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西南高原的气候总是温暖和煦,到十月中旬还是花繁叶茂,北平的四季是分明的,分明到使人惊异节气的准确。过了立秋,暑热纵然号称秋老虎,却必透些凉意,更让人不好对付。之后是处暑,言暑气至此而止,自然凉爽宜人。到寒露时分,阵阵秋风,染黄了满城碧树,人们便得到准备棉衣的警告。
吕老人逝世后,第三天,市里来人强将灵柩运走火化。此后赵莲秀卧床两个多月。她不是想躺着,只是没有力气起来,一种孤单和负疚的感觉压得她起不来。一直依赖着的大树倒了,她这藤蔓该向哪里缠绕?她不用再张罗老太爷的衣食,照顾老太爷的起居,她的生活没有了目的,没有了中心内容。而她自以为没有照顾好老人,有负姑奶奶重托,那种自责更使她身上有千斤重,似乎还是痴呆好过一些。每天吕贵堂父女给她吃便吃,给她喝便喝,她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是医治痛苦的良药,莲秀并不需多么大的剂量。强劲的秋风渐渐揭开了蒙罩她心神的帷幕。秋风从残破的窗纸间吹进,在屋里打转。她靠在床栏上,从什么也不觉得,渐渐觉得凉风从肩头掠过,吹动放在床头的报纸。
这几份刊有吕老人去世讣告的报纸,一直在莲秀床头放着,已经蒙上一层灰尘。莲秀不知道这讣告在一定范围内引起的同情和议论。相识的人传说着老人的忠义气节,不胜慨叹。她也不知道四天后报上还登过一则小消息:“北平市政府拟聘吕清非为委员,吕不幸确于七月七日凌晨猝死。”这消息使那些从未听说过老人名字的人也知道他的死和被迫任伪职有些关系。也有说是日本人直接下毒手的,还有日本人强迫喝毒药的绘声绘色的传闻。
老人去世后第三天,日本人确实来过,来开棺验尸。莲秀似乎是怕回忆起那情景才躲避在痴呆的境地两个来月。日本人中国人各两名,是缪东惠陪着来的。他们看了死亡证明,到灵堂观察一阵,缪和他们低声说着什么。
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莲秀:“棺材里有什么?”
莲秀愣住了,答不上来。
“棺材里有什么?”那日本人提高了声音。
“没有什么。”莲秀说。
“她的意思是,除了吕老先生遗体,没有什么。”站在莲秀身后的吕贵堂不得不说话了。
日本人怀疑地看看莲秀,和缪东惠说了几句。
缪向莲、贵二人苦笑道:“他们要开棺。”
莲秀头上嗡的一声,日本人竟敢惊扰死者!老太爷有知,莲秀挡不住啊!
来的四个人各自拿出口罩戴上,他们显然有准备。两个中国人移开棺盖,一股刺鼻的怪味散出,使得在场的人都透不过气。衣冠楚楚的缪东惠面色惨白,直向后退,退到矮榻边,一手扶着榻背,一手拿出丝手帕捂住口鼻。两个日本人向前,举着一张照片,认真地看了,点点头。
莲秀依稀觉得老太爷的胡子在闪亮,脸上还有惨然的冷笑。贵堂走了几步,把挂在矮榻上的手杖递给她。
“惊扰老太爷了,都是莲秀的错!”莲秀自责地想。她不知会受到什么报应,恐怖地倚着老太爷的手杖。
中国人盖好棺盖,随即传达日本人命令:棺材不能搁这儿,太不卫生,立刻火化。缪东惠似乎赞成,连连点头。又关照地对莲秀说:“吕太太,搁着可不好,要惹祸的。”
日本人走后,莲秀和吕贵堂商议,都认为老太爷灵柩不能烧。三位姑奶奶还不知道,把个人没有了,尸骨无存,太说不过去!商定了下午去禀报凌京尧。
不想中午就来了一辆卡车,几个伪军,由保长领着进来,要移棺木去火化。
“你们不能抬!”莲秀扑上去伏在棺木上,“还没有告诉姑奶奶呢!”
“什么姑奶奶!”一个小头目问,“你是吕家什么人?”
莲秀又答不出,只是抱住棺木不放。
贵堂连连对保长说:“随他们便,吕太太没说的!”
香阁和黄家人一起跟进来,忙上去拉,几个人用尽力气,把莲秀拉开了。
堂屋里一片沉默,只听见钉棺盖的声音。
向外抬灵柩了,这回莲秀站住不动,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挣扎喊叫。眼看灵柩抬出堂屋,她向前迈一步扑地跪倒了。她的一切都装在棺木里,抬走了。
“惊扰老太爷了,都是莲秀的错。”莲秀在飒飒秋风中回醒过来,最先的明白的思想仍是这句话。她看着一切依旧的房间,也明白她的生活中,再没有老太爷了。
吕香阁掀起门帘,端着一碗粥,走到床前,两手捧住碗,不肯放下。吕贵堂随着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风,摇着他的旧灰布夹袍的下摆。那天他本来要跟着棺木去领骨灰,跟到大门口,保长喝住了他。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手冷吧?”他关心地问女儿,又关心地问莲秀:“今天怎么样?”
莲秀不觉得自己怎样,却忽然看见了贵堂的破夹袍,里子破了,耷拉下一块布。香阁倒是穿着件雪青色毛线衣,放下热粥碗,还不断搓着两手。真的,怎么没想到为这父女二人准备棉衣呢?
老太爷有好几件薄棉袄,可以给贵堂穿。那古铜团花缎的太老气,驼色的合适些。薄棉裤哪条好?藏青的还是深灰的?
莲秀想着,觉得自己并不很衰弱,想要下床。坐起身时,忽然惊恐起来,又靠回去。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把老太爷的东西私自给人!两位姑奶奶不在家,谁给她这权力!
“香阁,你们这阵子辛苦了。”她温和地说。说几句关心话似乎还在她权限之内。
“赵奶奶好了,比什么都强。”贵堂很高兴,端起粥碗递过来。
莲秀接了,心中十分感激。暗想以前总是自己站着,给老太爷递东西,现在居然有人给自己递东西,不要折损了福分。
“今天什么日子?”她啜了一口粥,随口问。
“今天是霜降。”贵堂答。
可不是,真该冷了。
见莲秀似要下床,贵堂到外间去了。香阁搭讪地说:“您就下来?头晕吗?”
莲秀摆手,慢慢走到桌旁坐了。总觉得香阁身上的毛衣眼生,因问:“这是你自己打的?”香阁不说话。
一时香阁出去了,吕贵堂代答:“是黄家给的毛线。这一阵子,香阁和黄瑞祺常在一起说话。小伙子在他们一家亲戚的杂货铺里帮忙,有饭吃。黄家人对香阁也很好——黄太太话里话外,有求亲的意思。”
莲秀觉得这样的事很陌生,就像香阁身上的毛衣一样。她下意识地转身看着摆在条几正中的观音菩萨,半天才想起这是老太爷过世后,她从角落里请过来的,因为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以前老太爷自己诵经,却不喜礼拜神佛,偶像都得藏着。
“好久没有上香了,菩萨不怪罪才好。”
莲秀想着,站起来要烧香。贵堂不禁伸手要扶她,伸出手又赶快收回。莲秀倒不觉得,站起来两脚发软便又坐下。
“先坐着,不忙活动。”贵堂看着别处,一会儿也出去了。
“爹,你说黄家的事干什么!还得我愿意呢!”香阁在外间说,声音不大,但很尖。
“你愿意不呢?我看这是好事。你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贵堂的声音很浑厚。
回答是一声冷笑,这和香阁以前的赔笑很不一样。以前倒没有注意香阁会这样笑。
“拿钱来,我上街买咸菜去。”香阁的声音。
“今天买点新鲜菜吧,别光吃咸菜了。赵奶奶好些,可以吃东西了。”
又是一声冷笑,笑声延长到屋外,大概香阁接过钱,走了。
这些都有点奇怪,莲秀不懂。她慢慢起身把观音像擦了一遍,又躺下了。
过了几天,莲秀好多了。她急于做一件事,到后院礼拜过往神祇,包括狐仙在内,为另一世界的老太爷求平安。
晚上房间里真静,香阁不知哪里去了。九点多钟,莲秀决定到后园去。现在不必像老太爷在世时那样,得找个借口,现在愿意上哪儿就去,愿意留多久就多久。她忽然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这简直比前几个月的得意还不可恕。
莲秀费力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很厚的大围巾,不自觉地走到镜子前,披上围巾。还没有看清自己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惶恐,怎么有心思照镜子!她不敢正视镜中的人,踉跄几步退到房门前,离镜子远远的。
门外脚步声响,不止一个人,没有贵堂。
“不要紧的,赵老太睡着呢。”是香阁的声音。怎么总是听见香阁在说话,莲秀不明白。
“说实在的,我很恨这地方,恨北平城,包括我爹和赵老太!”香阁的声音很轻,但很尖,尖得扎人。自老太爷过世后,香阁变多了。
“你恨的我也恨。”是黄瑞祺讨好的声音,“你愿意的我也愿意。”
“我就愿意走,上哪儿都行。最好明天就走!”香阁轻轻笑着。
“只要跟你在一起,上日本也行!”
“好像有人请你上日本似的!冲你那几句破日本话!你上回说什么剧团招演员,广播电台招唱歌的,好的送日本上学,真选到我,我就去。”
“给日本人做事,总不好吧?”黄瑞祺的日文是这一年在高中学的,他没有想到会对谋生有用。
“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也得吃饭,也得活。我不像孟家、澹台家的小姐,什么都现成,我得自己奔出路。你在杂货铺卖东西,不也是顺民?”似乎是黄家孩子捅了她一下,她哎呀一声,说:“我去找那位凌老爷,他和那些演戏的人熟。”
“你爹不会同意。”
“管不了那么多,他有本事让我上后方也行呀。他在这儿过得不错,有赵老太。你没看出来,他们要好着呢。”
香阁的尖声尖利地扎进莲秀的心,她心里立时成了乱糟糟一片,说不清是惊是怒是羞是怨。她想分辩,想质问,却说不出来。腿软得站不住,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门边的木椅,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香阁走过来掀起门帘,薄薄的红唇轻轻向下一撇,说道:“赵奶奶起来了?瑞祺哥到我这儿拿点东西。”
遂一甩帘子,招呼黄瑞祺往后房去。黄瑞祺略带歉意地看看莲秀,脚下随着香阁进了后房。
莲秀猛然站直身子,从门旁取下后院甬道钥匙,几乎是冲出房门。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她忍住眼泪,踉跄地摸出廊门院,定了定神。
“幸亏有菩萨可以告诉,幸亏有菩萨明鉴。”她断续地想,加紧脚步走过几层院子。开甬道门时,见门是虚掩的。莲秀无心考究为什么,只急速地进了后院,靠在就近的一棵树上,哭出声来。
一弯残月照着荒凉的后院,蒿草比去年更高,小楼比去年更旧,在幽暗的夜光中呈现为幢幢黑影。这熟悉的气氛使得莲秀心安。
她哭了一阵,忽听见声响,是一只野猫噌地蹿上墙头,不见了。泪眼蒙眬中,只见小楼里有一点红光,渐渐化成几盏很亮的小红灯,一排挂在檐前。一会儿,这些灯飘飘摇摇聚成一盏。拭泪再看,又没有了。
“菩萨惦记苦命人。”莲秀一点不怕,反觉得在世上不那么孤单了。说实在的,两个娃娃背地里说话算什么!这些年在老太爷身边变娇气了。
她慢慢走到平素烧香的大石前,往一个凹处一摸,香炉还在。她没有带香火,只好摆上香炉,悄然站着,一时想不起该祝告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念诵,求老太爷在那世里过好日子,求几位姑奶奶各家平安。关于自己,她平素总求免灾免病,为的伺候老太爷。现在她还有什么理由这样求告?求菩萨清查自己?
她想起老太爷在《心经》里夹着一张纸条,上写着“莲秀择人自嫁,万不可守”。这纸条凌老爷也看了。她感激老太爷没有忘记安排她,可是也得对得起老太爷,对得起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为国捐躯,总不能有损他的颜面。记得老太爷常说吕贵堂老实可靠,还有几分内秀。怎么想到吕贵堂!她心里很乱,不觉害怕起来。
忽然响起脚步声。“赵奶奶,是我。您别怕。”是吕贵堂,从小楼那边走过来。
莲秀猛地站起身。她这时最不愿见的就是吕贵堂了,可是又从心底感到安慰。
贵堂站在大石那边说:“实不愿打扰您烧香,又不放心。我在门边上等着,送您回屋去。”
莲秀想说:“你走,不用管我。”见吕贵堂低着头,身材不高,却还是比她高许多,不算结实,却显得那样牢靠,不由得一阵心跳。这世上,除了这个人的关心,自己怕是什么也没有了。
冷冷的月光照着这两个人,各站在大石一边。
吕贵堂心里说:“真对不起老太爷,我是禽兽!可我怎么敢欺心!再说现在什么世道!只是赵奶奶太孤单了。”他自己并不孤单,他那耷拉着半幅下摆的夹袍口袋里,有一封信,一封无比重要的信。
莲秀心想:“若是我没到过老太爷身边,能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怎么也不能给老太爷丢脸,让人背后说!”这样想了,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倚着大石哭起来。
“您好好哭一场,别闷在心里。”贵堂走近了,见她裹在大围巾里的双肩十分单薄瘦小,心中充满怜惜。他很想抱住她,彼此可以在冰冷的深夜里得到温暖。为什么不呢?真的,为什么不呢?他向前一步,立即猛省地后退,停了一下,说:“还是我先回去?”
“那也好。”莲秀想这样回答,可是说不出。她很想靠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哭,因为她和他是平起平坐的。她从没有敢靠着老太爷的肩。
她慢慢抬头,忍着哽咽拭泪,泪眼蒙眬中见小楼里又漾出一串红灯,定睛再看,又没有了。
贵堂见她往小楼看,忽然拉着她的手臂:“走吧,回屋去。”
莲秀一怔,恨不得跟着他走,不管走到哪里,像香阁她们说的。可是脚下却定定地站住不动。
“我是说,夜凉了。”贵堂松开手,抱歉地说。他心中的一点柔情急速退去,露出坚硬而多棱角的现实。
两人默然不语,秋风呜咽,吹起了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
“香阁和黄瑞祺刚刚在屋里说,他们想走。”莲秀想起香阁的话,不由得口吃起来,“还说要去找凌老爷。”
“我也正想往凌家去一趟呢。”贵堂似乎有点高兴,“不瞒赵奶奶说,我也想走。本来该守住爷的阴宅,现在无需守了。到后方去,不能当兵打仗,可以当个文书什么的。”
莲秀看了他一眼,扣子似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了一下。
“您是不是也走?投奔三姑去。您本来就是那边的人。”
扣子黯淡了,莲秀摇头。
“你们都走才好。”她迟疑着,没有说出香阁的想法,她没有这种习惯,“我可不能,我得留在这儿。这是老太爷过世的地方,还有老太爷的东西。”
“到底是老太爷调理的人。”贵堂想。他们谁也不再看谁。不再存在的老太爷,像一堵坚实的墙,把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分开了。
又一阵秋风,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又一次飘起,蓬蒿弯出了波纹,发出深深的叹息。
两个月来,东总布胡同凌宅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的恶浪压顶而来,把凌宅的优裕舒适砸得粉碎。凌京尧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也被撕成片片,再也合不成原来的京尧了。
缪东惠得到通知要到吕宅验棺时,本来建议请凌京尧同往,日本人说不必了。缪回来后即着妻子去告诉岳蘅芬,让他们小心行止,不可惹怒日本人。
“听见没有?”待缪太太走后,蘅芬顿时发火,目标当然是京尧,“早就说吕家去不得。虽说是老交情,吕老先生的色彩太重。几个女婿都是有地位的人,还不够人注意的!我都明白这道理,你不明白!”
“你意思是说人死了也不闻不问,让赵莲秀一人管?”京尧冷冷地说。
“吕家亲戚朋友还少吗!我们算什么正经亲戚!”蘅芬说着,自然地想起卫葑,怒气有些转移,“走了的,也不知去向,哪里像个正经人家子弟!说不定要给我们家惹祸呢。”
她这样说时,绝未想到凌家会真有一天遇上祸事。她以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七月中旬,凌宅大门前开来一辆小汽车,下来几个人,请凌先生警察局走一趟。
京尧上车时很平静,脑子发木,学问阅历这时都不起作用,只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句老话。
日本警官乌木阳二是在缪家见过的。这人会说中文还通法文,曾和京尧大谈一通梅里美和波德莱尔,头头是道。这次见了,京尧觉得那两位法国作家很倒霉。
乌木板着脸问了三个问题:吕老人的死因,卫葑的去向,京尧本人有什么抗日活动。抗日竟问到自己头上来,使京尧觉得有些可笑。他几乎想说,心里未尝不想抗日,但行动是绝对没有。不料乌木拿出一张照片,是一九三二年他导演《原野》的剧照。阴森的树林里有一个路碑,上面写着“九一八”。
京尧愣住了。当时全体演职员为布景中这路碑很兴奋,它能说出大家不能说的。那字是鲜红的,照片上看不清。
“森林里要记里数。”京尧想了一下,说。
“书上没有。”
“书上不能写出舞台设计。”
“为什么是九一八?”
“设计舞台的朋友这样写的。”好在他已经离开了。
“你是教授,也是导演,好好导演自己生活。”乌木平静而冷淡地说,示意他可以走了。
京尧以为送他去监狱,不料是回家。家人见了,难免痛哭,而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序曲。他想对蘅芬说,留着点儿,后头还有戏!却不忍让雪妍听见这话。
和蘅芬比起来,雪妍显得镇定得多。她疑惑地说:“咱们家也算得‘顺民’了,怎么抓您去?”又迟疑地问:“想必受了卫葑牵累?”
“没有的事。”京尧微笑,“几个学校走的人多了,我说他跟学校走了,他们不查考。”
“那究竟为什么?”两双相像的明眸盯着他。
“我想得出的只有一个大原因,”京尧说,“因为我们是亡国奴!”
过了几天,他们知道了具体的原因。乌木阳二带了两个人亲临凌宅。当面约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我不行。”京尧立刻回答。
“愿意做的人其实不少。可是我们认为只有凌先生合适。”
“我不行!”京尧以极大的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说“我不做”,而是有礼貌的“我不行”。
乌木阳二没有任何表情,略一扬手,两个随从立刻亮出一副手铐,铐住京尧双手。
“你被逮捕了。”乌木阳二用法文说。
比捻死一条虫还容易!真应该离开北平,当初怎么会以为沦陷了的北平还能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京尧心里在呻吟。
“夫人小姐处我们通知。”乌木阳二微笑道。
于是京尧在日本军官的微笑里,进了北平市第一模范监狱。不知监狱怎样就能得到模范的称号,京尧为此纳闷。
第一次审讯很简单,乌木阳二没有出现,换了一个人。在日本军服下,每一个不同的人,都变成一样的工具。京尧机械地回答了一般的问题。第二次审讯时,乌木阳二出现了。他用法文说,有证据说明京尧留下来负有特殊任务,是国民党方面的。
“从来没有注意过谁是国民党。”京尧有些诧异。
“那你知道谁是共产党?”
“看不出有必要的联系。”京尧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联系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不咎既往。”
“我不做!”京尧愤愤地说。
乌木阳二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扬扬手。
经过地狱的煎熬还能有完整的灵魂吗?让每个人来试试!
京尧第一次受刑时心中充满愤怒,最多不就是死吗!他大发脾气,跺脚大骂。几条壮汉连踢带打把他推倒,一团红红的灼热的东西在他脸前一晃。他刚悟过来那是烙铁,两个膝盖处已经剧痛难忍,一阵焦糊气味散开来,那是他的血肉的气味!
他想,再也走不了路了,我也无需走路了。
等他躺在牢房的稻草上,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死。想到吕清非真聪明,能准备好死的手段。他这时唯一的办法是撞墙,可是他没有那么大力气撞死。这墙真脏!
他想到家中的墙,各个房间饰有不同的花纹,房间里闪耀着妻女的容光。他那锦绣丛中生长的妻女,不知为他哭得怎样了。尤其是雪妍,她还年轻,她不该哭泣。可自己再没有办法,没有力量照管她们了。
一点清醒很快又被昏迷驱走。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狭窄的黑洞里穿行,四面伸出刀枪剑戟扎得他疼痛难忍。他还是得努力钻过去,黑暗中这里那里突然闪出妻女光润的脸,他只能断续地想:“顾不得许多了。顾不得许多了。”
这可怕的黑洞,怎样能钻出去?怎样能摆脱呢!
几天之后是水刑。京尧被领到一个很大的桶旁,桶中装满染有血污的脏水。他先觉得恶心,不知那些人要怎样。猛然间鼻子给夹住了,紧接着头朝下脚朝上给按进了脏水桶!拎出来后就有好几双皮鞋脚在身上踩,水和血一起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喷!然后再浸再踩。
京尧只剩下一点意识,觉得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早已不是人了。
水刑之后好几天他什么也不能想,那黑洞更狭窄了,简直透不过气。他一定得钻出来!稍清醒时,他为自己大声哭了。他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些苦有谁知道?谁同情?谁怜悯?他试图绝食,那些菜根粗粝,他本不要吃的。绝食两天后有人来强迫打针,然后带他到一间大房子门前。
门打开了,里面是铁丝网,十几只猛犬在里面跑跳,互相撕咬。它们听见开门,血红的眼睛一起盯住京尧,它们认得出谁是囚犯!
我不怕死,可是怕自己变得血肉模糊的那一刹那!我不怕死,可是怕那些尖牙利爪!我不怕死,可是——我受不了!
“我们成全你。”押送的一个中国人说。
铁丝网就要打开了,猛犬都拥过来,伸出鲜红的长长的舌头。有人在京尧背上推了一把。
“我投降!”凌京尧不由自主地举起两手,喊出声来,用的是法文。
乌木阳二很快到了。目光中还是那几分怜悯。他用法文问,是否今后能听皇军指挥,共图东亚共荣大计。京尧全身发抖,机械地点头,努力向后退,躲开那些恶狗,随即晕倒了。
不再回牢房,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到一个简陋的小医院养伤。缪东惠来过一次,悄悄地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走在我前头!”
前头后头又怎样?京尧麻木地看着他,心想,这样的楚楚衣冠,在恶狗爪下会是什么样子。
养伤时,他常常想起巴黎墓园中,波德莱尔的坟墓。诗人的半身像塑在石架上,手托着腮向下看,下面是石雕的诗人自己的平躺的身体,闭着眼睛,已经死去。
京尧曾不止一次在那里徘徊,思索生和死的问题,心里沉重不堪。这时想起那坟墓,眼前出现的是自己的尸体,是撕得粉碎的、认不出是凌京尧的一团血肉,那怎么能雕得出?也许有人会有办法。
他渐渐好了,体力恢复多了。医院特准家里送吃食。看到送来的他平素喜爱的鱿鱼汤,禁不住呜咽。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从黑洞里钻出来了,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微带酸辣的美味的汤咽下肚时,竟觉得还有些值得。他为这念头惭愧万分。
寒露前,凌京尧获释回家。蘅芬和雪妍的眼泪把他全身都浇湿了。可是这至情的眼泪纵如滔滔东海,也洗不去他身上的疤痕,心上的重荷。
他沉默了几天。一夜,把事情对蘅芬说了。蘅芬倒不很吃惊,她最先的反应是怎样对雪妍说。
秋风愈加凉了。地锦叶子落了一平台,草坪不知什么时候早变黄了。凌家三人,晚上常在京尧卧房外的起居室里厮守着,倾听屋外秋风的脚步。
一个晚上,雪妍见父亲身体好多了,十分温婉地提出了那问题。
“爸爸!”她叫了一声,“爸爸答应了什么?”她本没有哭,一说话,滴下泪来,“爸爸,我们走!我们走吧!”
答应了什么?答应了把灵魂永远抵押在黑洞里!还来问我!
京尧很委屈,很恼怒,他不想克制自己,厉声说:“梦话!废话!”他受了这么多折磨,他的心塞满了痛苦和耻辱,他也得发泄出来。“风凉话!”他又加了一句。
“爸爸,是我不好。”雪妍从未受过这样的喝斥,吃惊又自责地半跪在榻前,一手抚着父亲的膝,觉得母亲的眼泪滴在自己头上。她一点不怪父亲,知道他发怒的原因其实不是自己。
遍体鳞伤的可怜的父亲,雪妍愿意分担你的一切痛苦,可是你究竟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雪妍的神情是温婉的,目光却是执拗的,最温婉的性情往往有最执拗的一面。她要知道父亲为生还付出的代价。
“雪雪!”蘅芬拭着红肿的眼睛,轻轻拉她,“不要说了。雪雪,爸爸以后会告诉你。”
京尧感谢地看了妻子一眼,他回来后这一周,蘅芬从未责备他。结婚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妻子是爱他的,而他实在不值得任何人爱。他想像以前一样拍拍雪雪的头,但他甚至不敢抚一抚她的手。他只看着妻子,用尽平生之力,说出了:“拿烟灯来!”
蘅芬揽住吃惊的雪妍,轻声说:“我们不能瞒你。现在只有这个办法。爸爸有内伤。而抽鸦片是符合日本人心意的。”
阿胜很快端了烟盘来。明亮的玻璃圆灯罩和镶着一块碧玉的景泰蓝烟枪使得京尧阴暗的脸色透出一点亮光。他好像找到了依靠,心上平静了许多,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伸手去拿烟枪,自语道:“久违了!”
雪妍用手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随即爆发地扑过去,拽住烟枪,哭道:“爸爸为什么这样伤害自己?原来戒烟多受罪,怎么能又抽!”
京尧立刻又激动起来:“这是我唯一的自由!我要保护这点自由!就是女儿,也不能管我!我不需要别人管!”
他慢慢坐起身,看见那双可爱而又执拗的眼睛透过泪光在询问:“你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雪雪,你不要管我,”京尧的声音很温和,但不是友好的,“爸爸不值得你管。”
“如果我有一个不值得管的爸爸,那我怎么办呢!”是迷失在黑洞里的微弱的哭声。
蘅芬拿过烟枪放在盘子里,抱住雪妍的头,呻吟道:“有我呢,有妈妈我呢。我的孩子!”
“把那张报给她看!”京尧颤颤地指着一个小螺钿柜子。蘅芬迟疑着,不情愿地走过去取出一张报纸,颤颤地递给雪妍。
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著名戏剧家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这两行字像枪弹一样跳入雪妍眼帘,把她打昏了。她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地说:“是了。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
“那你知道了。”京尧伸手去拿烟枪,手颤得拿不起来。
雪妍直直地坐在靠垫上,定睛望着烟枪。
“瞧你!连这个都不会拿!”蘅芬又开始了责怪。
烟枪攥在暴露着青筋的手里了。雪妍知道,一切又都按照凌宅的方式进行了。自己属于什么方式?总之不属于这里。嫁过的女儿不好总住在娘家的。
三人都不说话,但房间里的空气比大声争吵还紧张。这时阿胜怯怯地来报,有吕贵堂父女二人来访。
还有人敢来,还有人屑于来。
“现在还见客!又是吕家人!”蘅芬说。
京尧看着自己手中的烟枪在颤抖。
“请进来,到这里来。”雪妍吩咐。她从不在父母面前吩咐下人,那应该是父母的事。但这时她必须说话了,说得很坚决。
看见无人反对,阿胜退下去。一会儿吕贵堂父女进来了,带着秋天的寒意。
“凌老爷,凌太太,贵堂打扰了。”吕贵堂深深鞠躬,香阁跟在后面含糊地叫了一声,站到雪妍旁边,好奇地望着室中的一切,包括三个主人。
雪妍默默捡起报纸递给贵堂。
吕贵堂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凌老爷是读书明理人,是好人。现在该是什么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忽然很害怕,真不该带香阁来!
“我真的不知道。原打算跟随您往后方去——”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合适,嗫嚅道,“我意思是——贵堂意思是——”他不自觉地按按长衫口袋,惶恐地想,那信怎么才能交出去。
“没有关系。”京尧手中的烟枪还在颤,“我不会告发的。”
没有人说话。京尧平静了一些,用烟枪指着椅子示意吕贵堂坐下。“赵奶奶可好?后来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什么事。都好。都好。”贵堂回答,红了脸。
蘅芬疑惑地望望他,这时电话铃响,是乌木阳二打来的。京尧一拿起电话筒,口气不觉颇为恭顺。那边先问身体情况,后建议约请一些文化界人士开一次茶话会。又说有一个好消息,请京尧往日本参观。
“去日本?”京尧反问一句。
“就是参观游览,增加了解,没有别的事。下个月怎样?”
“一切听阁下安排。”京尧用法文说这句话。
“听见没有?叫我去日本一趟。”京尧放下电话,神色十分疲惫。忽然笑了一声,说:“你们都去内地,我去日本!”
“您若是要人服侍,我愿意跟去。”吕香阁鼓起勇气说。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我愿意去内地,也愿意去日本。我就是不愿意呆在北平。”凌家富丽的陈设促使香阁如此表态,她必须冲出廊门院,去打开自己的天地。
“我看北平很好。当我愿意去日本吗!”京尧干笑一声,对着蘅芬说。
贵堂十分尴尬不安,不知怎样才好。香阁这样冒昧!他求助地望着雪妍,踌躇着不知该怎样称呼,凌小姐还是卫太太。那温柔的让人看了心软的脸上堆满悲哀,更使他惶惑。
“到客厅去坐坐。”雪妍说话了。
贵堂又按按长衫的口袋,有希望了。他询问地看了京尧又看蘅芬,鞠躬后还不敢走。
京尧不耐烦地挥手,父女二人才随雪妍出去。
厚重的玻璃门轻轻关上了。房间里的烟灯点燃了。火苗在灯罩里显得平稳而舒适,等待鸦片烟膏送上来。
“雪雪,你恨我吗?”干哑的声音,是从烟灯上飘过来的。
“雪雪你来!”声音遥远而有力,是从山山水水的那边传过来的。
一昼夜后,雪妍坐在廊门院的旧椅上,耳边萦绕着这两个声音。
她两手插在鸽灰薄呢大衣口袋里,摸着一个已经很皱的信封,是吕贵堂昨天到凌家时悄悄交给她的。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那熟悉的亲爱的笔迹!她一见这笔迹,就觉得灰暗的世界亮了起来,自己有了依靠。信封内有一个纸条,上有四个字:雪雪你来。
雪雪你来!
她听见这召唤,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她奔向他身边。她来了。她不自觉地移动穿着黑色半高跟鞋准备跋山涉水的脚,碰着了随身带的小蓝箱,到底提着它走出自己的家了。一年来她总在理这箱子,绸单夹棉,换过了四季衣服。她曾不止一次提到父亲面前,准备立刻随他走。而总是又回到自己房间,悄悄地哭泣。现在箱子在脚前,父母亲已陷进泥沼,任何的召唤也拔不出了。
雪雪你来!
这召唤来得太晚了。昨天吕贵堂带来口信,要她到香粟斜街三号见李宇明——她和卫葑结婚时的伴郎,一起上路。信来早一些也许能使父亲离开陷阱?现在连自己的去向也无法说明了。这一昼夜间,她屡次走到父母房前,只想再看看他们,也许再争吵几句,但都没有进去。蘅芬来看她时,觉得她可能需要散散心,同意她到吕家看望赵莲秀,并住一晚。
可以看出来,家里又要宾客盈门,母亲是有几分高兴的。可怜的以应酬为生的母亲!她习惯了在衣香鬓影中周旋,习惯了在这栋房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习惯了她从小没有离开过的一切。她离不开,雪妍却要离开了。雪妍怀着悲痛,怀着期冀,又一次理过小蓝箱。这时,阿胜来请她去父亲房里。
京尧点着了烟灯,没有烧烟,正定定地看着那火苗。雪妍开门,他抬头苦笑,说:“雪雪,你恨我吗?”
雪雪,你恨我吗?
那是诀别的辞句,临终榻前的问话。
雪妍走过去抚着他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回答。她不能审判自己的父亲。那素来自由自在心不在焉的父亲躺在烟灯旁,简直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她实在放不下他。父亲的痛苦是巨大的,是母亲不会经受也无法分担的。她心里汹涌着一种感情,恨不得把他抱走。
“我对不起你。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就得下楼去听人宰割。他很忙,被宰割的忙。“我怕见不着你——雪雪,你恨我吗?”
父亲素来白净的脸上笼罩着一团黑气,久不见笑容了。自己走后,谁来做父母之间的媒介,把他们彼此认为属于异国的语言翻译明白?谁还能使得父亲发出会心的畅笑?其实,自己就是留着,也做不到了。一个亡国奴的身份,能把人压死,闷死,就算不直接死于非命的话。
父亲心里是明白的,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其实也会明白我的去向。雪妍很想说,怎能恨您呢,我的父亲!但她哽咽着说不出。
京尧慢慢站起身,拍拍她的头,取了靠在榻边的手杖,走出房去。他瘦多了,身子在驼绒袍子里晃荡,脚步很不平稳。
雪妍想追过去扶,听见阿胜说“走好”的声音,便立住不动。双扇玻璃门关了,父亲干哑的声音留着。
雪雪,你恨我吗?
雪妍知道该恨谁,但她似乎生来缺少这种感情。她提着小蓝箱走下仆人楼梯,迈出家门时忽然转回,在客厅后面的一个备用小间向里张望。
她要再看看母亲,向她告别。厅里三个大花吊灯都亮着,照着错落陈设的数十盆菊花,满堂辉煌,客人已经不少。她一眼便看见母亲穿着亮蓝地洒细白纹薄呢旗袍,像是笼着轻纱,罩一件蓝白相间的横条毛衣,脸上堆笑,轻倚在钢琴上,和几位艺术界人士谈得似乎很有趣。倚琴是蘅芬心爱的姿势,虽然她从不弹琴。
雪妍希望母亲转过眼光,向她这边望一眼,但母亲迎到门口去了。进来几个日本人,抬着脸看厅中一切。母亲那从容大方又有几分讨好的态度,使得雪妍掩住脸。
她还得再看一眼父亲。他不知缩在哪个角落。忽听见鼓掌,父亲从菊花丛中,迟疑地、畏缩地出来了。他缩着肩,驼着背,和母亲一起,双双站在一个日本人前,像在忏悔,像在由那人重新证婚,像是一对被捕入笼的小老鼠!
雪雪,你恨我吗?
雪妍忍不住泪,转身急速走出后门,上了车,又不断回头望。她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依恋。这栋房子依旧,而真正的家正在消失,就像薄暮中的房屋在视线中消失一样。
莲秀一阵咳嗽把雪妍拉回那张旧椅。莲秀很抱歉,她知道凌家小姐的心悬两地的痛苦,不愿打扰她,寒暄过后就由她坐着出神。放在旁边的茶换了两回,雪妍并未觉察。
“又一个万里寻夫。”莲秀想着,心里漾过一点羡慕和悲哀。她咳得满面涨红,雪妍站起身给她轻轻捶着。
“香阁呢?不在这里?”
“大概在黄家和黄瑞祺在一起。”莲秀觉得这是好事,她很愿意香阁及早有着落,“那孩子人不错,够好了。”
雪妍不知道黄瑞祺是谁,不好评论。心想,不管怎样兵荒马乱,人还是要活下去。只问:“怎么这样咳!吃药没有?”
“贵堂买了——是让香阁买了药——我也没吃。”莲秀勉强回答,有些尴尬。
雪妍不好说话,仍坐着沉思。天已黑下来许久了。秋风吹着落叶,沙沙的响声和着阵阵寒意透进屋里。
雪妍心上的两个声音在厮杀,一声“雪雪,你恨我吗?”又一声“雪雪你来!”前一声的凄惨撕割着后一声的幸福,锥骨钻心。
莲秀为表示亲热,一会儿摸摸雪妍衣服厚薄,一会儿摸摸茶杯冷热,每个动作都伴随一阵咳嗽。
“吕贵堂怎么还不来!”雪妍忍不住问了。
“这可不知道。他在南屋,没事不上里边来的。”莲秀转过脸去,恰见吕贵堂出现在门口。
雪妍惊喜地站起,没有多话,即随贵堂走过几重院子,进了后院。满院枯树荒草,十分凄凉。
贵堂有些神秘地低声说:“这后院您没来过吧?李先生在这儿住过好几次了。”转过枯树,见楼门紧闭,悄然无人。贵堂上前轻叩三下。
门轻轻开了,一位商人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件什么东西。
“李宇明!”雪妍叫出来。
屋里很暗,雪妍却觉得李宇明很明亮。他是从卫葑身边来的,这就够了。
“卫葑很好。”李宇明忙先说这句话。这几个字使得雪妍盈盈欲涕,她有多少关于卫葑的话要问啊。
宇明接着说,他们知道她的处境,要她尽快去。后天要送一批药品,她如愿意协助,可谓一举两得。这当然有风险,但他相信会成功。
“你知道吗?”宇明略带顽皮地说,把手中的东西向上一抛又接住,那是一只网球,在台阶旁捡的。“我们那时候称你为圣母,圣母总该是平安的。”
“我并不怕。”雪妍迟疑地微笑了。不只能登上去见卫葑的路程,还能协助工作,这多好!多少能代爸爸赎一分罪吧。
“只是,你们不怪我吗?我父亲——”
李宇明自豪地一笑,他确信自己掌握了政策:“你是你,凌京尧是凌京尧。”
雪妍听见父亲名字后面没有任何称谓,光秃秃的很刺耳,不觉脸色微红。
宇明有些抱歉,他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说。他放下网球,尽量清楚地交代了有关事项:明天清晨,在前门车站,他穿海蓝色绸大褂,带黑色皮箱。雪妍只需行动跟随,不可显出是一起上路。吕贵堂希望他的女儿也走,正好作为女伴。
“香阁吗?”雪妍眼前浮起香阁俊俏伶俐的样儿,想起她要离开北平上日本也行的话,略感不安。随即抱歉地看着贵堂,说:“她这么想走,现在走成了,该多高兴。”
“此一去还靠您调理她。往后慢慢地让她投奔三姑去。”贵堂远远站着,恭敬地说。
“你还没有问目的地是哪里。”宇明提醒,望着雪妍苍白的脸。
“是卫葑所在的地方。”雪妍不假思索地说,大理石般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在昏暗中现出朦胧的光艳。是的,只要是卫葑所在的地方,至于那地理上的名词,她并不关心。
“第一站是安次县,卫葑可能就在那里接你。你是回去探母病的。如果我出事,你别理会,只管继续走。”宇明说。
“你会出事吗?”雪妍关心地问。
“不会的,我想能逮住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宇明自信地微笑。
雪妍急忙在满布灰尘的木桌上轻敲三下,这是女学生的规矩。她们以为说不怕什么常常会惹来灾难,敲三下木头可以化解。
宇明懂得这游戏,心里很感谢。他想了一下,说:“我不得不说,你得在报上登一个脱离关系的启事。”
“有必要吗?”雪妍声音发颤。
“有必要。对你,对卫葑,对凌京尧,都有必要。”见雪妍不语,又说,“药已在吕家了,你带几盒就可以。”
“香阁还可以带一点。”贵堂还想说“我也愿意走,也可以帮着运药品”,但踌躇着不敢说。自己文不能出谋划策,武不能舞枪弄棒,也许是添累赘。
宇明高兴地和他握手,一副代表伟大势力的样子,口气有些居高临下:“谢谢你,那启事你可以送到凌家,让他们发。我得感谢小刘好眼力。”小刘去年到孟宅送信,对吕贵堂怀有信心,介绍宇明来的。
于是吕贵堂什么也没有说。
李宇明送雪妍出来,很觉轻松。他从雪妍带药想到孟太太吕碧初销毁文件,心中对妇女充满敬意。这些圣母!孟太太的安详温和总使他安慰,不然他也不会把文件藏到孟家花园。眼前的雪妍显出女子的真正德性:似乎软弱,却有承受力。她的雅致衣着也使他满足又惘然。那朦胧的鸽灰色引起他遥远的久已忘怀的梦。这才是女子,这才是人类美好的那一半。
“澹台玹有消息吗?”新郎新娘早已分开,伴郎伴娘更不在话下了。宇明开玩笑地想。
“五婶走时说,澹台家也要到昆明去,现在不知怎样。五婶一家总该到了。”
李宇明转脸看着小楼,夜幕掩盖了它的破旧。
“这小楼是个好地方。你知道吗,我没敢上楼。等胜利以后,再来好好看看什刹海。”他说着俯身在落叶中捧起一抔泥土,深深一嗅,“新鲜极了,好闻极了——人,总是要回归泥土的。”
雪妍觉得他很累,大概卫葑也是这样累。“雪雪你来”的声音充塞在她心中。她就要来了。一年来,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无垠的沙漠中等着盼着,没有出路,没有方向。现在有了明天。明天她就可以登上驶向卫葑的车了。她要抚慰他,守护他,抱着他的头,用催眠曲摇着他。如果有疲劳,让她感觉,如果有疾病,让她承担,如果有危险,让她遭受。雪妍的脸泛着光辉,使得宇明很感动。
回到廊门院,雪妍发现香阁已经在准备行装,那红红白白的俊俏面庞堆满喜悦。她什么时候知道走的好消息?刚刚是去和黄家儿子话别吗?莲秀竟一点不知道,真有些莫测高深。
“凌家姑姑!”香阁的声音好脆,“你的衣服要是搁不下,可以搁在网篮里。”她带一个装得半满的小网篮。
贵堂拿来十盒药品,有金鸡纳霜、阿司匹林等,要往网篮里装。
“呀!这不行。哪有药搁在网篮里的!”香阁笑着接过药,交给雪妍。
雪妍先是不解地望望吕贵堂,一面接过药盒,随即明白了,香阁怕带药惹麻烦。
“一人五盒!”吕贵堂坚决地说。
“不用了,就放在箱子里好,”雪妍忙说,“我的箱子有夹层。再说,探母病带点药也可以的。”她有卫葑在那里,应该由她担负风险。香阁离开了黄家儿子,牺牲已经够大了。
香阁有几分得意地拿过箱中放不下的衣服,细细审视一番,因为都很普通,有点失望,但还是仔细折叠装好。一会儿把网篮收拾好了,又理一个印花布小包袱。摆弄整齐后,两只伶俐的眼睛打量着雪妍,走过来说:“我帮帮忙?”
“不用了,我可以。”雪妍已经收拾好,有两盒药装不下,就放在手提包里。
“其实手提包最安全,黄瑞祺说一般不看女人的手提包。”香阁笑着说,对父亲满面愠色视若不见。
“那就好了。”雪妍说,“你的朋友随后也去吧?”
“他?”香阁习惯地撇撇嘴。这动作很俏皮,很好看,很适合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
雪妍温柔的脸上透露着不解。
“我们谁也不拴住谁。我们都还小。”香阁快活地说。
还小,这真是莫大的幸福,雪妍想。
“你很放得开。”
“往后你就知道了。以前谁也不知道我。我爹怕我当汉奸,才这样忙着让我走。你很惦记凌老爷,我知道。我可一点不惦记我爹,有人惦记他。”香阁的口气很放肆,眼光活泼泼乱转。
雪妍很不舒服。香阁的眼光似乎有两层,外面的像狗,里面的则像狼,温顺罩住凶狠。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写脱离关系的启事。在北平的最后一夜,一切都这样陌生,树叶的沙沙声也和自己窗前的不一样。
将来会怎样?不管怎样,她有那召唤,最亲爱的人的亲爱的声音,召唤她奔向自由国土,属于自己的国土。她慢慢写出一行字:
凌雪妍启事:现与凌京尧永远脱离父女关系。
写了觉得不妥,又写另一个:
凌京尧与凌雪妍脱离父女关系。
这样可以让父亲少担干系。不过反正是脱离关系了,还有什么干系可言!
看着这两张纸,雪妍觉得头晕目眩。在黯淡昏黄的灯光下,面前隐约有一盏巨大的烟灯,发着乳白色的光,烟灯上渐渐显出父亲的脸,忧愁地望着她。
雪雪,你恨我吗?
不恨不恨!不过一定得脱离关系!你从开头就太软弱了,亲爱的父亲!要烧着你了,快躲开!妈妈,救救他!
雪妍着急地想伸手拿开烟灯,却一阵冷汗,身子软得不能伸手。
烟灯没有了,赵莲秀正在她身旁,一面抓住她的手掐着虎口,一面急促地咳嗽,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容。扣子在闪亮,是泪光。
“好了,好了,别这么折磨自己了。不写也罢了。”莲秀好心地说。
雪妍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儿,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你还没有睡?”
“烙了五张白面饼给你们路上带着。”这是莲秀所有的白面了,“说实在话,凌小姐是有福分的人,有地方可投奔,还有这么多牵挂。”
雪雪!你来!
我来!真的,能走,是现在中国人的莫大福分。北平城实际只剩下一具躯壳,凌京尧也只剩下他的形状了。在刺刀下,在烟灯旁,往这古老、庞大的躯壳上涂抹些“文化”,也许会骗得一些人把灵魂放在烟灯上烧吧?
雪妍忽然拿起笔来,坚决地又写一遍:
凌雪妍启事:现与凌京尧永远脱离父女关系。
她把永远两字描了又描,然后装进信封,放在案头看了一会儿,倚着床栏,让大滴眼泪安静地落下来。
后面房里,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是吕香阁在梦中笑。笑声很脆,很清亮,在黑夜中飘浮,发出丰满的回音。
笑声过去了,哭泣停歇了,连压制不住的咳嗽也暂时停息,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天亮了,几缕朝霞的光染在香粟斜街三号门前的白影壁上。影壁前落叶随风团团转,胡同一片寂静。
两个纤细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踏着落叶迎着朝阳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