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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星空,笼罩着夜的北平,十分安详宁静。

这古老的城、这许多人心中的城,真的能腾飞吗?

一天的旅途劳累后,孟弗之夫妇躺在久违了的自己的家中,却都不能入睡。他们想着过去的日子。碧初在低声抽泣。

弗之说:“我知道你想什么,过几天婶儿回来再说。”

碧初道:“我想的是一家的事,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更大的事。”

两人在沉默中仿佛又听到渐渐远去的撤退的脚步声。他们听出了这脚步声中包含了许多不得已:形势的复杂和保存文物的愿望。他们终于打胜了,回来了。

外面很安静,弗之心里却在翻腾。胜利以来,虽然和平谈判总在断续进行,但战火并未停止。他想着,不觉长叹一声。

碧初说:“赶快睡吧,你明天一早还要回学校,早上凉快些。”

“娘。”是嵋的声音,在窗外。

“是嵋吗?”

“娘,明天我随爹爹去学校,好不好?反正这里也没有事。我去看看方壶修理得怎么样了。”

“你起得来吗?”碧初说,其实她知道这在嵋是不成问题的。

“娘!”嵋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娇嗔。

碧初询问地看着弗之,弗之点头。

碧初遂道:“去吧。”

“娘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吗?”嵋问。

碧初说:“没事了,都早些睡吧。”

“娘,那我去睡了。”

嵋走开了,留下一个安宁的夜。

第二天,弗之清早起身,正要出门,嵋已掀帘子进房来。

她提着一个蓝花布手袋,说:“爹爹,我们走吧。”碧初轻轻咳嗽,嵋走进内室,轻声问:“娘醒了?”

碧初昨天已经累极,一夜没有睡好。这时见嵋站在床前,穿一件月白细竹布衫,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喜欢。

嵋抚着碧初的手说:“娘休息吧,我先去看看方壶。”

碧初叮嘱道:“爹爹要在学校住两天,你自己早些回来。”

父女二人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到了西单,赶坐学校的校车。

街上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可又那么不寻常。店铺大都还没有开门。

乘校车的人不多,嵋在车上远远望见明仑大学的校门,感到十分惊异。九年了,当初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要九年以后才能再见。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

“爹爹,这门怎么变小了?”她不禁问。

弗之也是百感交集,听见嵋问,不禁微笑:“因为你长大了。”

“长大了。”嵋喃喃地自语。

车子进了校门,沿着小河向前,嵋的思绪随着小河延伸。自己就要在这里上大学了,这里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学校。

车绕过一个小山,在石桥边小广场停住,这里是明仑大学的中心,来往各处都从这里经过。广场东北离小河不远有一座牌坊,形式很像长安街上的单牌楼,但要精致些,两个方正的石头底座,上面刻了些花纹,四周也有花纹,细看是许多名字,这些名字不见经传,也没有考证出来都是何人。牌坊里侧有一段墙,墙下后来成为发表言论的场所。

弗之领着嵋绕牌坊走了一周,便往方壶走去。路上见许多工人来去,还有运材料的汽车、马车。学校还是个大工地。

“骆驼!”嵋低声道。果然一队骆驼正沿着小河走来,背上驮着沉重的石料,它们也是重建校园的参加者。

父女二人走到方壶,一个领工模样的人看见弗之,上下打量了两眼,走上来问:“是孟先生吧?瞧这鬼子把咱们校园弄成什么样子!我从去年就在修,直到现在还没修完。”

弗之微笑道:“辛苦。这座房子还要几天修好?”

领工回头看了看说:“十来天吧,不会弄到半个月去。”

弗之在屋内各处看看,不再说什么。只对嵋说:“我去倚云厅开会,你自己进城吧。”

两人走到门口衣帽间,嵋转身看见门楣匾上两个篆字,有些惊喜。心想,你们还在这里!

“方壶”是这座房屋的名字,嵋从小就认得的,还曾和玮玮哥讨论过,说这座房子并不像一个壶。这时便叫一声:“爹爹你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弗之转身端详着笑道:“这两个篆字在这里倒很好看。”又对嵋说,“方壶是一种盛酒的容器,《仪礼》上有记载。还有一个说法,方壶和瀛洲、蓬莱都是海上仙山,这房子有这样一个名字,也是很有趣的。你也不要停留太久,早点回城里去,免得娘惦记。”说罢自去了。

嵋目送爹爹,又看见那株在方壶和圆甑之间的罗汉松,心想,你也长大了。

嵋又走进屋内,去看九年前与合子同住的卧房,又到姐姐的那间较为独立的卧房。从这里可以看见窗外的草地和小溪,草地绿油油的,溪水在阳光下闪亮。

嵋轻轻叹息,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遂不再多想,她在各房间穿行一遍,见工人都在忙着,便走出后门去看那条小溪,那是萤火虫的跳舞场。流水依然潺潺,青草依然翠绿,可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孟灵己?”接着又是一声,“嵋!”

嵋转过头去,看见秦伯母谢方立正站在圆甑的后门,向她招手,她惊喜地走过去叫道:“秦伯母!”

秦伯母问:“你们是昨天到的吧?今天就要开会了。房子修得怎样?”

嵋答:“说是还要十来天。”

秦伯母道:“我们很久没见面,你又长大了。我是冒叫了一声,几乎认不得了。你进来坐一会儿吧,外面很热。”

嵋随秦伯母进了圆甑。见一个听差在院中搬什么东西,大概是秦伯母刚刚吩咐的。听差抬头,嵋觉得面熟,原来是抗战前就在秦家做事的陈贵裕。

陈贵裕恭敬地叫了一声“孟二小姐”,嵋笑着点头,随秦伯母走进屋去。这座房子比方壶大得多,嵋一路见家具什物都差不多还是九年前的样子。

她们到了起居室,室内满地摊着书,墙边两个黑木玻璃门书柜大半空着。窗下一个长靠背躺椅,有门通着花园,门边一把靠背椅上蜷卧着一只小黄猫。秦伯母穿着一件烟色半旧绸衫,当是在整理那些书。

她对嵋道:“这是存在城里亲戚家的,倒是一点没损失。前几天才搬回来,我要理一理。”

嵋问:“怎么理?”

秦伯母道:“分类上架,很简单。原来已大致分好的。”

嵋道:“我来帮忙。我行吗?”

秦伯母笑道:“你还不行?”

嵋很快便找了一块抹布,一本本拭去书上的灰尘,摆进书柜。

秦先生虽然是学工程的,也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收藏了不少英文文学名著。其中一套《狄更司选集》是很早的版本,书中还有铜版插图。

嵋抚摸着书说:“秦伯伯和秦伯母真是渊博,有这样好的文学书。”

秦伯母道:“学理工的人一定要有文化知识,这是办大学的宗旨。”

嵋又见有一套装潢考究的《圣经故事》,想到秦伯母是一位基督徒,这当然是必备的。

这时,小黄猫醒了,端坐在靠背椅上,打量客人。

秦伯母一面调整原已在上层书柜的书,一面介绍说:“你看见吗?这是黄三弟,你应该见过它的祖母。”

嵋便也打量黄三弟,它很娇小,一身浅金色很好看。它对嵋打了一个哈欠,跳下椅子走到谢方立身边,依偎着叫了两声。

秦伯母摸摸它,对嵋说:“猫就是这个样子。”

嵋眼前闪过几家几代的猫,包括在昆明的拾得和义犬柳,怔了一下,继续理书。

一时一箱书理完了,秦伯母道:“我们歇歇,别的下回再说。你看看我们家,还像从前一样吗?”

嵋又穿过客厅,走到门前看那棵罗汉松,转身见门楣上也有两个篆字,仔细看时知是“圆甑”。忽然想起在昆明乡下见到的饭锅,有一个圆圆的草帽。那就是圆甑了。黄三弟跟了过来,嵋将它抱起看那篆字。它不感兴趣,挣扎着跳下地,跑回起居室去了。

“嵋,来吃饭吧。”秦伯母在餐室叫道。

她们在餐桌前坐定,正好秦巽衡从办公室回来了,见了嵋也很高兴。午餐很简单,米饭外不过一荤两素一汤。那汤很好喝,嵋也不敢问是怎么做的。

秦先生问嵋学数学有什么心得,嵋想了想说:“数学离人心很近。”

秦先生看了看嵋,说:“这是你的体会?学科学必须有人文方面的知识,不然便只是工匠。你大概常听爸爸这么说吧?你们家是不缺这个的。”又说,“你一定读过《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嵋接口道:“那是一位数学家写的。”

秦先生道:“正是,这是一部成功的童话。他的另一部作品却是数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又问了嵋在重庆的情况,说,“好在你们已经回来了。”

“听说慧书一起来北平了?是要上学吗?”秦伯母关心地问。

嵋道:“是的。慧姐姐一直想到北平上学,不过,她也想留学。”

说起慧书,大家都很同情。

饭后吴妈端上西瓜来,秦伯母说:“你就到后面客房休息,中午太热了,在外面要中暑的。”

嵋休息以后,只和吴妈说了一声,仍从后门出了圆甑。

她想看看周围的环境,顺着小河走进小树林绕了一圈,走过小溪、石桥,信步走上小山。山那面是一个大荷花池,荷花一半已谢,一半还在盛开,让人联想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盛景。

转过身来,见绿树中圆甑、方壶,还有不远处的倚云厅和小小的蓬斋,都被溪水环绕着,直如一幅好看的图画。他们小时很少上这座小山,这时觉得又熟悉又新鲜。

嵋在树下一块平石上坐下,想着离别的突然,归来的欢喜,想着逝去的童年和将来的岁月。思绪虽多,心里却很平静。

这时,一个人从旁边小路走上山来,两人对望都不觉一怔,那人正是冷若安。

若安惊喜地说:“你们已经到了?”

嵋道:“我们昨天到的。你怎么在这里?”再一想,冷若安是教员,自然应该在学校里。

若安道:“我是上周到的,我就住在蓬斋。”他向倚云厅那边一指。蓬斋是倚云厅旁边的一个小院,房子简陋些,是单身教员宿舍。 “我从重庆坐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才到的,走了一个多月。你们一直在重庆等飞机吧?”

嵋道:“可不是。重庆真热,没想到北平也热。”

若安道:“你走过很多地方,我是第一次走出云南。我们的国家真大,山河真壮丽,我们的校园真美。”他指着方壶、圆甑,“这一带建筑线条都很简单,整个画面却那么有滋味。”

嵋笑道:“我也是这么想,校园很大,还有些地方很有野趣。”

嵋身边还有一块石头,若安想坐,因嵋没有发话只好站着,说道:“梁先生已经和我谈过一次,我以后的重点是拓扑学,特别是其中的不动点类理论。”

嵋知梁先生素来看重冷若安,微笑道:“梁先生不会要求我研究这些。”

若安道:“最重要的是把基础打好。”

嵋笑道:“你说话倒像个老师。”

若安道:“我本来是老师呀,不是吗?”又说,“我发现学校有音乐室,不知怎样活动。”

嵋道:“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音乐室,只是那时太小,不知道他们怎样活动。我们的音乐素养很不够。我想音乐室的活动以后会多起来。”

若安道:“喜欢音乐的人很多,蓬斋就有几个人喜欢唱歌,我们已经在一起唱过。”

嵋道:“真的,你是在哪里学的声乐?”

若安道:“我何曾正经学过,昆明平政街有个教堂你知道吗?我在那里得了一点音乐知识。”

他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不仅是音乐知识,那位神父对我影响很大。他很喜欢我,尤其喜欢我的声音。我常常去他那里。”

嵋道:“声音本来是天赋。”

若安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天赋。”两人都笑了。

嵋并不了解若安的身世,只隐约知道他是个孤儿,却觉得他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孤儿。

只听若安自己说道:“我三岁便失去了母亲,只有模糊的印象。她身体很不好,似乎不大管我。但她不只给了我生命,也影响了我全部生活。她留给我一笔数额很大的生活费,并做了一些安排。我生活每有变化时,她似乎都在帮助我。”

嵋喃喃道:“母亲总是伟大的。”便不再深问,若安便也不深谈。

两人又随意交谈几句,若安想邀她在校园里走一走,却听嵋说:“我要去庄家看看。”

若安便没有提出,只说:“我去荷花池那边。”自走下山去。

嵋漫步下山,向校园东边走去。她很想见到无因,但又想,昨天刚到,今天便去庄家,有些不合适。走到石桥边小广场,见有一辆校车停在那里,已坐了几个人。

嵋走到车边去看,有人说:“这是加车,马上就开。”显然等下一辆车还要很长时间。她想早点到家,免得娘记挂,便上了这辆车。

见嵋早早回家,碧初非常高兴,说:“我真不放心,我还记得九年前从城里回学校时的情景。”

嵋笑道:“我们胜利了,已经把鬼子打出去了呀!”

嵋说了在秦家的情况,碧初微笑道:“秦太太曾说,秦先生吃饭时常常不说一句话,有时就拿着报纸看。今天倒是和你说了些话。”

嵋说:“我看秦先生家和抗战以前差不多。”

碧初叹道:“可是将来很难说,谁知道呢?”

弗之到倚云厅,先去找萧子蔚,子蔚不在。中午,弗之到餐厅,还未坐下,就见子蔚进门来,神色疲惫,明显消瘦许多。两人握手默然片刻,便一同坐下。

弗之道:“你真辛苦,在这里支撑、交涉,又想得这么周到,还派车去接我们。”

子蔚微笑道:“昨天一天,从城南到城北也很累吧?这一年的事一言难尽,总算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不会影响开学。”

饭间,子蔚叹道:“我也算办过一些事,竟不知办事这么难。”

弗之道:“听说学校被日军破坏得很厉害,后来国军的陆军医院又占了几座房子。你下午要讲的吧?”

子蔚苦笑道:“就是,办这件事很难。孟太太她们都好吧?”

弗之又说些重庆滞留的情况。子蔚说起一个著名的文化汉奸,在南京高等法院经过公审判了十四年徒刑,听说他还要上诉。两人都觉得判得并不重,对他上诉很不以为然。

弗之问道:“凌京尧怎样?”

子蔚道:“听说他身体不好,正在申请保外就医,他倒是没有做什么坏事。”

两人叹息。饭后各自休息。

下午,烈日当空,先生们陆续来到圆甑。这是九年前他们洒泪而别的地方。

秦巽衡校长还是坐在他那把扶手椅上,说:“九年过去了,大家在这里重聚,这是我们天天盼望的事。现在我们最先要做的,我想大家的想法都一样——”

大家不约而同站起来,低头默哀。为了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献身的人们。

片刻,巽衡请大家坐下,接着说道:“怎样对待这样艰难得来的胜利,是我们面前的大课题。我只有竭尽绵薄之力,办好我们的大学。”

大家觉得秦校长语重心长,深知这“绵薄之力”四个字里会有多少艰辛。

会议议程有二:一是子蔚介绍接收情况,一是讨论补聘教师名单。

秦校长说:“子蔚负责接收工作,这一年来实在辛苦。我们的同仁回来得比较晚,许多事都靠他一人。当然还有事务科马守礼等办事的人,可是子蔚的责任大啊。我回来方才一个月,大事他都办得差不多了。”

大家都看出子蔚的疲惫。子蔚说道:“从去年十月回来,做了几件事情,主要是接收校舍。日军撤离以后,国军方面占了几座房子做陆军医院,交涉很难,关系到好几个系统,每个系统都出些想不到的问题。而且伤兵们抵触情绪很大,他们打仗受了伤,没地方养。后来,好容易交涉好了,最后离开时,他们还在卡车上架起机枪示威。设身处地来想,他们有情绪也很自然。最后总算解决。另外就是买了香山一带一座小林场,手续也很复杂,多得秦先生指示,这对以后学校的建设很有帮助。”遂又说了一些细节。子蔚说话素来简单明了,很繁杂的事经他一讲,便很清楚。

秦巽衡说:“这座林场我和子蔚商量了几次,最后决定买下来。不过,还要整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很幸运从昆明回来,有新的同仁参加学校工作,房子显然不够住了,以前的住宅也多破旧。也是子蔚倡议,在南门外买了一块地,建造一个新的住宅区。教育部批了款,但是不够,又向善后救济总署申请了一笔款项,现在可以开始设计了。这个新区叫什么名字,大家想一想。”巽衡说完,看着大家。

“昆庄。”徐还脱口而出。

巽衡点头道:“昆明的村庄。”

徐还曾留学德国,当时德国一位最著名的动力学教授很器重这位女学生,说想不到中国有这样的女科学家。明仑的教授们也都很敬重她。“昆庄”的命名立刻通过。

下一个问题是聘任几位教授,这是一件急事。正式的聘任在昆明时已经办理,但有几位还没有确定,现在要做出决定。

前面几位都顺利通过,到了尤甲仁,因他提早离校没有续聘,王鼎一认为他教学态度不认真,学问杂乱无章,似乎可以不续聘。他知道孟先生很欣赏尤甲仁,口气留了几分余地。有人说尤的学问确实比较庞杂,不过也可以称得上渊博。讨论了约半小时,也就通过了。

大家又谈论了许多建设学校的近景远景,一步步做下去,大有可为,于是都很兴奋。

晚上,弗之久久不能入睡,室内又热,便披衣走到院中。月光透过树枝,小院如浸在水中,弗之走出倚云厅,见天空一轮明月,不禁想起九年前离开学校时那个夜晚的凄清。那时是离开,是逃难,现在是回来,是胜利。人生能够有一次这样的体验,也不枉过。他环顾周围树木和树丛中露出的房舍,一时觉得自己和月光一样空明。

他信步往荷花池那边走去,经过蓬斋,月光中飘来一阵歌声,是男声重唱,唱的是 “我们都是神枪手……”弗之停步倾听,不禁微笑。

这一首唱完了,接下来仍是男声重唱,两次开头都没有唱好,于是一阵笑声。

好像有人指挥了,又响起了歌声,唱的是威尔第的《铁砧之歌》。弗之音乐知识不多,这只曲子倒是听过,觉得有力、好听。在学校开展美育本是他的愿望,以前没有来得及实践,现在可以好好计划了。《铁砧之歌》中间停了几次,终于唱完了,又有一个男高音开始唱《嘉陵江上》,声音明亮有力,充满了感情。

弗之心想,是哪一位教师,唱得这样好?

他站在荷花池旁,池北岸有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座钟亭,这地方从前是土地庙。荷花池中有残败的梗叶和不多的盛开的花朵,远处不高的芦苇如同小树林一般,统统溶在月光中,染上一片银色。

弗之徘徊良久,回去时,蓬斋歌声已息,但觉余音袅袅在月光中回荡。

次日上午,晏不来带了两个人来访,一位是中文系学生朱伟智,另一位是昨天来接机的记者陈骏。

晏不来是明仑大学第一批回到北平的教员,他已经不是穿着破背心站在红泥沟里吟诵楚辞、高唱战歌的中学教师,他在教学和求学期间都很钻研,到大学任教后更有造诣,已是宋词研究学者。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显得很精神。

朱伟智回来更早,想来是有些关系,已经开展了一些活动。他原在化工系,因为积极参加学运,功课跟不上,转到中文系,到现在还没有毕业。

晏不来向弗之说了陈骏要采访的意图,大家落座。

陈骏先说:“前天能到机场接到大学的先生们,真是高兴,特别还想和孟先生多谈几句,连夜找了晏不来兄。”又说了些仰慕的话。

大家随意谈着回来旅途的困难,陈骏问弗之对时局的看法。

弗之感慨地说:“我们终于又回到北平了,这样的胜利不仅是八年抗战的胜利,也洗刷了差不多一百年来的国耻,我们国家的地位空前地提高。以前在列强瓜分的情况下被人欺辱,现在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应该是非常的高兴。可是仔细想一想,就高兴不起来。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之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只有让亲者痛仇者快啊。现在胜利已经一年了,内战还在扩大,真是让人痛心。”

弗之又道:“现在的局势,说起来我真有些激动。这样的大好时机,难道只落得日本人笑?云南抗日将领严亮祖将军,因为不愿打内战,也希望唤醒国共双方都不要打内战,毅然死谏。现在有多少人记得他?”

晏不来说:“对于严将军的死,我当时感到很震撼,可是慢慢地也就淡忘了。我们能不能来唤醒记忆?”

朱伟智眼睛一亮,说:“晏老师的话有理,我们出一个专刊。”他转头看着陈骏。

陈骏道:“当然,这是一个好题目。可是,离严将军的忌日还有几个月,太远了。要有个由头才好。”

晏不来看着弗之,弗之沉思道:“会有的,是要有个由头,想想再说。”

陈骏又问到将来学校发展的前景,弗之说:“要国家兴旺,最根本是民众素质提高,也就是说根本在于教育。几十年来,我们致力于请进德先生、赛先生,但是我们做得很不够,还要努力。当然,我们首先需要的是和平环境。”

陈骏又问:“孟先生重回北平,您看它改样了吗?”

弗之笑道:“我前天刚到,只从天空中看到加入了想象的北平城,还不能说是看见北平,只是看到了校园。”

陈骏连说:“先生们是很辛苦的。今年秋天能不能开学上课?”

弗之道:“一定能,一定能上课。”

陈骏道:“听说桌椅都没有。”

弗之坚决地说:“站着也要上课。在昆明,我们在坟地里都上课,在炸弹坑里也上课。”

陈骏肃然。

又说了几句闲话,三人别去。 Fx1Axp+FAFbcbZTvysmejyhjrtwA5KWRMT0FV+HgQdJniGeG5Kgu1jntDBNWLG9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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