迷惑不解。
“卡利尼听见他的脚步声,便抬起头,老人这才渐渐看清是两个人:一个女的躺在地上,头枕着一个男人的双膝,那男人则俯身紧紧搂着她的脸,只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女的面孔才显露出来。
“老人认出是他女儿,卡利尼也看清老人是谁。
“‘我就等你来呢。’强盗对丽达的父亲说。
“‘冤家!你干出什么事啦?’老人责问。
“老人恐怖地凝视丽达,只见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满身血迹,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一束月光射下来,灰白的光线照在姑娘的身上。
“‘古古密陀糟蹋了你女儿,’强盗说,‘而我爱她,因此把她杀了,要不然,她还要成为这伙强盗的玩物。’
“老人不再讲话,只是脸色变得跟幽灵一样刷白。
“‘如果我做错了,现在,你为她报仇吧。’卡利尼说着,从姑娘的胸口拔出短刀,站起身,一只手把刀递给老人,另一只手则扒开衣裳,送上自己赤露的胸膛。
“如果我做错了,现在,你为她报仇吧!”
“‘你做得对,’老人声音低沉地说,‘拥抱我吧,孩子。’
“卡利尼失声痛哭,投进他情人的父亲怀抱里。这条有血性的硬汉子,到现在才流出眼泪。
“‘现在,帮着把我女儿埋葬吧。’老人对卡利尼说。
“卡利尼取来两把镐,于是,姑娘的父亲和恋人开始在一棵橡树下刨坑,这棵橡树枝叶茂盛,能够遮盖姑娘的坟冢。
“墓穴刨好之后,父亲和恋人先后吻别姑娘,接着一人抬双脚,一人抬双肩,将姑娘放入墓穴。然后,他们又跪在两侧,开始为亡灵祈祷。祷告完了,他们就往遗体上填土,直到把墓穴填满。
“这时,老人把手伸给年轻人,说道:‘谢谢你,孩子。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
“‘可是……’卡利尼迟疑地说。
“‘走吧,照我的吩咐做。’
“卡利尼从命了,他回到伙伴们中间,身子裹上大衣,不大工夫,仿佛跟别人一样酣睡了。
“这个匪帮头天晚上就决定拔营移寨,在天亮前一小时,古古密陀叫醒他的人,下令出发。
“但是,卡利尼离开这片森林之前,要看看丽达的父亲究竟怎么样了。他朝两个人分手的那个地点走去,发现老人吊死在遮护他女儿坟冢的橡树枝上。他看到这一惨景,便对着老人的尸体和姑娘的坟墓发誓,一定为他们父女二人报仇。
“然而,卡利尼未能履行这一誓言,因为两天之后,在同罗马骑警的遭遇战中,他被打死了。
“但奇怪的是,卡利尼当时面对敌人,却在后背两肩之间中了一弹。等一名匪徒讲了一个情况,大家才不再奇怪了,卡利尼倒下的时候,古古密陀就在他背后十步远。
“原来,从弗罗西诺内森林出发的那天凌晨,古古密陀暗中跟随卡利尼,偷听到他发的誓言,而这个匪首事事谨慎,便先下了手,以防不测。
“关于这个悍匪,还有许多传闻,讲起来都非常离奇。因此,从丰迪到佩鲁斯,一听到古古密陀的名字,人人都不寒而栗。
“路奇·王霸和泰蕾莎闲聊时,也常谈到这种传闻。姑娘听了吓得浑身发抖,王霸就拍拍他那百发百中的好枪,微微一笑,叫姑娘放心,如果姑娘心里还不踏实,他就指指百步开外,举枪瞄准落在枯枝上的一只乌鸦,枪声一响,那乌鸦便栽到树下了。
“时间过得很快,这对青年商量决定,等王霸到二十岁,泰蕾莎到十九岁,他们就结婚。
“他们两个人都是孤儿,无须父母之命,只要雇主允婚就行了,二人都征得了主人的同意。
“有一天,他们在常去的草地放羊,正计议将来的生活,忽听两三声枪响,接着,又忽见附近树林里蹿出一条汉子,径直朝他们跑来。到了能听见声音的地方,那人喊道:‘有人追我!你们能把我藏起来吗?’
“两个青年人看出,那个逃命者肯定是个强盗,不过,在罗马农民和强盗之间,天生就有一种好感,因此,农民总乐意帮助强盗。
“王霸一声未吭,跑到一块石头前,搬开石头,便有一个洞口,他招手让那人钻进这无人知晓的洞穴,又把洞口盖好,反身重又坐到泰蕾莎的身边。
“他刚坐下,就望见树林边出现四名骑警,有三人似乎在寻找逃犯,第四个人则拉着一名绳索系住脖子的强盗。
“那三名骑警观察一下这地方,望见两个青年人,便策马跑来打听。
“王霸二人说什么也没有看见。
“骑警队长说:‘真遗憾,我们追捕的是强盗头子。’
“‘古古密陀?’路奇和泰蕾莎异口同声地喊道。
“‘正是他,’队长回答,‘他的人头悬赏三千罗马银币,你们要是能帮我们抓住他,就可以分到五百银币。’
“两个青年交换一下眼色。那队长一时还觉得有门。五百罗马银币合三千法郎,对两个快要结婚的孤儿来说,三千法郎可是一笔财富。
泰蕾莎
“‘是啊,真遗憾,’王霸说,‘可惜我们没有看见他。’
“于是,几名骑警四下搜索,结果一无所获。随后,他们就陆续消失在树林里。
“王霸这才走过去,把石头挪开,让古古密陀出来。
“刚才,古古密陀从石缝看见这对青年同骑警说话,他已猜出谈话的内容,但从两个青年人的脸上看到绝不出卖他的决心,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要送给他们。
“王霸骄傲地昂起头,而泰蕾莎却不由得眼睛放光,她想到用这一袋金币,能买多少华丽的首饰和漂亮的衣裙。
“古古密陀是个老奸巨猾的撒旦,他不是披一身蛇皮,而是一身强盗的打扮。他瞥见泰蕾莎的眼神,看出她是个十足的轻浮女子。他往树林走的时候,还假装向他的救命恩人致意,频频回头张望。
“好几天过去,这对青年再也没有见到古古密陀,也没有听说他的消息。
“狂欢节快到了,圣菲利斯伯爵宣布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化装舞会,把罗马上流社会人士全请来。
“泰蕾莎渴望看看舞会的盛况。路奇请求他的保护人,伯爵府的总管允许他们俩混杂在仆役中参加舞会。总管准许了。
“伯爵有一颗掌上明珠,名叫嘉妹拉,这次舞会主要是为他女儿举办的。
“嘉妹拉和泰蕾莎同龄,身材也相仿,泰蕾莎至少和嘉妹拉同样美丽。
“舞会那天晚上,泰蕾莎穿上最漂亮的衣裙,插上最华丽的发簪,又戴上最绚丽的玻璃项链,整个是一身弗拉斯卡蒂地区妇女的装束。路奇的那身打扮,则是罗马农民欢庆节日时的传统服装。两个人按照吩咐,混杂在仆役和农民的行列里。
“这场舞会十分隆重盛大,不仅整个公馆灯火通明,而且花园的树上挂了数千盏彩灯。因此,宾客不久便从客厅拥到露台,又从露台拥到花园的路径上。
“每个路口都设有乐队,都摆着餐桌和各种饮料,散步的人随处都可以停下,组成四对舞组,随意跳舞。
“嘉妹拉是一身索尼诺地区妇女的打扮:她的帽子镶满了珍珠,金发簪上嵌着钻石,腰带是通花的土耳其大花织锦,外衣和短裙都是用开司米呢面料做的,围裙则是印度轻纱的,胸衣上一颗颗全是宝石纽扣。
“小姐的两位女伴,一位是内图诺地区妇女的打扮,另一位是里恰地区妇女的装束。
“陪伴她们的四名青年,都是罗马最富有的世族子弟,他们那种意大利式的潇洒风度,是别国所不能比拟的:他们那身农民服装,分别代表阿尔巴诺、韦莱特里、西维塔卡斯泰拉纳和索拉几个地方特点。
“当然了,他们的农民装束同几位小姐的农妇打扮一样,满身都是珠光宝气。
“嘉妹拉忽来兴致,想跳单组四对组舞,只是缺一名女舞伴。她环视周围,看见女客中没有一人的服饰同她和她女伴相仿。
“圣菲利斯伯爵指了指一群农妇,让女儿看挽着路奇胳膊的泰蕾莎。
“‘您允许吗,父亲?’嘉妹拉问道。
“‘当然了,’伯爵回答,‘我们这不是狂欢节嘛!’
“嘉妹拉转过身,用手指着那位年轻姑娘,对陪她说话的青年讲了几句话。
“那青年目光顺着小姐漂亮的手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即点头应命,走过去邀请泰蕾莎参加伯爵女儿指挥的四对组舞。
“泰蕾莎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她用眼色询问路奇。这事无法拒绝,路奇只好慢慢地放下他挽着的泰蕾莎的手臂,让那风流潇洒的骑士把泰蕾莎带走,而泰蕾莎则战战兢兢,加入那贵族的四对组舞。
“拿一位艺术家的眼光来看,比起嘉妹拉和她女伴的打扮来,泰蕾莎端庄的服饰别具特色,再说,她又是个轻浮爱美的姑娘,看着那细布的绣花、腰带的棕叶花饰、开司米呢的光彩,她觉得眼花缭乱,看着那蓝宝石和钻石的反光,她又羡慕得发疯。
“路奇这边则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隐痛首先啃啮他的心,接着又抖瑟着流经脉管,传遍周身,他眼睛盯着泰蕾莎和那骑士的一举一动,一看见他们的手相接触,他就感到头晕目眩,脉搏狂跳,耳畔就好像有钟声嗡嗡响。当他们谈话的时候,虽然泰蕾莎眼睛低垂,怯生生地听着,但是从那英俊青年的火热眼神中,路奇能看出他是在讲赞美的话,于是,他感到脚下的大地旋转起来,地狱中所有魔鬼都怂恿他去行凶杀人。他真担心自己一时鲁莽干出傻事,就一手抓住背靠着的那棵树,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别在腰上的雕花匕首柄,有几次不知不觉把匕首抽出鞘来。
“路奇吃醋啦!他感到泰蕾莎天生傲慢,喜欢卖弄风情,很可能会离开他。
“这个年轻的农家姑娘开头很胆怯,几乎受宠若惊,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我们讲过泰蕾莎容貌很美,说她容貌美还不够,她还很娇媚,具有一种野性的娇媚,比我们常见的那忸怩作态的娇媚更加诱人。
“四对组舞的风光几乎让她一人占去,如果说她羡慕圣菲利斯伯爵的女儿的话,那么我们却不敢断言,嘉妹拉就不嫉妒她。
“那位英俊的骑士大肆恭维她一番之后,又把她送回路奇在等她的原地。
“刚才跳舞的时候,泰蕾莎有两三回朝路奇瞥一眼,而每回她都看见路奇脸色刷白,表情失态,甚至有一回,那半出鞘的匕首仿佛射出一道寒光,晃花她的眼睛。
“因此,她心里突突地跳,重又挽住自己恋人的手臂。
“这场四对组舞十分精彩,显而易见还要组织第二场。唯独嘉妹拉表示反对,但是她经不住父亲的恳求,最终还是同意了。
“四组舞少了泰蕾莎是不行的,一位骑士立即前去邀请,不料那姑娘不见踪影了。
“原来,路奇感到自己没有勇气经受第二次考验,他半劝半拉地把泰蕾莎拖到花园的另一角。泰蕾莎本不愿意走,但是她看见路奇神情异常,沉默中时时躁动,就明白这青年内心产生了什么特别的想法。而且她本人也不免心神不安,虽说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可是她理解路奇有权责备她。责备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她觉得这种责备是应该的。
“然而,泰蕾莎深感意外的是,路奇却沉默不语,整个晚上没有再讲一句话。直等夜晚的寒气把宾客逐出花园,厅室的门关上举行欢宴时,路奇才把泰蕾莎带走,分手时对她说:‘泰蕾莎,你在和圣菲利斯伯爵小姐跳舞时,心里有什么想法?’
“‘我想,’姑娘回答的完全是心里话,‘我甘愿用一半寿命换她穿的那套衣裙。’
“‘那个舞伴对你说什么啦?’
“‘他对我说,这事儿就看我的了,只要说一声就能得到。’
“‘他说得对,’路奇又说,‘你真像你说的这样,强烈渴望得到吗?’
“‘对。’
“‘那好,你会得到的!’
“姑娘非常惊奇,抬起头来想问问他,可是见他脸色阴沉可怕,话到嘴边却又僵住了。
“况且,路奇说完就扬长而去。
“泰蕾莎目送他,直到他隐没在夜色里,她才长叹一声,进屋去了。就在那天夜里,伯爵府里出了大乱子,肯定哪个仆人疏忽,没有熄灭灯光,府中起火,一直蔓延到嘉妹拉那套房间的偏屋。半夜时分,她被火光照醒,立刻跳下床,穿着睡衣就想夺门逃出去,可是走廊里已经烟火弥漫,无奈又退回卧室,高声呼救,这时,离地面二十尺高的窗户忽然打开,一个农民跳进屋里,一把将姑娘抱起来,显示了超人的力量和敏捷,一直把昏迷过去的姑娘救到草坪上。嘉妹拉苏醒过来时,看见父亲守在面前,所有仆人都围着她救护。府邸让大火烧毁一边侧翼,但这不算什么,只要嘉妹拉安然无恙就好。
“大家到处找那救命恩人,却不见踪影,问遍所有人,都说没有看见。而嘉妹拉当时吓坏了,也没有看出那人是谁。
“伯爵极为富有,除了嘉妹拉受了点惊吓,火灾造成的损失无足挂齿,他倒觉得这算不上一场灾难,女儿幸免于难是个奇迹,是上天新赐的恩惠。
“第二天,路奇和泰蕾莎又按时在林边见面。路奇先到一步,他兴冲冲地去迎那姑娘,似乎把昨天夜晚的不快场面完全忘记了。泰蕾莎显然还心事重重,不过,她看见路奇喜气洋洋,自己也就装出一副笑脸,况且,只要没有什么烦恼来打扰,她的性格本来就无忧无虑。
“路奇让泰蕾莎挽上他的手臂,带她走到洞口站住。年轻的姑娘明白一定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就定睛看着他。
“‘泰蕾莎,’路奇说道,‘昨天晚上你对我说,你不惜一切要得到伯爵小姐那样一身穿戴吧?’
“‘对,’泰蕾莎回答,‘不过,我表示那种愿望,简直是讲疯话。’
“‘可是,我却回答说:那好,你会得到的。’
“‘是啊,’年轻姑娘又说,她对路奇的话越来越感到惊奇,‘你那么回答,还不是想叫我高兴高兴。’
“‘我答应你的事,泰蕾莎,从来没有一件办不到,’路奇骄傲地说,‘你进洞里去,穿戴起来吧。’
“路奇说罢,把洞口的石头搬开,让泰蕾莎往里瞧,只见洞里点着两支蜡烛,立在一面华美的镜子的两侧,在一张路奇做的粗木桌上,摊着珍珠项链和钻石发簪,旁边一张椅子上则放着其他服饰。
“泰蕾莎高兴得惊叫一声,她不问这套服饰是从哪儿弄来的,也顾不上谢谢路奇,立刻冲进改成化妆室的石洞里。
“路奇在她身后又把洞口盖好,因为他望见一座小山丘上出现一个骑马的行客。路奇站在那里,由于有那座小山丘遮着,望不见帕莱斯特里纳,但见那行客停了片刻,不知走哪条路才对,而他背后有蓝天衬托,那身影显得格外清晰,这是南方地区远景所具有的特色。
“那行客望见路奇,便策马朝他飞驰而来。路奇没有猜错,那行客从帕莱斯特里纳动身,要去蒂沃利,担心走错路。
“年轻人给他指明走哪条路,但是走出四分之一里的地点,又分成岔道,行客到了那里还可能迷路,就请年轻人带他走一段。
“路奇脱掉大衣,扔在地上,猎枪往肩头一扛,这样就没有大衣的累赘。迈开山里人的大步,走在行客的前面,脚步如飞,连马都勉强跟上。
“不过十分钟,路奇带着行客就到了岔路口,他像皇帝那样威严地抬手,指着行客应当走的路,说道:‘您就应当走这条路,大人,现在用不着担心迷路了。’
“‘喏,这是你的报酬。’行客说着,递给年轻牧人几个小钱。
“‘谢谢,’路奇抽回手说,‘我这是帮忙,不收钱。’
“‘那么,’行客又说,他似乎看惯了市民的卑躬屈膝和山民的傲气之间的差异,‘你不收费,送的礼总会收吧?’
“‘哦,对,那是另码事儿。’
“‘那好,’行客说,‘请收下这两枚威尼斯金币,给你的未婚妻买一对耳环戴吧。’
“‘也请您收下这把匕首,’年轻牧人说,‘您从阿尔巴诺到奇维塔卡斯泰拉诺,也找不到雕刻这么好的刀柄。’
“‘我收下,’行客说,‘不过这样一来,我又欠你的情了,因为这把匕首的价值不止两枚金币。’
“‘商人也许会这么看,而这是我亲手雕刻的,只值一皮阿斯特。’
“‘你叫什么名字?’行客又问。
“‘路奇·王霸,’牧人答道,而他那语气就好像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您呢?’
“‘我嘛,叫水手山巴。’那行客答道。”
弗朗兹·德·埃皮奈惊叫一声:
“咦!水手山巴!”
“对,”叙述人又说,“这正是那行客向王霸报的名字。”
“怎么,你觉得这名字有什么不好吗?”阿尔贝插言道,“这名字很漂亮嘛,老实说,叫这名字的那位先生的奇遇,我小时候听得非常有趣。”
弗朗兹没有再说什么。不言而喻,“水手山巴”这个名字唤起他种种回忆,正如昨天基督山伯爵的名号勾起他许多回忆那样。
“讲下去吧。”他对店家说。
“王霸不屑地把两枚金币揣进兜里,慢腾腾地沿原路返回,离洞口还有两三百步远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一声惊叫。
“他停下来,想辨别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喊声。过了一刹那,他清楚地听见喊他的名字。呼叫声是从石洞方向传来的。
“他像羚羊一般向前跃去,边跑边给枪上子弹,不过一分钟,就跑到刚才那行客伫立的小山头对面的山顶。
“在小山头上,呼救声听得更真切了。
“他居高一望,只见一条大汉要劫走泰蕾莎,正像马腿怪涅索斯 要抢走伊阿尼拉那样。
“那汉子朝树林跑去,从石洞到树林这段路,他已跑了一大半。
“王霸目测一下距离,那人至少占先了二百多步,不大可能在他钻进树林之前赶上。
“年轻的牧人站定,仿佛双脚生了根。他把枪托抵在肩上,缓缓举起枪筒,瞄准那劫持者,跟踪一秒钟,随即开火。
“那劫持者猛然停下,双膝弯曲,同他抱着的泰蕾莎一同跌倒在地。
“不过,泰蕾莎马上又爬起来,而那汉子却躺在地上垂死挣扎。
“泰蕾莎跑出去十步远,双腿一软,又跪到地上。王霸立刻朝她冲过去,他生怕子弹打中那敌人时,又伤着他的未婚妻。
“幸好无事,泰蕾莎只是吓瘫了。路奇看到她确实安然无恙,便转身朝那受伤的家伙走去。
“那家伙刚刚断气,临死痛苦挣扎时双拳紧握,冷汗淋漓,毛发倒竖,嘴巴歪扭到一边去了,只是眼睛还睁着,样子很凶。
“王霸走近尸体,认出是古古密陀”
“王霸走近尸体,认出是古古密陀。
“那个匪首自从那天被两个青年救了之后,他就看上了泰蕾莎,发誓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从那天起,他就暗中盯梢,看到路奇去给行客带路,把姑娘一人丢下,便乘机把她劫走,满以为自己的图谋得逞了,不料那年轻牧人弹不虚发,一枪打穿了他的心脏。
“王霸毫不动容,注视他一会儿,反之,泰蕾莎还全身发抖,不敢走近那一命呜呼的强盗,只是小步凑过来,扶着情人的肩头,畏缩地朝尸体溜了一眼。
“过了片刻,王霸回身对他恋人说:‘哈,哈!好啊,你已经穿戴好了,现在该我去打扮了。’
“果然不错,泰蕾莎从头到脚,穿上了圣菲利斯伯爵女儿的全套服饰。
“王霸抱起古古密陀的尸体,搬进洞里,而这回泰蕾莎则留在外面。
“这时如果再有一个行客经过这里,他会看到一件奇事:一个看守羊群的牧羊女,却身穿开司米呢花衣裙,戴着珍珠耳环和项链,头上插着嵌钻石的发簪,而衣裙的纽扣全是蓝宝石、绿宝石和红宝石。
“那行客见了,无疑会以为返回到弗洛里安 那时代,回到巴黎会宣称,他看见阿尔卑斯山的一位牧羊女坐在萨比尼山脚下。
“过了一刻钟,王霸从洞里出来,他一身华美的服装比起泰蕾莎毫不逊色。
“他身穿那件石榴红天鹅绒上衣,缀着雕金纽扣,丝绸背绣满了图案,脖子系一条罗马领巾,挎着一个用金线和红绿丝织成的子弹袋,下身穿一条天蓝色丝绒短裤,由钻石环连着护膝,足蹬一双麂皮长靴,上面绘有五颜六色的阿拉伯图案,头戴一顶飘着五色绸带的帽子,腰带上挂着两只怀表,子弹袋上插着一把出色的匕首。
“泰蕾莎不禁惊叹一声:王霸这样一打扮,真像列奥波德·罗贝尔 或施奈茨 画上的人物。
“他穿上了古古密陀的全部行头。
“年轻人看到他这身打扮引起未婚妻的反应,嘴角便浮现得意的微笑。
“‘现在,’他对泰蕾莎说,‘你打算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哦,行!’姑娘兴奋地高声说。
“‘打算跟我到任何地方?’
“‘跟你到天涯海角也行。’
“‘那就挎住我的胳膊,我们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年轻姑娘挎上她恋人的手臂,也不问带她去何处,因为此刻在她眼里,王霸仪表堂堂、英气勃勃、孔武有力,真像神灵一样。
“这对青年朝树林走去,几分钟之后便进了林子。不用说,王霸熟知山间每条小路,他毫不迟疑,径直朝前走,林中尽管没有路径,但是他只要看看树木和荆丛,就能识辨该走哪里,就这样,两个人走了将近一个半钟头。
“这段时间走下来,他们到了林中树木最茂密的地点。一条干涸的溪流的河床通进一个幽邃的山口。王霸走上这条奇特的路,只见两岸逼窄,松林郁郁苍苍,除了比较好走而外,这条路很像维吉尔讲的阿韦尔诺 火山口的崎岖小径。
“泰蕾莎看到这地方荒野僻远,又害怕起来,紧紧偎着她的领路人,一句话也不敢讲。不过,她见路奇步伐始终稳健,脸上神情泰然,她也就能够掩饰内心的惶恐。
“猛然间,一个人从躲藏的树后蹿出,枪口对准王霸,相距只有十步远。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那人喝道。
“‘哎,算了吧,难道狼还咬狼吗?’王霸说着,轻蔑地摆了摆手,可是泰蕾莎再也掩饰不住惊恐,紧紧靠住他。
“‘你是什么人?’那岗哨问道。
“‘我叫路奇·王霸,是圣菲利斯庄园的牧羊人。’
“‘你来干什么?’
“‘我要跟你的伙伴们谈谈,他们就在罗卡·比昂卡的林间空地。’
“‘那就跟我来吧,’岗哨说,‘干脆,你知道在哪儿,就走在前边吧。’
“王霸见这名强盗如此小心,便轻蔑地微微一笑,同泰蕾莎走在前面,脚步始终那么沉稳。
“走了五分钟,强盗叫他们站住。这对青年照办了。强盗学了三声乌鸦叫。对面呱的一声回应这三声呼唤。
“‘好吧,现在你可以继续朝前走。’强盗说。
“路奇和泰蕾莎又朝前走去。泰蕾莎紧紧靠着情人,浑身不住地抖索,因为林中显露兵器,枪筒闪闪发亮。
“我要说,放羊那营生我干腻啦。”
“罗卡·比昂卡的林间空地是一座小山顶,从前肯定是火山口,而在罗慕路斯和雷穆斯 离开阿尔巴隆加,来这里建罗马城之前,那火山就熄灭了。
“路奇和泰蕾莎到了山顶,只见对面呼啦一下站起二十多个强盗。
“‘这个年轻人来找你们,要同你们谈谈。’岗哨说了一声。
“‘他要跟我们谈什么?’一个强盗问道,他是匪首不在时临时领头的。
“‘我要说,放羊那营生我干腻啦。’王霸答道。
“‘哦!我明白,”那个副头儿说,‘你是来要求入伙的吧?’
“‘欢迎,欢迎!’好几个强盗叫嚷,他们是费鲁西诺、庞皮纳拉和阿纳尼村人,认出了路奇·王霸。
“‘好,不过,我的要求,不只是入伙。’
“‘那还要怎么的?’众匪徒诧异地问。
“‘我来要求当你们的头儿。’年轻人说道。
“众匪徒哈哈大笑。
“‘你凭什么想争这份光彩?’那个副头儿又问道。
“‘我打死了你们的头儿古古密陀,喏,这就是他的皮囊,’路奇答道,‘我还放火烧了圣菲利斯伯爵府,好给我的未婚妻弄来结婚礼服。’
“一小时之后,路奇·王霸被推选为首领,取代古古密陀。”
“怎么样,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扭身问他的朋友,“你如何看待公民路奇·王霸?”
“我看那是神话传说,”阿尔贝答道,“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什么是神话传说?”帕特里尼问道。
“要向你讲清楚,那话就长了,亲爱的店家,”弗朗兹答道,“照你这么说,那位王霸首领眼下在罗马周围做生意吗?”
“当然,而且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勇武的强盗。”
“警察就始终抓不住他吗?”
“警察有什么办法!平原上的牧民、台伯河的渔夫、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贩子,都跟他串通一气。警察到山区搜捕他,他却在河里的船上,他们追到河上,他又驶入大海,他们以为他躲到吉廖岛、瓜努蒂岛或基督山岛上,不料又见他出现在阿尔巴诺、蒂沃利或者里恰。”
“他怎么处置劫持的行客?”
“噢!天哪!非常简单。他根据离城的远近限定时间,八小时、十二小时,或者一天,让他们家人交来赎金,时间到了,他再宽限一个钟头。数完六十分钟,还不见送钱来,他就撕票,一枪把人质的脑袋打开花,或者一刀插进那人的心口,就算一笔勾销了。”
“怎么样,阿尔贝,”弗朗兹问道,“你还想绕环城马路去竞技场吗?”
“当然啦,只要那一路风景好。”
说到这里,正好敲九点钟,车夫推开房门进来,说道:
“大人,马匹在下面等候。”
“好,这就去竞技场!”弗朗兹吩咐道。
“从波波罗门出城,还是走老城街,大人?”
“走老城街,这还用问,走老城街!”弗朗兹高声说。
“哎!老兄!”阿尔贝说着也站起来,点燃第三支雪茄,“老实说,我还以为你挺勇敢呢。”
说着,两个年轻人下楼,登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