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它那炎热的斜晖照射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像火烧似的,令人难以忍受;小四轮马车的边缘烫得连碰都碰不得;浓厚的尘土从大路上腾起,布满空中。没有一丝微风来把它吹散。在我们前面,轿式马车隔着一定的距离有节奏地摇晃着车顶上行李放得很高、蒙满灰尘的车身,从车身那边不时可以看到车夫挥舞着的鞭子、车夫的帽子和雅科夫的便帽。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论是在我身旁打盹的沃洛佳的被灰尘弄黑的面孔,不论是菲利普背部的动作,也不论是我们的小四轮马车拖在后边的斜斜的长影,都不能给我解闷。我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我从远处就看到的里程标和片片云彩上,这一片片的云彩原来分散在天边,现在却拖着险恶的黑影,聚成了一大片阴云。有时传来远处的雷鸣声。最后这种情况特别使我急不可耐地要快些赶到客店。雷雨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忧郁和恐怖的沉重心情。
离最近的村庄还有十俄里左右,可是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大片紫黑色的乌云,虽然没有一丝风,乌云却飞速地向我们飘过来。太阳还没有被乌云遮住,明亮地照耀着它那阴郁的云团和由它直拉到天边的一道道灰色的云。远方有时打闪,传来微弱的雷声,后来这雷声逐渐增强,自远而近,变成断断续续、响彻整个天空的霹雳。瓦西里从赶车的座位上欠起身来,拉起车篷;车夫穿上外套,打一次雷,他们就摘下帽子画一次十字;马匹竖起耳朵,张大鼻孔,好像在嗅那片迫近的乌云带来的新鲜空气;于是,小四轮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加速前进。我觉得惊心动魄,感到血管里的热血流得更快了。现在,最前面的乌云已经开始遮住太阳。太阳投下最后的一瞥,照亮了阴沉可怕的天边,就消失不见了。周围的一切突然变了样,呈现出一派阴惨的景象。白杨树林开始颤动。树叶变成苍白色,衬着紫色的乌云,这种颜色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树叶沙沙响着,旋转着。高大的白桦树的树冠开始摇晃,一簇簇干草从大路上飞过去。雨燕和白胸脯的燕子仿佛打算阻挡我们一样,在小四轮马车周围飞翔,从马肚皮底下穿过去;乌鸦展开羽毛凌乱的翅膀,似乎在侧身顺风斜飞;扣在我们身上的皮帘子的边缘开始掀动,放进了一阵阵湿风,皮帘子鼓动着,拍打着马车的车身。一道闪电仿佛就打进了马车,令人目眩,刹那间照亮了灰呢子、金银线带和沃洛佳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形。就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一阵极大的轰隆声,它好像以一个巨大的螺旋线越升越高,越扩越广,声音逐渐加强,变成震耳欲聋的霹雳,使人不由得打哆嗦,连气也不敢出。“上帝发怒了!”这种民间流传的想法包含着多少诗意啊!
车轮滚动得越来越快了;从瓦西里和焦躁地抖动着缰绳的菲利普的背影看来,我觉得他们也很害怕。小四轮马车飞也似的向山下驰去,咕咚咕咚地驶上木桥;我动也不敢动,以为我们随时都会同归于尽。
咔嚓一声,车上的拴套轴掉了下来,尽管雷声连续不断,震耳欲聋,我们却不得不停在桥上。
我把头靠着马车的边上,屏住呼吸,揪着心,绝望地注视着菲利普的粗大的黑指头的动作。他一边缓慢地用鞭子抽马,拉正挽索,一边用手掌和鞭柄推着拉边套的马。
我的忧郁和恐惧交织的惊惶不安的心情随着雷雨的增强而加剧,但是在雷雨大作之前通常出现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时刻到来时,这种心情达到了极度紧张的程度,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一刻钟的话,我相信一定会由于激动而死去。就在这时,桥底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衣裳又脏又破的人,他的脸浮肿而愚蠢,头发剪短的脑袋摇晃着,两条罗圈腿骨瘦如柴,一只手没有了,只剩下一截通红的、光溜溜的残臂,他就把这残臂一直伸到小四轮马车里来。
“老——老——爷!看——在基——督面上,赏给残——废人点东西吧!”这个乞丐用痛苦的声音说,说一个字就画一个十字,深深一鞠躬。
我表达不出当时我内心寒彻骨髓的恐怖心情。我毛骨悚然,眼睛吓得呆呆地紧盯着那个乞丐……
沿路施舍的瓦西里,指示着菲利普怎样绑好车前的拴套轴,等一切就绪,菲利普拿起缰绳,爬上赶车的座位时,他这才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东西来。但是我们的车子刚一行驶,就来了一阵耀眼的闪电,一瞬间使整个山谷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连马都不敢迈步了;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好像整个苍穹会在我们头上塌下来。风越来越猛;马鬃和马尾、瓦西里的外衣、皮帘子的边缘,都向一个方向吹去,拼命在狂风中招展。一滴大雨点沉甸甸地落到小四轮马车的皮篷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突然间,仿佛有人开始在我们头顶上敲鼓一样,周围响起落下来的雨点的均匀的淅沥声。从瓦西里的胳膊肘的动作看来,他在解钱袋;那个乞丐,还在一边画十字,一边行礼,紧挨着车轮跑着,他随时都可能被轧死。“赏点儿钱吧,看在基——督面上!”一个铜板终于从我们身边飞过去,那个浑身湿透、衣服紧裹在枯瘦肢体上的可怜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大路中间,在风中摇晃着,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雨被狂风吹斜了,倾盆似的降下来;雨水从瓦西里的粗布外套的背上不断流到在皮帘子上形成的混浊水洼里。尘土起初被打成泥团,经车轮轧过后又变成泥浆;颠簸得轻一些了,混浊的水流在黏土的车辙里流动。闪电照耀得更宽阔,颜色更苍白了,在节奏分明的哗哗的雨声中,雷声已经不那么令人惊心动魄了。
现在雨小些了;乌云开始分散成一朵朵云彩,在大概是太阳的地方开始发亮,透过乌云的淡灰色边缘,微微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天。过了一分钟,一线羞怯的阳光就已经在大路的水洼里,在仿佛筛落下来的细直的雨丝上,在被雨水冲洗过的路边的鲜嫩青草上闪烁着。一片乌云还是那么险恶地遮住对面的天边,但是我已经不怕它了。我体验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欢乐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情绪,这种心情迅速地代替了我那沉重的恐怖感。我的心灵像焕然一新的、欢欢喜喜的大自然一样微笑着。瓦西里翻下外套的领子,摘下帽子抖了抖;沃洛佳掀开帘子;我从小四轮马车里探出身去,贪婪地吸着芳香的新鲜空气。轿式马车的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光亮的车身,连同顶上的箱子和提包,一起在我们前面摇晃着;马背、皮套、缰绳和轮带全都是湿漉漉的,像油漆过一样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大路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越冬麦田,有些地方被浅浅的沟渠割断,这块麦田里闪现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像一块浓绿的地毯一样一直铺到天边;大路的另一边,有一片夹杂着胡桃树和野樱桃树的白杨树林,它好像过分欢乐似的,纹丝不动地屹立着,慢腾腾地把亮晶晶的雨珠从洗净的树枝上滴落到去年的枯叶上。生着冠毛的云雀唱着愉快的歌曲到处盘旋,迅速地飞掠下来。在潮湿的树丛里可以听见小鸟在忙碌活动,从丛林中间很清晰地传出杜鹃的啼声。春天雷雨过后树林的这种奇妙的芬芳,白桦、紫堇、腐叶、羊肚菌和野樱桃的气味,是那么令人心醉,我在马车里简直坐不住了,于是从踏板上跳下来,往树丛里跑去,虽然滴落下来的雨点洒了我一身,我还是去攀折开着野樱桃花的潮湿树枝,用它来轻打我的脸,吸着它醉人的芳香。我甚至毫不注意靴子上沾了大泥团,袜子早就湿透,我蹚着泥浆,跑到轿式马车的窗前。
“柳博奇卡!卡坚卡!”我喊道,递进去几枝野樱桃花,“你们看,多好啊!”
姑娘们大呼小叫起来;米米大嚷着要我走开,她说我要是不走开,一定会被轧死。
“可是你闻闻,多好闻啊!”我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