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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足以令人赞叹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呼: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重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阳光透过云朵,衬得天空格外的蓝,阳光格外灿烂。

用一朵朵来做数量词,对昆明的云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郊外开阔处,大朵的云,环绕天边。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个个欲升未升的氢气球。不久化作大片纱幔,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的云变化更是奇妙。这一处如山峰,层峦叠嶂,厚薄相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处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盆中鲜花怒放,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它们聚散无定,以小朵姿态出现总是疏密有致,潇洒自如,以大朵姿态出现则如堆绵,如积雪,很有气势。有时云不成朵,扯薄了,撕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画。有时又几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几座七宝楼台,转眼便又坍塌了。至于如羊如狗,如衣如巾,变化多端,乃是常事。云的变化,随天地而存,苍狗之叹,也随人而在。

奇妙蓝天下面的云南高原,位于云贵高原的西部,海拔两千米左右。高原上有大大小小的坝子一千多个。这种坝子四周环山,中部低平,土层厚,水源好,适合居住。昆明坝可谓众坝之首。昆明市从元代便成为云南首府,在美丽的自然环境中,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彦之士陆续来到昆明,和云南人一起度过了一段艰难而又振奋的日子。

明仑大学在长沙和另两个著名大学一起办校,然后一起迁到昆明。没有宿舍,便盖起简易的板筑房,即用木槽填土,夯土为墙,用洋铁皮做屋顶,下雨如听琴声。这在当时,是讲究的了。缺少设备,师生们也是自己动手制造。用铁丝编养白鼠的笼子,用砖头砌流体试验的水槽。缺少图书,和本省大学商借,又有长沙运来的,也建了一个图书馆,虽说很简陋,但学子们进进出出,读书的气氛很浓。人们不知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却把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孟樾终于辞去了教务长一职。起初萧澂不肯受命,很费了周折,后来答应暂代,弗之才得以解脱。根据明仑教授治校的传统,教授会议选出评议会,是学校的权力机构,校长和教务、训导、秘书三长是当然成员,另有从教授中推选的评议委员一同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选入评议会。

那次评议会后,子蔚笑道:“各种职务偏找上你,有人想干呢,偏捞不着。”

“世事往往如此——我们只是竭尽绵薄而已。”弗之说。

除了生活的种种困难,昆明人当时面临一个大问题——空袭。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飞机首次袭击昆明,玷污了纯净的蓝天和瑰丽的白云。以后昆明人便过上了跑警报的日子。一有警报,全城的人便向郊外疏散,没有了正常生活秩序。过了几个月,人们跑警报居然跑出头绪来了,各人有自己一套应付的方法。若是几天没有警报,人们反而会觉得奇怪,有些老人还怀疑是不是警报器坏了,惦记着往城外跑。

孟家和澹台家到昆明都已三个多月了。澹台勉的电力公司设在昆明远郊小石坝。澹台勉本人在重庆还有差事,时常来往于昆渝之间。因为估计会调到重庆,便把玮玮安排在那里上中学。玮玮虽然很不愿意离开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与小娃洒泪而别。

孟樾一家,都喜欢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种花长年不断。窄窄的街道随着地势高低起伏,两旁人家小院总有一两株花木,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劲势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儿仰望蓝天白云,像是要和它们汇合在一起。

孟家人也愿意融进这蓝天白云和花的世界里。他们住的地方颇特别,是当地一位军界人士的家祠。这祠堂有很大的花园,除正房供祀祖先外,还有几间闲房,大概原是上祭时休憩之所。孟家便在这里安身,权且给人看祠堂。花园另一头,有一个家用戏台,现在不论戏台或楼座、池座都隔成小间,学校租来给单身教员居住。

吕碧初对这环境很满意,她对孩子们说,想不到逃难逃进了花园里。花园进门处有好几株山茶,茶杯大小的花朵,红艳艳的,密密地开满一树,一点不在乎冬日来临,更不知道战争带来的苦难。屋前一片小树林,最初他们不知是什么树,便问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老人耳背,问好几次都听不清,总是说:“你家说哪样吗!哪样?”一次忽然听清了,便大声回答:“是腊梅哟,你家!”

山茶花过后,腊梅开花了,花是淡淡的黄,似有些透明,真像是蜡制品。满园幽香,沁人心脾。这正是孟灵己——嵋所向往的腊梅林,在她的想象中,腊梅花下,有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

在现实生活中,腊梅林可不是诗和梦想的世界了。林边屋前,飘着一缕缕白烟,那是碧初在用松毛生炭炉子。她已经很熟练,盘好松毛,摆好炭,一根火柴便能生着。只是烟呛得难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碧初想,也得经过点火的过程。“关上门。”她向屋子里大声说。

嵋和小娃在当中一间房里做功课。

嵋抬头说:“娘,我们不怕烟。”

碧初不耐烦,说:“瞎说!快关上。”

嵋连忙站起身关门,娘的脾气和声音一样,都比以前大多了。她知道娘很累,总想帮忙,有时反而惹碧初生气。

碧初蹲在地上,用一把大蒲扇扇炉子。白烟一点点散去,炭渐渐红了。这时临时的帮工姚嫂挑着一担水走来,把水倒进廊檐下的水缸。

“你把青菜洗一洗,好吗?”碧初手酸腿软,拉着身旁的桌腿才站起来。

“今天不做饭了,我家里有事情。你家。”姚嫂说,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倒是舀了一壶水放在火上。

到昆明数月,孟家已经换了好几个帮工了。有的听不懂话,拨几拨也不转一转。有的太自由,工作时间常常忽然不见踪影。这姚嫂乃是附近小杂货店老板娘的一位农家亲戚,说“家里有事情”自是天经地义。

她见碧初有些措手不及,便出主意:“街上买碗米线嘛,好吃喽,又快当。”

是的,街上小吃店多,也不贵。昆明人就常常以之充饥。碧初等刚来时,也经常去小店。但这毕竟是临时性的,总要自己做饭才是正常人家。

“喊妹妹去端回来也使得,你家先生不消跑了嘛。”姚嫂继续出主意,一面盖好缸盖。

“你去吧,我们有办法,明天早些来才好。”碧初微笑着说。

姚嫂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腊梅林里。

门轻轻开了,探出两个小脑袋,轻声说:“娘,我们做完功课了。”

小娃跑出来,看见一只松鼠在梅林边,便拔腿去追。嵋过来拿起蒲扇。

“不用扇了,”碧初说,“火上来了。”她一阵头晕,歪身坐在竹椅上。

“我来做饭,我会。”嵋自告奋勇。她穿着峨的大毛衣,身子在衣服里晃动。她学姚嫂的样,两手在衣襟上擦擦。

碧初说:“往后有你做饭的时候,今天还是上街吃饭吧。”

小娃跑过来,大声叫:“上街!上街!”嵋也高兴。他们很乐意上街,街上无论什么都好玩,无论什么都好吃。

“等这壶水开了,爹爹也该回来了。”这时碧初正可以休息一下,但一眼看见地上的菜叶子,便吩咐嵋扫地。嵋拿起扫帚,小娃连忙拿起簸箕。

一阵清脆的笑声和着腊梅的香气传来。从小径上笑着跑过来的是澹台玹,臂弯里抱着几枝腊梅。她穿一件银灰起暗红花纹的半长呢外衣,里面是夹旗袍,特别是只穿了短袜套,露出一截小腿。虽比不得在北平时的打扮,也很引人注目了。她脸儿红红的,大声叫道:“三姨妈!我来了!”

澹台一家在昆明附近小石坝居住,玹子住在大姨妈严家,经常到孟家来。台儿庄战役后,严亮祖师长已升为军长,一切都是方便的。

后面慢慢走来的是孟离己——峨,一手也举着一枝腊梅,像举着一面旗。因为家里房间少,峨不愿和弟妹挤在一起,情愿住校。弗之、碧初赞成她和同学们多接触,希望她能开朗些。她穿着藏青色呢外衣,夹旗袍长袜子,布鞋,倒是包得严实。

“这里真是没有冬天,腊月天气,你们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说,“只是玹子,你这么着不冷吗?”

“只能说是凉快。”玹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现在有一种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症’。”峨说,“嵋,快拿花瓶来!”

嵋还在往簸箕里撮菜叶,站起身看了一下,看在那几枝腊梅分上,说了一句:“就来。”弯身拿起簸箕到屋后去倒。小娃跟着她。

“我在新校舍遇见爹爹,爹爹不回来吃晚饭。他和庄伯伯要去拜访什么人。”峨说。

“正好今晚上不做饭,大家吃米线去。”碧初觉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围裙,一面说:“你们又掐花!这是别人的园子。”

“这么多腊梅树,掐不完的。”

玹子跟着碧初进屋,说着大姨妈的家事。峨也进屋,自去找衣服带到学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个瓦罐,添了水,把腊梅一枝一枝放进去。这瓦罐虽简陋,却插过许多美丽的花。腊梅枝上的黄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小树,立在木案上。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里说。

嵋拉过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

“真凉!”小娃直吸气,但一点不躲避,洗过了,站在矮凳上给嵋淋水。

玹子出来了。“擦干,快擦干!”她连笑带嚷,“生冻疮可不好受。”嵋忙用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自己的手。“好些同学生了冻疮,手脚都有。红肿一片,真难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审视着。

“你这样的手,不知能维持多少日子。”峨提着一个布包出来,还在检点包里的衣物。

“维持一辈子,你不信吗?”

峨冷笑。碧初出来锁门,大家一起穿过梅林,出了祠堂大门。

这是一条僻静的石板路。那时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铺成。大街铺得整齐些,小街铺得随便些。祠堂街是一条中等街道,往南可达市中心繁华地区,那里饭庄酒肆齐全。往北便是城门了,街上有好几家米线小店。碧初等选择了靠一个坡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远就是翠湖。大家称这店为陡坡米线,坐在其中,往坡下望去,有一种倾斜之感。

暮色渐渐围拢来了,小店里电灯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见有人来,大声招呼:“你家来了,你家请里首,请里首。”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两三张桌子,没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层油腻,但也不算太脏。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线,多要汤。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个鸡蛋。峨要一碗豆花索粉,即粉丝。另外三个人都要卤饵块,两碗免红,即不要辣椒。

“是喽!”店主人大声重复一遍,好像是在传达,随着话音,自己转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只见他手里的小锅一起一落,火苗也随着忽高忽低。炉边案上一排作料,长柄勺伸过去飞快地一碗扎一下,搅在锅里。一锅一锅地做,费时也不长,只汆肉米线要把肉汆出味来,算是复杂工艺。

粉丝最先来,一层雪白的豆花上洒着碧绿的韭菜碎末,还衬着嫩黄的鸡蛋。峨看看碧初,听得说“来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传着一个鬼故事,”玹子对碧初说,“我是不信的。你们,”她拉着嵋的手,让她塞住耳朵,“你们把耳朵堵上。”

“那就不用说了。”碧初说。

“其实也没什么,”玹子想说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说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乱葬岗子——”她见嵋和小娃不但没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听,便缩住了,自己下台:“我就说呢,其实也没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这时店主人端来四碗东西,把免红的两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卤饵块经各种作料煮得透亮,浓香四溢,米线显得清淡多了。

“先吃再说。”碧初招呼大家。小娃饿了,扒进一口饵块,忽然把碗一推,张了嘴喘气。

“怎么了?怎么了?”碧初忙问。见他噎住的样子,忙命:“快吐出来!”嵋跑过去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说出一个字。

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对店主人说:“说是免红嘛,咋个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来的哟。”一口流利的云南话。

店主人赔笑道:“不有摆辣子,不有摆不有摆,莫非是勺边边碗沿沿碰着沾着。换一碗。”

“多谢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说云南词汇,“放点汤冲冲就行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蛮方便的。”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地望着碧初。

“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我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花叶繁茂的树枝。三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头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的骄傲。

玹子走另一条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着她走远,才上柳堤。水面风来,两人都拉紧衣服。

“冷吗?”峨搂住妹妹。这在峨是少有的关心了。

嵋往姐姐身上靠一靠,算是回答。她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和大姨妈家不如和二姨妈家那样好?”

峨一愣,说:“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说:“现在两家处境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鸣清高,不愿受人恩惠。”

嵋默然,模糊地觉得爹爹很值得敬重。

“你走得太慢!咱们跑着去吧。”峨怕迟到。

“赞成!”嵋说。两人略一蹲身,便跑起来。

她们慢慢跑,却足够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畅快。路边柳树向后退去,柳枝在黑暗中连成一片,像是一幅帐幔。湖水的光透过帐幔映上来,滋润着路、桥、亭,还有这两个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们越过几个学生,学生笑着拍手叫道。

“不理他们。”峨叮嘱。

嵋本想说谢谢,及时咽了下去,改成了“咱们快点儿”,她们跑上坡,拐弯,进了称为南院的女生宿舍。

这里原是一座大庙,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废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仑迁来以后,缺少房屋,便租来稍加修葺,作为女生宿舍。

峨领嵋穿过前院。纸窗上显出一个个年轻的身影,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和着琅琅读书声在院子里飘荡。她们进一个窄门,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两排房屋,各是一个大统舱,却收拾得颇为宜人,两边用花布帘子隔开,成为四人一间的小房。走进峨的那间,室内只有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咽。

“吴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着自己放东西,拿书本。吴家馨不理。“我上英文课去,时间来不及了。”峨说,拉着嵋便走。

“她怎么了?”嵋关心地问。

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要知道——快跑。”

她们出大西门,到凤翥街,这时正有晚市,街道两旁摆满菜挑子,绿莹莹的,真难让人相信是冬天。连着好几个小杂货铺都摆着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装着盐酸菜,这是昆明特产,所有女孩子都爱吃。风干的大块牛肉,称为牛干巴的,搁在地下麻袋上。还有刚出锅的发面饼,也因学生们喜爱,被称为“摩登粑粑”。伙计很有滋味地吆喝着这几个字:“摩——登——粑粑——哎!”街另一头的糯米稀饭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饭——”调子是“1——3——2 6 ——”两边似在唱和。铺子、摊子、挑子点着各色的灯,有灯笼,有电石灯,有油灯,昏黄的光把这热闹的街调和得有些朦胧虚幻。

人们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个记不清的梦。峨、嵋只好放慢脚步。好在街不长,一会儿便穿过,然后是一条特别黑的街道,峨邀嵋做伴,主要是因有这一段,这里让人不由得想到乱葬岗子。再横过城外的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门了。门里是一条直路,两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觉得很整齐。路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大都是疾走如飞,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着嵋进了一间教室,已经有十来个学生了。这里灯光也不亮,电灯和油灯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刚坐定,教课的美国教师夏先生进来了。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亚专家,对英诗研究精深,又热爱中国文化。在明仑已经十来年了。明仑南迁,许多人劝他回美国去,他不肯,坚决地随学校经长沙到昆明,也在大戏台下面分得一间斗室,安下身来。他本来只教文学课,这一班大二英文属公共外语课,因无人教,他就承担下来。每次除讲课文外,还要念一两首诗,同学们都很感兴趣。

大家都坐在有一块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样。他身躯高大,一坐下去椅子吱吱作响。嵋怕他摔倒,欠起身来看。

“这是谁?”夏先生看见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来。”

这时应该是峨答话,但她不响。嵋不知怎样好,心里暗暗生气。好在夏先生并不追究,开始上课。

课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纸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论学习》,每人一份。夏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学给嵋传过去,嵋站起来说谢谢。好几个人回头看她,她有些窘,很后悔陪姐姐来。姐姐总是这样不管别人的。

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植物似乎不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我懒而脏。”夏先生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是短发,齐到耳下,没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像一团野草,这团野草不管怎么压,也还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激凌来多好。”

过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描写一个孩子有六个兄弟姊妹,两个已去世,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地认为“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坐直了用心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灯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却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了。还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

“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轮大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落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

峨不答理她们,嵋不知道该怎样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仉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

“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

“不够格,不够格——其实这种生活也很有趣。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

“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仉欣雷回去,他问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

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仉欣雷送你回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的。”

“我去看看吴家馨。”

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下,说:“那随便。”

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仉欣雷,他是表哥。便说:“你不去看看吗?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仉欣雷略略弯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通通的朝霞又唤醒自强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铁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亭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新校舍的光芒,岂止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得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齐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到新校舍来都要到图书馆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出砖缝的墙壁摆着的书架,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地放着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才运到,还没有打开。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月空袭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一年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

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出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坐在那里,整个室内便有一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

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么想的。”

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国求荣!”

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算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好反驳。好几个人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听了有些感慨,想起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

他走出门,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忽然他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

“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点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一两个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断代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是空袭警报。

“今天接得这么紧!”有人低声说。

汽笛声从低到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花布。学生们陆续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他去年考入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吗?”弗之亲切地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吗?”

“玹子昨天说过了。”

“有车来接全家人,怕小娃他们走不动。”

“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弗之说着走出教室门。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要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向后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

“弗之,你往回走?”

忽听见招呼,见庄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色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上却添了许多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室:“老地方。”

弗之知道,每有警报,卣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当成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有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

“我有铁皮屋顶呀。”

两人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走向北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嘛,东西不消拿得!费工夫!”

“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小包从大包袱里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

“好人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的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出没之所。附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其实上面都是浮土,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只能防手榴弹。不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就不细考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让妻儿到郊外去,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压压地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吗!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不满地轻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

碧初和三个孩子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们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去,挨着嵋坐下了,另一边是罗老板。

“孟先生,”罗老板还是小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

“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

众人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里声息皆无。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

“莫要响,莫要响!”罗老板干涉。

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猖狂,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

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学着说:“莫要响,莫要响。”

猫不愿待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

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着掐死你!”

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了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渐远去。

“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

忽然飞机声又响起来,愈来愈近,似乎来到头顶上了。真像猫玩老鼠一样啊,让老鼠松一口气,再把它捺到爪子底下!猫儿配合飞机,又大声叫了,声音不那么好听了,有点像紧急警报。

另一家邻居说:“咋个整?你这只猫!”

这时峨忽然在角落里说:“让它叫。敌人又不会土遁,能在洞口守着?飞机远着呢。”

过了一阵,飞机声又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了。

约过了一顿饭时刻,解除警报响了。一声声拉得很长,没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纷纷站起。

罗老板大声说着顺口溜:“预行警报穿衣戴帽,空袭警报又哭又叫,紧急警报阎王挂号,解除警报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啰!哈哈大笑啰!”别人应和着向外走。

他们出了防空洞,见天空还是那样蓝,云彩还是那样飘逸,腊梅还是那样馥郁。

后来得知,敌机那天的目标不是昆明,只是路过。

这个星期天是严亮祖军长夫人吕素初四十五岁寿辰。因吕家三姊妹都在昆明,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兴,他们很久没有给带出去做客了。碧初则很发愁,因为想不出怎样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是嵋,她长得太快。大半年的时间,原来的衣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着峨的一件旧外衣上学。几个刻薄同学见了她就相互拉着长声学街上的叫声:“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说。但是碧初知道无论如何不能穿这外衣去严家做客。

没有讲究的纱衣裙了,没有赵妈赶前赶后帮着钉扣子什么的了,没有硬木流云镜台上的椭圆形大镜子了,碧初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办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合用,算计了几天,忽然看中一条压脚的毯子。那上面有一点浅粉浅蓝的小花,很是娇艳。暗想: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谁也没有本事把它变成外衣。

碧初对弗之抱怨自己没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旧外衣就不错。要不然把这毯子披了去,算得上最新款式。”

碧初低头半晌说:“也许到那天就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这究竟是小事情。”

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忽然来了一位救兵,是钱明经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

“不知道。现在去吗?”

“下午去,你快坐下。今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适的衣服呢。”

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适。

“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

碧初见她似有心事,因问怎么了。惠枌欲言又止。

碧初笑说:“你还有什么瞒我的?惠杬不在昆明,有什么事说说心里轻松些。”

惠枌说:“人家看我很闲在,我可有点烦了,也许该找个事做。”

碧初高兴地说:“我看你该做事。若不是这一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

“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满满的,要溢出来了。我的日子——你们要出门,改天再说吧。”

碧初目送她穿过腊梅林,心想她该有个孩子。不过这年月,只怕难得养活。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片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

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带来的米色隐着暗红花的薄呢袍子。峨说怎么不戴首饰。碧初说应该戴一副红的,可是只有绿的。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

“娘若不戴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小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

峨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脸有几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到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天气,都兴高采烈。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那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

峨冷冷地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路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有两座石狮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二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因指挥得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线。

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说凭爹娘做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镯子,左手加一只藕荷色玉镯,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了。”

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合璧。

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

“嵋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大家暂不落座,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的面容于清秀之中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论。

这时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报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来站在廊上迎接。

“从重庆来办事,正好给大姐祝寿。”澹台勉坠马摔伤后,经过接骨,伤腿比原来短了几分,走路离不开手杖。

“看看子勤多老实,就不会说专程从重庆飞来拜寿吗!”绛初笑说。她穿一件雪青色隐花呢夹袍,套一件同样料子的马甲,这大概是重庆流行的服饰。戴着一副钻石耳环,手上戴着一只配套的钻戒。

亮祖对两位姻弟说:“抗战期间,大敌当前,作为军人,我现时却在家里,实在惭愧。”

子勤、弗之都说:“亮祖兄为国立功,天下皆知。部队休整,是必需的,怎说惭愧。”

大家叙礼落座,严家几个亲戚也都介绍见过。众人都觉得还少一个重要之人。

素初问严亮祖:“请她出来吧。”

亮祖点点头,命颖书去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去请的是严家老太太或长一辈什么人。一会儿,颖书陪着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厅上。

这妇人进门先走向素初,一面说“荷珠给太太拜寿”,一面放下手里的拜褥,跪下去行礼。

素初像是准备好的,把身边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礼。众人都知道这是亮祖自家乡带来的妾荷珠了,又深悉这位如夫人的厉害,纷纷站起。

荷珠自幼为一户彝族人家收养,其实是汉人。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彝不彝、汉不汉,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说是汉彝合璧、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银线小袄,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着墨绿色团花长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坠,晃动间光芒射人。手上三个戒指,除一个赤金的以外,另有一个碧玺的,一个钻石的。如有兴趣研究,荷珠会讲解碧玺在宝石中的地位和钻石的切割镶嵌工艺。

在华丽的衣饰中,衣饰主人的脸却很不分明,好像一帧画像,着色太浓,色彩洇了开来,变成模糊一片。就凭这模糊一片,主宰着严家的一切。

当下荷珠走到绛、碧面前,说:“二姨妈三姨妈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没有常来走动,真是该死。”众人听她用词,都不觉一惊。“我们太太身体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备的寿酒不合规矩,请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规矩,也不好接言。

绛初说:“我们玹子在大姨妈这儿住,也承荷姨照应了。以后我们到重庆去了,玹子留下上学,更要麻烦了。”

荷珠说:“麻烦哪样!有事情喊护兵嘛,不麻烦!”

严亮祖请大家坐。荷珠也在下首坐了,一面观察玹子的细绒长外衣,又招呼嵋到身边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颖书什么,两眼还打量着碧初那一副翡翠饰物。

一会儿,护兵送上茶来,一色的青花盖碗。

“照我们小地方的规矩,来至亲贵客要上三道茶。头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说话底气很足,使得献茶似更隆重。

大家揭去盖子,见一层炒米漂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们嚼那炒米,觉得很好吃。

“近来战事怎样?敌军占领了武汉,下一步亮祖兄有什么估计?”弗之客气地问。

“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打南昌。”亮祖沉吟道,“还会腾出兵力往北方骚扰。当然我们也不是他参谋长。敌人原想三个月结束战争,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咱们拖也要拖垮他!听说蒋委员长有讲话说,就一时的进退说,表面上我们是失败了,但是从整个长期的战局来讲,我们是成功的。”

“滇缅公路上个月建成了,以后昆明的经济地位和战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勤若有所思。

“你是说滇军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处较多,也较亲密。他懂得子勤话中有话,滇军在最高统帅部看来,究竟不是嫡系。

亮祖哈哈大笑:“云南这地盘就是要有军队保护——我们总是听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声,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说:“我在湖北打了败仗,你们可听说?”

子勤道:“听说一些。”

亮祖道:“虽然没有完成截击的任务,我们也是拼了命了。敌人以十倍于我的兵力来攻,我们在山头上,弹尽粮绝,硬是用石块木头打退敌人七次进攻!滚木礌石嘛,你们历史学家知道的。”说着,豪爽地笑了几声。

弗之见座中人多,不好深谈,只说:“去年我们到昆明不久,正看见五十八军出征,数万人夹道欢送。有些人哭着喊中国万岁!滇军必胜!那种气势真让人觉得中国人不会败的。一两个小战役的胜败,兵家常事。”

这时护兵上来换了茶杯,这次是红色盖碗,碗中有沱茶蜜枣和姜片。孩子们喝不来,转到屏风后,见摆着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上了漆的,有素胎描花的。慧书介绍,这是水烟筒,抽水烟的。

玹子听见,走过去拿了一个摆弄着,笑嘻嘻地说:“听说滇军在台儿庄,英勇善战,有个特点是人人手持烟筒,日本鬼子还当是什么秘密武器呢。”

“那还不是水烟筒。”亮祖又哈哈笑,说,“那指的是大烟枪,鸦片烟!鸦片烟也是云南的特产啊。不过说人人拿着烟枪,那是开玩笑!”

这时大家都不好搭话,因为严府是用鸦片烟的。亮祖从前抽,这几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鸦片的作用中到达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弃。荷珠只管烧烟,有时还替素初烧,自己是绝不抽的。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儿,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样承载一切、包容一切。”

大家都有些感动。亮祖说,什么时候请给军官们讲一讲。弗之说当然可以。

这时护兵来献第三道茶,这是一道甜食,莲子百合汤。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调羹。

荷珠见茶上好,起身告退,说还要去照管厨房。

大家又随意说些话,绛初站起身说:“大姐,我们往你屋里看看。”

三姊妹一起往厅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亲,她们发现,绛、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们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还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举止有些像木偶随着牵线人而活动,那牵线人不知在哪里。

素初住东厢楼上,楼下住的是慧书和玹子。西厢楼下是颖书,其他房屋都归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个小院,那是个颇为神秘的所在。

当时三姊妹到得楼上,素初拿出钥匙开门。

绛初说:“自己家里还锁门!”

三人进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榻上的烟灯和烟枪。

绛初不等坐定便说道:“大姐,你还不戒烟?弗之说鸦片是杀伤自己的武器,人为什么要杀伤自己!要杀伤敌人才对!咱们三姐妹难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现在我又要随子勤去重庆。玹子不愿意转学,只好留下住大姐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说,多照料你。”

碧初说:“最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抽上烟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岁寿辰,就下个决心戒了吧。爹这时在北平,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终不知你这事。就当爹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咱们四个人说定了,你戒烟!”

素初低着头把两个镯子抹上来又抹下去,半晌说:“我抽得很少。”

“很少也是鸦片烟!”绛初说,“我们见一次劝一次,怎么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也要替慧书想想,有什么闲言碎语,岂不影响她的将来!”

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他的家本来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烟,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

绛、碧两人还从没有听素初说过这样有主张的话,两个对望了一下。忽听见一种咯咯的声音,从窗下一个小纱柜里发出来。

“好像蛤蟆叫。”绛初走过去看。

素初忙说:“莫要动,看看可以。”

碧初也好奇地凑过去。两人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询问地望着素初。

纱柜里蹲着一只很大的癞蛤蟆,花纹丑怪无比,瞪着眼睛在喘气。

“这是荷珠养的,她养了好些古怪东西。”素初解释。

“她养随她,为什么放你屋里!”绛初几乎叫起来。

碧初的眼圈红了,揽住素初说:“大姐,你不能凡事都听别人摆布啊。”

素初忙用两手做一个压低声音的姿势,自己小声说:“她养了好几只,谁过生日就在谁屋里放一只,过三天,是要吸什么气。亮祖颖书都一样,家里只有慧书有豁免权——亮祖做的主,他喜欢慧书。”素初脸上掠过一丝安慰,“今年还算好,有几年放的是蛇。”

绛初对碧初说:“咱们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们出面和亮祖谈一谈。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这样欺负人!”

素初忙挥着两手说:“不行不行,千万不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觉得出来,他不容易!家里不能再乱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书长大会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来,大家一起说说爹怎样惦记大姐,吕家还是有人的。”

“爹很久没有来信了。”三个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说。自碧初离开北平,只收到过吕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几个月。

“路太远了。”碧初叹息,忽然想起爹说的那句话:“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一阵楼梯响,孩子们叽叽喳喳跑上来。素初取出一块花布,将那小纱柜盖了。

小娃跑在最前面,冲进房里问绛初:“二姨妈,玮玮哥什么时候到昆明来?我们都想他。”

嵋笑着举起一只手,表示附议。

绛初说:“玮玮也想你们,想到昆明来上学。可是在重庆也有好中学,在家里,总方便些。”

慧书不说话,站在小纱柜前,停了一会儿,忽然大声说:“二姨妈,三姨妈,让玮玮哥来这边上学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颖书房里隔出一间,很方便的。昆明天气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庆,热都热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着雨打不成,滑下来可危险——”她一口气说着,没话找话。

绛、碧两人听出来她是想掩盖纱柜里的咯咯声,便也大声找话说。

不多时,护兵在门外叫:“报告!请用饭!”

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鱼贯出房下楼。素初和慧书留在后面锁门。

雨已经渐渐小了,天边灰暗的云后面透出一点亮光。

饭厅在客厅旁边小院里,已经摆了三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还有严家几个亲戚都在桌边等候。三姊妹进来后,荷珠忽然出现了,帮着安席斟酒,一副女主人姿态。素初是寿星,和亮祖坐在中间,默然不语。

桌面中间一个大拼盘,有称为牛干巴的风干牛肉、宣威火腿、酱肉片、白肉片、乳扇乳饼、牛肝菌、青头菌、鸡油菌等,排出一个端正的寿字。

大家坐定,亮祖一举酒杯,说:“我们一般不过生日,一年年,赶着过生日,来不及!今年难得二妹、三妹两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寿,是荷珠想着,操持请大家聚一聚。”

他这话不伦不类。绛初听了,马上站起来说:“大姐过生日,我们恰好赶上了,真是难得。其实大姐是我们三姊妹中最能干的,我们差远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后的日子幸福康宁。”

碧初因也站起说道:“二姐说得对,大姐的才干,我们远远不及。若论彼此关心爱护,我们三姊妹可是一样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乐。现在全国上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点什么事才好。”

亮祖看两个小姨子捧她们的姐姐,颇觉有趣。说道:“到底是亲姊妹啊,若是这时爹也在昆明就好了。”他把爹这个称呼说得很响亮,“我说过请他老人家赏腊梅花。”

接着,玹子等都来敬酒,笑语间上了几道菜。

“这是红烧鸡 ,是我们厨师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点介绍,手上的戒指亮光一闪一闪。

这时亮祖的副官进来,附在耳旁说了什么,亮祖随他出去了。走到客厅,副官递过一封信,说:“北平来的。”信封已经破损,角上有两个墨字:讣告。亮祖忙打开看:

大姑奶奶 二姑奶奶 三姑奶奶

严姑老爷 澹台姑老爷 孟姑老爷

吕清非先生于七月七日晨逝世,暂厝上房。莲秀侍候不周,请姑奶奶们回来责罚。

署名是赵莲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写讣告,就不能写暂厝上房这句话了。

亮祖想先压住这消息,一回头,见荷珠站在身旁,便说:“明天再说吧?”

“明天都散了,不如现在一句话省事。”

“至少饭后再说。”

“你也忒婆婆妈妈了。”荷珠拿过讣告,径自走到饭桌旁交给素初,一面说:“北平来的。”

素初一见讣告两字忙站起来,两手扶桌说:“爹爹——”

绛初读过信,泪珠连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写明原因!”

碧初觉得那张信纸有千斤重,拖着她从高山顶坠落,身子轻轻摇晃。她强自镇定,直到离开严府,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难想象。似乎是冬天遗忘了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不肯让出自己的地盘,各自交错地显示着神通。绿色还是均匀地涂抹在村庄旁小河边,一点赭黄偶然地染在树梢。便是有一点没有覆盖的土壤,也显得那样湿润,明显地在孕育着生命。

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随着孟弗之一家人默默地行走。出小东门,石板路愈来愈窄。跨过一条小河,绕过两个村庄,他们继续走着,要走得远些,更远些。

灌木丛上的露水还没有干。

峨和嵋,轮换着和弗之用扁担抬一只篮子。本来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决了。篮里装着一只公鸡、一方猪肉、四个白面馒头、四个宝珠梨,还有一瓶酒及杯箸等物。他们要找一块好地方为吕老人上祭。

碧初从严府回到家便病倒了,发烧,不思饮食,躺了几天才能起床。父女们生离成为死别,本是可以料及的,不过在老人跨过生死界限的重要时刻,没有侍奉在旁,做儿女的于悲痛之外又有悔恨歉疚等复杂情绪,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碧初向弗之说了不下几十遍,“若是病,完全可以写清楚,爹也不托个梦来。”

弗之心里有点明白。吕老人早就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是附痈赘疣,自己动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这话不能和碧初说。

祭礼是嵋率领姚嫂准备的。姚嫂杀鸡煮鸡,嵋煮一方猪肉,细心地拔猪毛。她要把肉皮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给公公的啊。

峨从学校回来,认为这简直是多余。“带点毛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扔在那儿。”

嵋抬头看看姐姐,仍只顾拔毛。碧初挣扎着蒸了白面馒头。宝珠梨是云南特产,汁水多而甜,用它做祭礼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联合祭奠,因各家活动不同,乃分头行事。玹子原要参加孟家郊祭,又因父母即将离开昆明,便回小石坝去了。孟家五人在田间走着,他们走完田埂,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过一条小岔路,见一片树丛中有一个小丘,绿色覆满。

弗之问碧初:“就在这里?”

碧初点头。大家将丘前稍做清理,摆开祭品。菜肴前放了杯箸,按人数斟了五杯酒。

小娃忽然说:“娘,我去给公公舀一碗水。”

峨、嵋随他去找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着。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肃立。

碧初拿着一束香,待弗之点燃后轻轻晃动,火光画了个圆圈,随即熄灭。二人居前,三个孩子在后,行三叩首之礼。

碧初持杯在手说:“爹,你走了。我们离开家不过一个多月,你就走了。爹究竟是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我们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说着放下酒杯痛哭失声,匍匐在地。

峨等也都泪流满面,要上前劝慰。弗之示意不必,让她痛快哭一场,以减轻悲痛。

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忧国忧民,一腔正气,在沦陷区,必然是过不下去的。我们不知详情,我却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日月,下育后人,永远不死!”将酒酹地,撩衣行跪拜之礼。

峨等依次敬酒、行礼,小娃还加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声道:“还我河山,公公教我的,还我河山!”

他想着公公教他刻图章,在肥皂上刻过这几个字。稚嫩的童音在绿丛中回绕,像是一个誓言。

香头上那点红逐渐矮下去,颜色渐暗,终于熄灭了。大家又站了一会儿,弗之示意收拾东西。

碧初已止了哭,低声问:“东西还拿回去?”

“拿回去吧。祭神如神在,已经用过了。”弗之说。

“不要暴殄天物。”嵋说。她相信这符合公公的想法。

他们收拾东西往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离城最近的村庄。蓝天上那朵白云,仍在追随着。

“天这么好,”碧初忽然说,“既然出来了,就多待会儿,怕有警报。”

“都这个时候了——”弗之一句话未完,见远处五华山顶升起三个通红的球,遂改口说:“就在这儿休息一下也好。”他见碧初面色苍白,是走不动了,忙向附近小树林找了个坐处。

碧初靠着峨坐下,嵋和小娃跑开去。“不要走远!”碧初叮嘱。

约有一顿饭时刻,空袭警报响了。树林里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从小东门出来的。还有几副吃食担子,其中一个卖豌豆粉。顾名思义,那是一种豌豆做的食物,加上各种作料,微辣微甜,孩子们很喜欢。小娃不觉多看两眼,嵋忙拉他走开。他们知道日子艰难,从不提出要吃什么,穿什么。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这儿。”一声招呼,是李涟一家人来躲警报了。说话的是李太太金士珍,她还是那样僵硬的瘦,倒是不显得憔悴。两个孩子之薇、之荃也望着那豌豆粉担子。嵋上前说话。“都这么高了,长成大姑娘了。”士珍评论。

“我们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声说。四个人跑到树林西边小河旁,这里离城已很近了。

李涟夫妇见了弗之夫妇,得知孟家是来郊祭,李涟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人忙一旁还礼。

士珍却不行礼,大声评论说:“依我看,老先生实非善终。”

碧初正怀疑吕老人死因,颤声问道:“究竟是怎样的呢?”

士珍不答,似在入静。

“莫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语,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

“不至于,哪至于呢!”弗之打岔说,“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

峨也说:“娘瞎想什么!”

碧初道:“不知婶儿怎么过活。”

“谁也管不了许多。”峨说。

李涟说起给学生发放贷金的事。学生们离乡背井,都在长身体的年纪,凑合吃饭。老滇币作废,新滇币以后也要作废,法币贬值,物价涨得快,伙食越来越糟。有些学生开始找事做,看来找事的会越来越多。

“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李涟说,“最近有一个药店要找个会计,也就是记账,很好学。好几个学生争着去,叫我很难办。”

峨忽然走过来说:“爹爹,我想找个事做。”

“你?”弗之微怔。峨素来不怎么关心家的,看来也知道操心了。“不要,还不至于。你才二年级。家里还过得去。”

李涟见状,说:“孟离己去最合适。生物系,和药有点关系。”

“不可以。”弗之阻拦道,“好几个同学要找饭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峨不情愿地走回母亲身边。

士珍在说话,一半对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语:“云南这地方很奇怪,我常见的神祇大半都看不见了。眼前净是带色的云啊、霞啊,还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要不然,吕老太爷的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低声说,“这里有些女人兴养蛊。知道什么是蛊?就是有毒的蛇蝎、蜈蚣什么的。养蛊得练,练好了用手一指,就能让人中毒!”

峨好奇地问:“你的教和这些有关系?”

士珍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人!我们和这些邪门歪道可没关系!两码事!你别瞎搅和!”

若是平常什么人这样说话,峨定要给个脸色。因士珍不是平常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对待。峨一点不生气,也不检讨问得冒失。

树林里,几副吃食担子生意很好。人们端着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呼噜地吃着。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

碧初惦记嵋和小娃,有气无力地说:“峨,你去看看嵋他们干什么呢,叫他们过来。”峨刚迈步走,碧初又说:“他们的地方要是好,就不用过来,不用凑在一起。”

士珍大声笑道:“你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紧,今天飞机不会来。”

正说着,紧急警报响了,树林里忽然静下来。随着警报声,一下子地上少了好些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走动。”碧初温和地对峨说。

弗之走过来说,看见孩子们在河岸下坡处捡石子,地点很好,李涟留在那里照顾。碧初点点头。

河岸边,李涟靠着之荃坐下来。孩子们对紧急警报并不陌生,仍在捡石子。捡了堆起来,一会儿又推平。嵋不参加这游戏,只望着蓝天遐想。

没有多久,敌机来了。

十八架飞机,排成三个三角形,在蓝天上移动,似很缓慢。那朵白云还在那儿。飞机穿过了它,直向树林上空飞来。

之荃指着天空嚷嚷:“日本飞机!”

小娃拾了些石子儿要扔出去,自己说:“当机关枪。”嵋忙制止了。

这时飞机已到头顶,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除了这声音,四周是一片死寂。

“快卧倒!快趴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趴下,心想有什么事就护住小娃。

天仍很蓝,白云仍很悠闲。

“我们要是都死了,天和云还是这样。”嵋暗想。

一架飞机俯冲,那时的飞机扔炸弹时都俯冲,以缩短距离。在这一刹那,嵋感到十分恐惧,那感觉像是有一只手把身体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亲,可是动弹不了。这时蓝天里多了几个黑点儿,一个比一个高一点,向下坠落。

“炸弹!”嵋猛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轰然一声巨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个炸弹落在小河对岸,排列整齐。炸弹碎片飞起成弧形,恰好越过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红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

之薇、之荃离得稍远,震得眼前发黑,不禁放声大哭,泪水和着红土糊在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李涟赶忙一手揽着一个。

忽有一架敌机俯冲,用机枪扫射地上的中国人,机枪的哒哒声十分清脆。李涟护着孩子,抬头定定地看着敌机。等敌机飞走了,过来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较少,先醒过来,只觉浑身无力。他见嵋在不远处,大半身让土埋着,忙爬过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几声,嵋仍不睁眼。“是不是以后只能给小姐姐上祭了啊!”小娃想,几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涟等帮着把土扒开。一会儿,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还是那样蓝,那朵白云还在不经意地飘着。外公,警报,飞机,炸弹在她脑中闪过,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赶过来了。之薇、之荃见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侧,觉得十分平安。

小娃凑近碧初耳边,说:“娘,我觉得过了好些好些年了。”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娘。”嵋在心里说。

这时士珍议论着,那边炸死好几个人,很可怕。她脸色苍白,语调紧张。

树林边传来哭声,是死者的亲人在忍受死别的痛苦了。一个人哭道:“小春啊小春,你才十二岁,你才十二岁!”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岁,刚刚是嵋的年纪。这个不相识的同龄人已经消失了。

敌机又飞回来了,在空中盘旋。

美丽的蓝天,你就放纵敌人的飞机这样任意来去吗?丰饶的原野,你就忍受敌人的炸弹把你撕破吗?

小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呢?为什么不来?”

“我们的飞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哪里有飞机!”弗之深深感叹。又见小娃那样小,满身红土,却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自己,关心着我们的空军,心里一阵酸热,温和地说:“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我们的人民太贫困,政府太腐败——这些你还不懂。”

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见几簇火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

“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火!”人们压低了声音说。

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内跑,要去救火。

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啊!”

人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得意地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恨恨地说。

“不共戴天”!

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叹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啊。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寸也好。

嵋看见了,她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啊。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罗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刚刚看过。”

“伤人没有?”弗之忙问。

“不有伤人,不有。”罗老板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

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

“送医院吗?”

“试试看。”

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过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

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幸亏这是一枚小炸弹。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啊!在这战乱之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

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

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方。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

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他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都已粉碎,没有水喝。

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澂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碧初说。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

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人。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孟太太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蔚说,“我去找个挑夫。”

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人的,还是大家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戏台那边运送。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着搬东西。”

她在倒塌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花脸,前前后后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阵,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下不说。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忽听见马蹄嘚嘚,越来越近。

“骑兵!”小娃说,“骑兵没用!”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下马,把马拴在腊梅树上。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俩,三人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听说了,我立刻骑马来了。”无因目光流露出关切和一点凄凉,“你们害怕吗?累吗?”两人低头不答。

“听着,”无因果断地说,“你们俩到我家去住,爸爸妈妈派我来说这事。”

“哦,不。”嵋果断地摇头,“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们还要守着腊梅林。”小娃说。

“孟合己很有想象力。”无因轻拍小娃一下,“好,这话等会儿再说。”

三人走到大戏台,见进门处的玻璃震碎了,两扇窗掉了下来。没有大损伤。孟家栖身之处是戏台顶上的小阁楼。因楼梯过于窄陡,上下不便,没有人住。这时阁楼上很热闹,楼梯不时有人上下。

峨拿着盆巾走下来说:“从窗口看见你们了。娘说让你们先去洗脸。”她向无因点点头。

“庄哥哥骑马来的。”小娃报告。

“你能在马上看书吗?”峨问。

“不能。”无因回答,随即转脸对嵋说:“马太快,会摔下来。我骑车看书,因为自行车是百分之百听指挥。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许更少一些。”

两个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脸,很快洗出一盆泥汤。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迟疑,他们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们快成夏洛克了。”无因说,“你们洗,我去挑水。”

“你知道井在哪儿?”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着。”无因说话间已跑出几丈远。

水很凉,两个孩子不想再洗,但觉得姐姐这样来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无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们又洗一遍,水的颜色浅多了。经峨认可,一起上楼。

秦校长和夫人谢方立在房间里。谢方立较碧初大几岁,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几分严峻,似是从秦巽衡那里分来的。碧初用毛巾擦着小娃的手脸,怕生冻疮。

谢方立也拉着嵋教她轻轻搓手,一面说:“你们三个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经得起事的。”她本来想到的是两个孩子,及时纠正了。又叹息道:“这里和圆甑方壶的日子没法子比了。”

“他们倒是从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没有用。”碧初擦干小娃的手脸,命他走开,自和谢方立低声说话。

小娃走到弗之身边,听他们讲话。

秦校长说:“从去年九月二十八日敌机首次来炸,今天是最严重的一次。这一阵对敌机轰炸有些麻痹大意,看来还是得疏散到乡间去。前些时在城西看了几处房子,几个理科研究所设在那儿。修房搬迁仪器等事都得抓紧。卣辰他们几家家眷已在西里村住下,这样最好。文科研究所设在哪儿好?”

弗之说:“严亮祖的一个副官在东郊龙尾村有一处房,愿意借给我们,给研究所用很合适。我还没看过。”

秦巽衡大喜,说:“那好极了。我叫人和严军长联系,请他介绍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属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体不好,这样跑警报是受不了的。”

“我们在龙尾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还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有飞机了。”

巽衡膝下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娃这样关心的人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

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用水处去了。

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了。”

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

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

嵋立刻说:“我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

她靠着碧初站着,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由他们吧。”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

三人都不再提这事,话题转到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米汤稠而黏,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随即蹄声嘚嘚,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

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

这一笑停留在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骑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

峨说家里住不下,“又没有我的住处。”恰巧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

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

嵋和小娃分别擦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呵气,借着湿气好擦。灯罩被擦得纤尘不染,透明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锃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端正地坐下,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由之路”。

楼梯咯噔噔响,有人上楼来了。

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

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要跟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三妹”,都滚下泪来。

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爹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

两人对碧初的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尾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

“大姐,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

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

“在龙尾村找民房,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

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一个绣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

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接住包袱,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我们决不能收。”

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不再勉强。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条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以贴补家用。”

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

碧初斜倚枕上,累极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炸不倒的腊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血腥味已经不大觉得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你是不是从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给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黄土之中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三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的书比大炮还硬!”是吗?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的本事。

武汉已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艰难,我们必须靠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齐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专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支笔上上下下飞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少时间。看秦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力有限。我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还会过下去,他们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多有时间料理家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怕再也难找到腊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不来的,只是个戴着眼罩的小毛驴,只管向前拉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比首饰,十分挥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官员太太们,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传,她和另两个孩子毫无差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儿,轻声说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似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关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家里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给一个吧。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倍的精神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化而更诡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丫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抻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装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云:“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声呜咽,归途何处?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病……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近中天,弗之仍在写着。

爹,我知道,你正从云朵上望着我们—— zBQu1opHwNkZRGF6bAnvTT+qPCCu/1x0LfPkeftWEnB5uGXmbfxGQv9Lq854Fq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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