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玹子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和昨晚相连接的。今天的来客是谁?她并没有认真想,却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名字,略一靠近,又有意无意地闪开。
玹子躺了一会儿,让这些单一而又纷乱的念头平静下来。起身梳洗后,去看仍在熟睡中的阿难。阿难喃喃地说着什么。
玹子忽然明白了,要来的人是他。她等着他其实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很模糊很缥缈。是一种不称为其等待的等待。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太阳升起了。
李嫂买菜回来,走进院子就喊:“孃孃有客人!”
玹子从楼上下望,见一个人身着浅米色长衫,戴着一顶纱礼帽,正向院中走来。
果然是他,是卫葑。玹子又望了一眼阿难,款步走下楼去。她在客厅门口定住了,看见卫葑正在凝神望着玮玮的照片,恭敬地三鞠躬,又肃立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卫葑已是中年人,免不了风霜侵蚀,却仍然俊逸潇洒,眉宇间更透着一种英气,他是经过大事的。两人互相望着,都不说话。
半晌,卫葑道:“玹子,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玹子喉头哽咽,忽然冷笑道:“你这是问我?我以为你是来看阿难,还有三姨父一家的。”
“首先是你。”卫葑认真地说,向前走了两步,见玹子仍定定地站着,便微笑道,“你不请我坐吗?”
玹子微叹道:“请你上楼。”说着转身走出客厅。
卫葑随她上楼,来到阿难床前,见床中的小人儿,那吹号角的齐格弗里德已比两年前大了许多,不觉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阿难忽然睁开眼睛朝他一笑,翻个身又睡了。
卫葑用手捂住眼睛,一滴泪滴在手心里。一会儿,又俯身去看阿难。
他长叹一声,转身对玹子说:“老实说,我首先要看的还是你,我很对不起你。”他几乎是恳求地,“玹子,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他们走进玹子的房间,房间里几只箱子仍敞开着。
玹子说:“你看我正在收拾东西,我们也要走了,大家都是漂泊者。”果然屋子里很少装饰,显得空荡荡的。
卫葑说:“胜利的漂泊者,打回老家去了。”
说着自己坐在书桌旁。看见桌上那本《灭亡· 新生》便取在手中,好像要掂一掂它的分量。书里正好夹着那张舞会请帖,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玹子说:“三姨妈他们可能还没有起来。”
卫葑放下手中的书,望着玹子,慢慢说道:“我是来看你的,而且有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玹子在书桌前坐下,说:“请讲。”
卫葑忽然笑了,说:“你怎么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平常不是这个样子。”
玹子说:“你平常也不是这个样子。”
两人实际并不很知道对方平常是什么样子,这时却好像从来就知道似的,而且知道得很多很多。两人对望着,都笑了。
“我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你猜得到吗?”
玹子明亮的眼睛里仍含着浅浅的笑意,像是鼓励。
卫葑又望了一眼那本《灭亡·新生》,站起身说:“我来是向你求婚。我,卫葑,向澹台玹小姐求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当然牵涉的问题可能很复杂,原则上讲就是这么简单。”
玹子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泪水渐渐充满了眼睛,大滴地滚落下来。
卫葑拉起玹子放在书桌上的手:“你愿意吗?愿意嫁我吗?一个真正的漂泊者。”
愿意吗?这些年来,也许玹子等的就是这句话。那缥缈模糊的期待,这时成为一个婚姻的契约摆在她面前。
你愿意吗?仍是卫葑的声音。你能吃苦吗?吃粗粮穿破衣行军熬夜。
我从来不怕吃苦。
精神上的训练,你能经得起吗?也许会有想不到的折磨。
只要有你在。
两只手握紧了。
我的时间很少,我们说定了我会到北平来接你。
也许我在南京呢?
那也一样,天涯海角我会来的。
八年,还是十年?
要你等一辈子。
玹子试着要把手挣脱,却没有一点力气。
卫葑轻轻吻了一下那柔软、白皙的手,柔声说道:“难道我会那样傻吗?”
两人仍互相望着,仿佛都融化在对方的凝视中。
太阳升高了,灼热的阳光照在廊上,到处都很明亮,热气开始逼进屋里。玹子要卫葑等一下,自己先去向父母通报卫葑的出现。
子勤夫妇听到这个消息,有些诧异又有些欢喜。绛初更觉得有些惊恐,因为这就是说,他们唯一的女儿就要离开了。
玹子引着卫葑进房来了。卫葑先为阿难得到的照顾郑重致谢,然后说了下面的话:“我的请求也许有些突兀,不过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已经向澹台玹小姐求婚,希望得到伯父伯母的同意。我不会给她荣华富贵,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平静的家,但是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最适合我,也只有我最适合她。我们等待亲人的祝福。”
他说着,玹子站在他身边,显然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子勤很不安,他想问一句:“你的党同意吗?”踌躇着还是没有说。
绛初已经站起身来,大声说:“玹子,你明白你的行动有多可怕吗?”
玹子走上来依偎着母亲,低声说:“我有什么不明白?我明白卫葑是个好人。”
绛初忽然哭出声来,说:“天下好人多得是!儿子已经没有了,我还要丢了女儿吗?”
卫葑站在一边不知怎样是好。他看着玹子,玹子只顾看着母亲。他又望着子勤,目光里含着询问和祈求。
子勤对他微笑,走近来说:“好了,我同意。”
绛初停止了哭,她想大声说:“我不同意。”但是眼前的卫葑端正挺拔,神色竟有些悲凉,使得她只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子勤忙走到她身边,再说一遍:“好了,我们同意。”
玹子和卫葑对望一眼,卫葑上前鞠躬。他的时间有限,他很抱歉,他只能这样简单地办理这件大事,他还要留些时间去见弗之夫妇。
玹子指了指碧初的房间,卫葑敲门进去。弗之、碧初已感觉到澹台家有重要的客人,见到卫葑,不免吃惊。
碧初道:“你怎么来了?”再一想,他是必须要来的。她让卫葑坐。
卫葑只扶着椅背说:“五叔五婶大概已经猜到我来做什么。我和玹子已经订婚,也得到了父母的同意。我必须来看望五叔五婶,从我到明仑上大学,一直到工作,都得到五叔五婶的照顾,如同我的父母。现在我走这样一条路,又得到你们的理解,感谢的话是不用说的,我时时在挂念着你们。将来的事现在很难预料,不知道五叔有什么打算。”弗之一时没有回答,卫葑又说,“也许有人会劝您离开北平——”
弗之想问:谁来劝我?又上哪里去?却没有说。他知道,如果卫葑不说,就不用问。便简单地回答:“我哪儿也不会去,我知道回北平后还是不会有一张安静的书桌。我一贯反对内战,你是知道的。也只能尽心而已。”
卫葑听到哪儿也不会去的话,似乎有些安慰。舅甥二人心底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他们没有交谈的条件。
“一动不如一静。五婶的身体还要好好调养,好在嵋和小娃都在身边。我的时间有限,也不多说了,希望大家能过好以后的日子。我现在就告辞。”
卫葑说完,很有些依依不舍。弗之夫妇也有些舍不得,知道他不能多留,送出房来和子勤夫妇一同站在廊上。
弗之对子勤说:“子勤兄,二姐,我和碧初道喜了。在这世界上我们算是卫葑的家长,子勤兄和二姐能够这样理解,不挑剔,我从心里感到安慰,也为两个年轻人高兴。”
碧初说:“二姐,玹子所托得人是大喜事啊!”
子勤呵呵一笑道:“我们是亲上加亲。”绛初绷着脸不说话。
是卫葑离开的时候了,他向四位长辈鞠躬,说道:“我真的抱歉,我现在必须告别。一切一切还要请长辈原谅。”又再鞠躬,说,“我只有感谢,请长辈们回房,我走了。”
他和玹子朝楼梯口走去,再回头看,廊上已经无人。
玹子一手扶着栏杆,说:“我们不能带着阿难?我们拿他怎么办?”
“我想把他托付给老家的姐姐,你看呢?”卫葑说。
“不好。”玹子说,“我看还是托付给妈妈吧。阿难已经习惯了我家的生活,妈妈也很喜欢他。”
卫葑感谢地望着玹子,说:“那是很累人的——只好拜托姥姥了。”
两人下楼来到院中,玹子低声说:“我送你一程?”
卫葑微笑道:“怎么可以呢,我还有事。”
他们在大门旁握手,卫葑走了几步,忽然转回,在玹子耳边说:“我会来接你。”
玹子泪光莹然。他们再握手,冷静地分别了。
卫葑停留的时间很短,却像扔了一颗炸弹似的,搅动了这个安静的院落,大家都有些惶惶然。
弗之夫妇对这个消息倒是甚感安慰。他们深知卫葑是可信可托之人,是一个有信念的漂泊者。绛初强忍下来的恼怒继续发作,她对碧初数落着卫葑的不是。她说卫葑是在设计一个骗局,虽然她心里明知不是这样。又说要把阿难扔出门外,她自己其实也不愿意。
碧初轻声安慰着,说:“只要不打内战,一切正常,卫葑绝对是个好夫婿。”
“他能保证什么?他什么也不能保证,他自己都说了。”绛初冷冷地说。
“是的,他是个诚实的人。这就是他的保证。”碧初说。
玹子把自己关在房里,她想安静一下。她非常心疼母亲,她知道母亲的担忧全因为时局的不稳定。在这样的时局下把将来托付给卫葑更是不稳定,母亲怕失去女儿。如果玮玮在就好了,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她和卫葑本来不是很了解的,他们并没有多少次单独的谈话,可是经过刚才的几十分钟,他们好像从头就认识、就相熟、就了解。
“姑,妈。”阿难在门外叫。
“进来。”玹子应道。
嵋领着阿难进来了:“玹子姐,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你已经想通了许多问题,你是要到延安那边去吗?”嵋的问题很直接。
“我还没仔细想过。”玹子说。
“迟早总要去吧?”嵋说。
“也要看仗打成什么样。”
阿难拉着玹子的手在自己脸上揉,意思是要玹子拭去泪痕。
嵋看见桌上的请柬,说:“晚上还是去吧?”看见玹子懒洋洋的,便说,“我想去呢,看看重庆的生活。”玹子点头。
合子来到门口,他也想祝贺,可是只说:“吃饭了。”
嵋带笑说:“咱们去请二姨妈吃饭吧。”
几个人来到绛初屋内,绛初见了玹子,先板着脸,连声叹气。后来知道玹子仍要去参加舞会,才有几分安慰。她的意识里有一个深深潜伏的念头,希望玹子在什么场合上遇见真正的可心人。这种潜意识现在仍然存在,但愿老天有眼,玹子能改变心意,免得误了她自己和他们一家。
见绛初只坐着不说话,玹子和嵋一边一个走过去将她扶起。
嵋笑说:“二姨妈,怎么着也得吃饭。”几个人下楼来。
不管每个人心里怎样想,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大家谈论着的跳舞会,在重庆一家大银行的楼上举行。这建筑背山临江,颇有气势。玹子、嵋与合子顺着宽大的楼梯上到二楼,走廊两头都是镜子,互相映照,好像来人都将走进无限深远的地方。几个女孩子正在大厅的门边说笑,讨论的无非是最不值得讨论的事。其中有慧书、殷大士几位云南小姐,还有重庆这边的,她们大部分要回南京去。许多人穿裙子,穿旗袍的不多,但花色式样都很好看,似乎比云南的时装新式些。
“孟灵己!”殷大士忽然看见嵋,惊喜地叫了一声,便向嵋跑过去,用云南话说,“你已经来了好几天了,约你去北碚你也不来,你忙些哪样?”
她穿一条鹅黄色裙子,上身是镶嵌黑色装饰的小圆领衫。人说自澹台玮殉国后,大士的服装总有一点黑色,不知她要维持多久。
“我哪点说得上忙。”嵋也用云南话说,“只是妈妈病着,去哪点也没得兴致。”
大士道:“重庆好耍得很,可惜现在人太少了,他妈的。”她有几分得意地望着嵋,嵋确有几分诧异,她从未听见过大士用这种粗俗的语言。“不过,人少是好现象啊,大家都回南京去了嘛。”大士又说。
几位云南小姐跑过来,有的招呼嵋,有的拉着大士,叫她到那边去。说笑间,几个人都带一声“他妈的”。原来她们以说粗话为时髦,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严慧书走过来和玹子说话,她穿一袭藕荷色连衣裙,系了同样颜色的发带,精神已经好多了。四个人的话题很快集中到回北平,嵋说了下周可以走的好消息,殷大士也要去游玩一趟,她自有游伴。
这时,合子看见一位老同学,那是殷大士的弟弟殷小龙,他们打过架,也谈过心,现在都长大了。“嗨,你在这里!”这是合子的招呼,几个男孩子马上聚在一起。
大厅很宽敞,人不很多。跳舞是重庆一部分人的一种娱乐,以前殷大士在昆明时也专程来参加过。现在国府还都,重庆的官员少了,这大概是这些人的最后一次跳舞会。
庄无因兄妹也来了,他们在靠窗的一个小桌前坐下。玹子和大士已经被熟人拉走,嵋和慧书走过来和无因兄妹坐在一起。
“孟灵己!”又是一声招呼,“你看我是谁?”一个胖胖的女孩把嵋从座位上拉起来。
“是你?”嵋笑道,“赵玉萍!”
“蚕豆还没吃完吗?”慧书在一旁打趣。
这便是和嵋一起偷蚕豆被蛇咬的赵玉屏。她坐下来,和嵋一起跌入童年的无忧无虑和对将来的想往。
厅里的灯光暗下来,音乐响了,这一曲是没有人下场跳的。
一曲终止,一个魁梧的年轻人开始讲话:“这种音乐活动断断续续已经举行过多次,我们也用这种形式为抗战募捐,为前方将士送医药,为小学送书本。现在胜利了,我们中间许多人都要离开重庆了,今天大家好好跳一跳吧。”
慧书低声告诉嵋:“这人叫辛骁,正在向大士献殷勤。”
音乐又响起了,辛骁很快就来请殷大士。大士故意坐在桌前和别人说话,让他站了一会儿。这是很没礼貌的,但大士做来却是活泼自然,站着的人也不以为怪。场上已经有十几对舞者了,辛骁和大士参加进去,大士鹅黄色的裙子在场子里旋转着,成为一道飞舞的颜色。
玹子被一位年轻的官员请走,随着音乐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澹台玹。”总是有人在介绍。
无因对嵋说:“你要跳吗?我们可以学。”
嵋笑道:“看看倒还好玩。”
这时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认识无采。无采把他们介绍给嵋,便有人请嵋跳舞。
嵋踌躇地说:“我不会跳。”
无采道:“我也不怎么会,其实只要跟着走就行。”
很快嵋和无采都进入场地,而且跳得很合拍。
无因仍靠窗坐着。慧书没有跳舞,她怯怯地问无因:“要不要让侍者拿些冰来?”无因谢了。慧书很想邀无因去廊外看江,但不敢说。
不久一曲终止,嵋和无采回来,各自用小扇子扇着。嵋笑道:“这个天不适合这样的活动。”
再一曲音乐响起时,嵋怕有人来请,赶快对无因说:“去外边吧?”又要慧书一同去。
慧书犹豫地说:“我再坐一会儿。”
嵋笑道:“坐着干什么?我们去看江,你来过,你该领路。”
于是三人一同往外走。出门就听见远处的江声,走到外廊栏杆旁看远处的江水,和下午又不同了。月光照在江水上随着江波翻腾,从容地远去,两岸的灯光倒显得微弱了。他们靠着栏杆,良久没有说话。
“这条江上没有萤火虫。”嵋忽然说。
“太远了,有也看不见。”无因说,“我想大概是没有,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了。”
“江水和萤火虫,本来是两码事。”嵋沉思地说。
慧书听着对话,觉得他们在把两码事搅在一起讲。她是插不上话的,只默默地看着黑夜中明亮的江水。
嵋和无因说着一些不着边际毫无意义的话,又忽然相视一笑。
嵋转脸问慧书:“我们到一个新地方,总在想离开的那个地方,总在怀旧,好像变老了。你有这个感觉吗?”
慧书说:“我们站在这里,我想起在涌泉寺门前吃火腿坨。”
“那晚月亮很大。”无因好意地说。
“看,这里的月亮也很大。”嵋高兴地仰望黑亮的天空,又俯看罩着白霜的大地。
一个淡黑色的人影从对面街上急急地走过来,走到街的另一头不见了。不久又出现了几个人,也是急匆匆的,有人手里拿着棍棒,像是在追赶什么。
一个夜晚可能发生无比多的事,嵋等不想这些,只在感受山城的月色。
这时玹子照例由几个人簇拥着走过来,笑说:“天太热了,越跳越热,应该去海边游泳。”
就有人接话道:“以后去海边还不容易,青岛、烟台、大连都是我们的。”
又有人说:“大连就不见得。”大家说着话在廊上走了一圈。
在这同时,厅一个角落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辩论,话题是合子他们的行期引起的。
合子说:“我们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下周能够走了,能够回北平了。”
殷小龙说:“复员已经快一年了,交通还是那么不畅,都是共产党打内战的缘故。”
合子反驳道:“内战也不是单方面打的,国府这边也太腐败了!”
殷小龙笑道:“你们大学里的人好像谩骂政府就时髦。”
合子说:“我们照实际情况说话。没有民主政治,只能腐败。然后就会引起战争。”
旁边有人问:“什么是民主政治?”
合子说:“国民党一党专政,就不是民主政治。”他还要往下说,殷小龙又加了一句:“反正我谁都不喜欢。”
辛骁岔开话题,说:“咱们不谈这些,天这样热,越说越热了。”他拿起一杯水来喝,“还是冰的呢,现在喝水很容易,我倒想起日本人轰炸重庆的时候,我们躲在防空洞里,几乎一整天都没喝上水。”
合子道:“真的,对重庆的轰炸比对昆明厉害多了。”
辛骁道:“敌人扔下了那么多吨炸弹,并没有生效。他们发明一种疲劳轰炸,每一次来袭的飞机减少了,但是连续不停,这一批走了,紧接着又是下一批,空袭警报不能解除,人们只好躲在防空洞里。后来,实在不耐烦了,许多人不进防空洞了,这样,当然也加重了死伤。敌人还有一种坏主意,就是扔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让你防不胜防。我家就搬了几次,原来的房屋一次一次都被炸毁了。”
旁边一个人说:“我们小学的体育场上一排扔了四个炸弹,一会儿这个炸了,一会儿那个炸了。炸死好几个同学。”
又有人说:“据说,日本天皇曾经发令,还要狠狠地炸,把中国人抗战的精神炸光。难道中国人的精神能炸光吗?到底我们胜利了。”
辛骁道:“我们的胜利多不容易啊!咱们好好建设国家才是。现在只跳舞吧,别再升温了。该跳方阵舞了。”
便有人出去招呼玹子她们。玹子对两个表妹说:“你们这些大欣赏家,进去跳舞吧。”
方阵舞是美国一种乡村舞蹈,每组八人。大家立刻形成了四个队,你来我往,变换位置跳了一阵。八人队形跳得还很有味道,四个队互相变换就开始乱了。女孩子们笑个不停,还是玹子出来弹压,仍跳了一阵八人队形便结束。
音乐再次响起,辛骁来请嵋跳舞。嵋虽不会跳,却跟得很好,很轻很灵活。
辛骁介绍了自己,他的诸多身份中有一项是殷大士的好朋友。他对嵋说:“殷大士常常说起你,她很看得起你。”这话听起来好像应该接一句“不胜荣幸之至”,嵋没有搭话。
辛骁又说他和殷大士很快要出国留学。
“学什么?”嵋问。音乐中的鼓声正好盖住了辛骁的答话。
辛骁换过话题,道:“你们要回北平了,你们给云南带来了文化。”
嵋道:“我们都很舍不得昆明,抗战八年,我们的少年留在了这里。”
辛骁认真地看了嵋一眼,把嵋轻轻一推,嵋很自然地转身接上了节拍。
辛骁笑道:“殷大士说你是一位高人。”
嵋也笑道:“她也不矮啊。”
“听说澹台玹是你的表姐?你们真有点像。那么澹台玮是你的表哥了?”辛骁说。
“那是当然。”嵋说。
辛骁又说:“我知道澹台玮是个好青年,我很崇敬他。”
嵋又不搭话。玮玮哥不是舞步中的闲谈资料。
辛骁又说了一些人所共知的事,一曲终了,送嵋回座。
无因取了汽水、刨冰放在桌上。嵋舀着刨冰,告诉无因辛骁的话,说道:“我不知道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好像没说。”
无因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他是想说一说澹台玮。”
嵋不语。
这时,合子领了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走过来,介绍说:“他们是物理爱好者。”
为首的少年拿出一本科学杂志,打开了请无因看,原来是一篇文章,介绍无因和他最近发表的一篇论文。
无因有些诧异地说:“我还不知道有人这么注意这篇论文。谢谢你们。”
那少年说他们很想请无因去他们的学校,讲一讲物理知识。“我们懂的很少,但是我们想知道的很多。”这少年看去比他的同伴年纪小,个子不高,显得又天真又聪慧。
无因微笑道:“你几年级?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高中二年级了,我叫乔杰。我们很贪心啊!下周五好吗?”
无因说:“我很愿意和你们谈一谈,不过下星期四我们就要回北平了。”
几个少年小声商量了,好像讨论不出另外的时间。
边上一个满脸稚气的学生说,他想知道富兰克林和电的关系,“是富兰克林发现的电吗?”他问。
无因微笑道:“你也对富兰克林感兴趣?他拉着风筝在大雷雨中跑,这种冒险求知的精神,真让人佩服。他的风筝试验从雷电中发现了电流,但是电不是他发现的。发现电到我们现在这样广泛地使用电,是一个漫长的知识积累过程。希腊人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在琥珀中发现了电的现象。英国人吉尔伯特发现了电的力量,他最先使用了electricity这个字。”无因顿了一顿,音乐又响起了。灯光亮过又暗,许多人起身跳舞。
这样的场合显然是不适于讨论科学的,无因说:“读几本书好不好?”遂介绍了几本书。
有人还想问什么,被他的同伴制止。他们道了谢便散去了。
几支乐曲后,有一个小节目,是由辛骁和殷大士表演的一曲探戈。他们变换步子非常灵活,辛骁一拉一送,大士很自然地抬手转身,大家都觉得很好看。
乐队休息片刻,便开始演奏《翠堤春晓》里的那首华尔兹。年轻人对这支曲子都很熟悉,有几个人同时向玹子走过来。
这时,一个人忽然走进门来,一身淡黑色,像带着黑夜。他疾步穿过场地,几乎是把别人推开走到玹子面前,拉起她的手。
“你!”玹子有些意外,却并不很惊奇,很自然地随他翩翩起舞。他们踏着节拍,好像坐在船上,从容而惬意。别的舞伴们也纷纷下场,舞步浸在乐曲里,似乎都有一些醉意。
你会跳舞?
这是那边的一种娱乐。
也是这边的娱乐。
…………
可你怎么有时间?
我经过了多少日夜才找到你,这一点相聚的时间实在是逼出来的。你很难想象。
我不深问。
为了你我考虑过很久,我永远不能把全身心交给一位同志。
我不是同志吗?
你会是的。可是会永远为我保留一小方园地。
…………
我知道你心里在问,组织允许吗?
玹子的眼睛表示她确有这个问题。
我们会努力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你也许以为这是答非所问。不过这是我所想的。
你永远在矛盾之中,因为我?
因为你代表着一种生活,一种充满人情的生活。
他们舞过了第一圈,脚步越来越慢。他们彼此越来越靠近,忽然又分开,各自一个转身,又合在一起。两人都在心里问,怎么有这样的默契?好像至少每星期六都聚会。可是他们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又一圈舞过去了。
我会来接你。
我知道。
北平?老地方?
玹子点头,还有灿烂的一笑。
音乐变得急促,人们的步子快起来。十几对舞伴在场地上旋转成一朵大花,一层层花瓣叠合又分开,仿佛每个人都在创作一种属于自己的舞步。两个人,一个白色,一个淡黑,成为花心,在旋转中还时时透出一点红光。
“多么奇妙。”嵋和无因在场外看着,“这是一场婚礼啊!”嵋轻声说。
“是卫葑和玹子的婚礼吗?”无因像是在问自己。他和嵋互相望了一眼,又都去看那像水波一样移动着的人群。那一黑一白的花心在人群中间十分触目。
音乐大声响起来,舞会快结束了。卫葑领玹子舞到人群外,在一个节拍上吻了玹子的手,然后大步走下楼去。玹子平静地站在门边,接住卫葑下楼转身时的一个微笑。
乐队奏响了那曲《骊歌》,舞会结束了。人们互相道别。
大士问慧书:“和澹台玹跳舞的是谁?”
慧书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
大士又问嵋,嵋说:“总是玹子自己认识的人吧。”
大士便不再问,和嵋约好在北平见。
次日清晨,嵋醒得很早。她脑子里还留着昨晚舞会的印象。那场面很是奇异,五彩缤纷的衣裙围绕着黑白两株花心在旋转。那淡黑色的一株就是从街上走过去的那个人。他正在躲避,正在逃,逃到舞会当中来,举行了一场婚礼。这个人又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表兄卫葑。
“孟小姐,我去买菜喽!”李嫂在楼下大声说,“泡饭在锅里,煳了半边喽!”接着一阵笑声,好像很开心。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不知为什么,李嫂去买菜的时候,总要和嵋打声招呼。
嵋曾问过玹子,自己没有来的时候,李嫂和谁打招呼。
玹子一笑:“可能是和大门吧。”
这时嵋想,这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舞会上的婚礼才是值得研究的,研究他的出现和发展,将来会怎样。
嵋这样想着,起了床。她穿着一件浅红色圆领的绸睡衣,裙边绣着一朵水灵灵的白荷花,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样子。睡衣是这里的一位官员夫人送的。她是绛、碧二人的老同学,来看过碧初,夸嵋秀外慧中、文武全才。她的意思大概是说文理兼通。
嵋梳洗后便到厨房,盛了一碗煳泡饭,拿了一小碟榨菜,走到天井中那棵不知名的树下坐着吃早饭。这棵树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挺拔,几条树枝生得很低,叶子绿油油的。
嵋享受着煳泡饭和早上的清凉,很觉惬意。思绪又回到婚礼上,这场婚礼当事人不知道怎样想。
这时,玹子从楼上下来,走进厨房,片刻,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走出来,上面有一碗泡饭和一小碟萝卜条,还有一个切成两半的咸鸭蛋。她穿一件浅绿色的绸睡衣,上有墨绿、深绿等色的小花朵,腰带松松地垂着,显得安详、娴静,略有些慵懒。
玹子脸上略带笑意对嵋说:“你这么早?泡饭煳成这样,这就是我们这几年的生活。”说着也在树下坐了,先递给嵋半个咸鸭蛋,说,“你怎么不拿?”
嵋接过咸蛋:“我看咸蛋好像不多了。”
玹子说:“一会儿李嫂会买回来。要不要萝卜条?”她把手里的咸菜碟递给嵋,“小心,辣得很啊。”
嵋搛起一根,小心地咬了一口,说:“很好,就是太辣。我吃辣的水平太低了,不能消受。”
“在昆明那么多年怎么也没长进,其实我也一样。辣椒可以让人清醒,你爱胡思乱想,应该训练自己吃辣。”玹子笑说。
嵋喃喃地说:“胡思乱想?是有一点吧。”她迎着玹子询问的眼光,“说真的,我正想着你,你和葑哥,你似乎很平静。”
玹子放下手中的食物,起身走到树的另一边,拉着一枝树枝站了一会儿,说:“好妹妹,我看起来很平静吗?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嵋问:“你愿意听我说吗?”
玹子道:“很愿意,让我做一个好学生。”便又走回来,坐在树下。嵋便把她看见的和她想的告诉玹子。
“是吗?”玹子回想着昨晚的舞会。她的感受非常复杂,到现在也没有理清楚。上午刚刚成为未婚夫,晚上突然出现在未被邀请的舞会上。而他又确曾说过他来参加舞会是被逼的。
“那真像是一场婚礼。”嵋说。
“是吗?”玹子沉思地说,“我们举行了一场婚礼?”
“是的,我和无因都这样想,很奇妙的,这场面又帮他躲过了灾难。”嵋也沉思地说,“我看过一篇小说,死囚牢里逃走了一名犯人,犯人和来逮捕他的刽子手一同饮酒,然后友好地道别。”嵋自己笑起来。
“我们可没有那么严重,追和逃是会互相变换位置的。现在追的,将来可能逃。民主自由永远是美好的词句,让人很向往,连我在内。实际上我懂什么?我只觉得有他这样人参加的事业,一定会成功。”玹子说。
嵋看着玹子姣好的面庞,觉得从昨天到今天,玹子从感情上更坚定了她的政治方向。这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便说道:“当然,我们都相信葑哥。不过我们现在对各方的了解都很表面。”
“怎么能做更深入的了解?我简直没有这种要求。”玹子说。
“我有这样的要求,可是很难做到的,因为没有那样的水平。”嵋说。
“你还没有水平?你懂得的道理比我多多了。”玹子说。
“岂敢!”嵋说,“多知道的只是一点X+Y=Z罢了。”
两人不语,都在沉思。这时,小院里已经有些热意,太阳快出来了。
片刻,嵋笑说:“太阳真了不起,还没有出来已经这样热了。记得那年在海上看日出,无因和玮玮哥背诵了曼弗雷德歌颂太阳的诗句。许多年后我在图书馆里读到了,很美——四季之父,气候之王,居住在这气候里的万民之主啊!无论远近,我们的天赋精神里都有你的色彩,如同我们的外貌。”嵋用英语背诵。
玹子接道:“你在光辉中升起,照耀,沉落——”她忽然停住,微笑道,“这一段是描写夕阳的。曼弗雷德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两人不觉都向小院周围看,好像要看曼弗雷德从哪里下场。
玹子又说:“说起读书,我不如你们,我不是读书种子。读了好些英文名著,印象深的不多,倒是对曼弗雷德有些感受。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这些诗句,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讲罪恶和死亡,讲对宗教和精灵的蔑视,我们觉得很新鲜?”
嵋说:“似乎曼弗雷德特别被人称道的是不拿灵魂做交易,而是自己做起诉人和审判官。我还觉得拜伦这部诗剧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神秘的力量不能说透,太实了就没有意思了。我和无因讨论过。”
“可不是,我也喜欢那种神秘的力量。其实我们都被一种力量所掌握,那就是命运。”玹子说。又忽然笑道:“你真的长大了,一口一个我和无因、无因和我,你不觉得吗?”
嵋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道:“你上的是夏正恩先生的英诗课吧?”
玹子道:“正是。”
嵋道:“我也旁听过,夏先生的朗读非常有音乐性,英诗真美。”她停了一下,“你很运气,你的信仰连终身大事一起有了归宿,至少是朝着一个方向。”
这时,楼上响起了阿难咯咯的笑声。
“妈——姑!姑——妈!”阿难在楼上栏杆旁,把小脸贴近栏杆间,笑着喊:“我起来了!我做梦了!”接着又笑。引得院中的两人也笑起来。看他的王嫂将他抱起,玹子大声说:“不要下来了,已经热了。”
清晨已经过去,楼上的人在说话,玹子和嵋都上楼去了。
十三尺坡小院表面已经平静下来。然而每个人的内心都激荡着不同的波澜。
内心最得到安慰的当然是玹子,她有了正式的期待,可是这期待又充满了未知数。整个时局一点一滴的变化,似乎都关系到她的命运。她读进步书籍有了更多的动力,她希望了解新生的一切,更希望参加到争取光明的队伍中去。这对她都是必要的。
最不平静的是绛初,她没有看见那场“婚礼”,却觉得卫葑出现以后,玹子正在慢慢地远去。她常常莫名其妙地难过,悄悄地流泪,盯着玮玮的照片看许久。然后把阿难抱起来,觉得这小人儿还比较可靠。
子勤永远是稳重、平和、实事求是的,他认为女儿应该走她自己的路。他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劝慰绛初,说年轻人不需要干扰,儿女长大总是要离开父母的。至于往何处去,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而在他自己心底,对玹子的进步未尝没有疑惑,他觉得“喜读书不求甚解”现在用在玹子身上很合适。作为国民政府的一个官员,他清醒地了解它的腐败。但中国人终于获得了抗战胜利,这是了不起的。他认为,如果全国上下同心合力,国家未尝没有前途。
他很想和玹子谈一谈,可是,他觉得很困难。一直到他要去南京的前夕,澹台家三个人才坐在一起,有一番家庭谈话。
这天晚上停电,那时各大城市差不多都是分区停电。澹台家的一盏大号煤油灯光线很柔和。玹子到父母房间来看看,见父母都在房里,便坐在母亲身边。
子勤对玹子说:“你的终身大事总算定了,我是很高兴的。妈妈也是很高兴的。卫葑的人品很好,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只是和政治纠缠得太紧,让人不放心。虽然我在政府做官,可是我是技术官员,和卫葑不一样的。”
玹子低着头轻声说:“我懂。”
子勤继续说:“你现在读的书还是很表面的。对共产党有深入了解的人并不多,我有几位研究政治的朋友,也都在观望。我和妈妈是要到国外生活的,也许有一天你会来和我们相会,但是……”
绛初和玹子都已泪流满面。玹子呜咽地说:“阿难怎么办?”
子勤道:“凌家的情况不好。我上次去北平时间太紧,也不便去看他们。京尧现在不知是不是办了保外就医,他的身体很不好。如果他们不能抚养……”他看着绛初,没有说下去。
绛初接上来说:“我们来抚养,你去革命吧。”她心里很怪玹子,可是目光却含有无限的体贴。
“爸爸,妈妈,”玹子哽咽道,“我实在是不孝的女儿。我已经答应卫葑什么时候他来接我,我就随他走。你们身边就没有年轻人了。”
绛初拭泪道:“那不算什么。只是怎么能让人放心你,你怎么能搞政治?”
玹子低头不语,一会儿,抬头望着父母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次日清晨,十三尺坡全体居民,除了碧初,都送子勤到坡下上车去南京。
院中少了子勤,好像少了许多人。合子说:“真奇怪,二姨父平常也不大在家,为什么他一走就冷清了好些?”
星期天,吴家馨忽然出现在十三尺坡小院。作为周弼的未亡人,她到重庆后本可以住在临时宿舍。因有亲戚,便住在亲戚家。她这时出现,大家都很高兴。
家馨先到碧初房间问安,碧初见她更瘦了,心里暗暗叹息,问:“孩子交给谁了?”
家馨道:“托亲戚照护一会儿,所以我得赶快回去。”她接过嵋递过来的冰水和扇子,“我要走了,好容易买到一张船票。先到上海回杭州看看,还要到北平去。前两天见到熟人,说萧先生在北平还问起我,说北平总有事做。”
嵋说:“北平熟人也多。”
家馨说:“我哥哥家榖胜利后在北平中学教书,现在也在杭州。我也许和他一起去北平。”
碧初和嵋本来知道吴家馨有哥哥,但从未注意。现在觉得吴家馨应该有个伴儿,能有哥哥也很好。
嵋说:“我记得你有哥哥,好像姐姐说起过。”
家馨说:“抗战那年我们一同去劳军。后来哥哥在昆明毕业,就去战地服务团了。”
“直接参加抗战,我一直佩服这样的人。”嵋好意地说。
“哥哥是一个很有思想有才气的人,而且很能办事。”家馨说。
说了几句闲话后,家馨又说:“上个星期有人来找我,要我到一个会上讲一讲周弼被害的事情,我拒绝了。”
嵋询问地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
家馨凄然一笑:“我不想讲,我不想对着大庭广众去翻弄自己的伤口。”她停了一下,“那些人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很久,我还是坚决拒绝了。”
嵋暗想,若是要自己做那样的宣讲也会是不情愿的。她给家馨扇了几下扇子,说:“吴姐姐,我觉得你很勇敢。”
家馨说:“那势必成为一种当众的哭诉,我不喜欢这样做。”
“也许以后可以写出来。”嵋若有所思。
家馨低头不语,和孟家人的谈话,使她想起仉欣雷。她现在住的人家也是仉欣雷的亲戚,除了同情家馨青年丧夫以外,也不免惋惜欣雷的遇难,他们的谈论使得家馨更增加了痛苦。
往事是应该忘记的。周弼却不同,他是自己的丈夫,是一家人,又是被政治势力暗杀,这样的伤口是很难愈合的,也许要记一辈子。
大家沉默了片刻,家馨站起说:“我好像听见孩子哭,我回去了。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就是这个星期四,直飞北平,当天可以到。”嵋说。
“我可能要走上两个月呢。”家馨说,又问碧初,“孟离己什么时候回北平?”
碧初叹道:“我们到重庆后还没有她的消息。”
家馨道:“总会在北平相见,那时伯母身体就会好了。”
家馨和碧初道别,嵋送她出了大门。
家馨忽然问:“你们还记得仉欣雷吗?”
嵋拉住家馨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有些责怪地望着家馨,说:“当然,他是我们的亲戚,而且永远是我们的亲戚,那是不会变的。”
家馨点点头,喃喃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
嵋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人,他们都死了。她没有再说话。
家馨也用力握了一下嵋的手,转身往一边路上走去,去坐公共汽车。
这边台阶走上来一个人,是慧书。她坐黄包车到坡下,自己拎着两个包上来,和嵋一起走进门去。
知道二姨父已经走了,她遗憾地说:“我前两天就要回来,殷大士他们又要到北碚,便又耽搁了。”她照旧和嵋同住一间屋,等候去北平。
晚上,绛初特地来房间看望慧书,说了些闲话,问了些殷家情况,又嘱咐她一切要像在自己家里才好。
这些话,慧书每次回来绛初都要说一遍。慧书点头应着,心中凄然。
回北平的一天终于到来了。这天一早,孟樾一家连同慧书离开了十三尺坡小院,向站在门口的绛初和玹子挥手告别。他们不久将在北平相见。
孟家人到了学校临时宿舍,和许多人一起上了几辆卡车,穿过四川的田野来到机场。
人们都穿得很多,甚至披着厚重的雨衣。那是因为带的行李重量有限制,而人的重量是不限制的,人就鼓胀起来。
简陋的候机室里,只有几条长板凳。孩子们都自觉地散开,让大人坐。
嵋和合子站在窗前,看着停在飞机场上的飞机。合子看得非常仔细,几乎要看到飞机的内部,嵋则几乎是视而不见。
“孟姐姐!”一个清脆的声音,让他们都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清秀的女孩正向他们走过来,那是周燕殊,航空系徐还教授的女儿。她比嵋略矮些,此时因为多穿了衣服,显得有些臃肿。漆黑的短发两边向外翘起,使她在文雅中带着几分调皮。她两肩各挎着两个包,还没有上路已经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嵋笑说:“你背得好沉。”
“还有什么东西要我帮着拿吗?”合子问。
他和燕殊本是同学,那年大学校庆时合子见过徐还教授,以后又去过周家几次,和燕殊很熟了。
燕殊拉拉肩上的包,微笑道:“都在这里了。”便站在嵋身边向窗外看。
燕殊的父亲原也是航空系教授,到昆明不久,便得了斑疹伤寒,病了许久,终于不治。这也是抗战中的一种牺牲。许多人,许多人,我们回去了,他们留在那里。
三个年轻人望着广阔的田野,心中有不同的感触。有凄凉,有惋惜,更多的是兴奋:我们终于要回北平了。
“北平的天气总要凉爽些。”嵋说,“重庆真是火炉。”
“可不是,真热。”燕殊用小手帕轻拭鬓边,“我也穿得太多了。”
“到空中就不热了。”合子接话道,“也许会冷,我估计这种飞机不会供暖。”
远处的飞机舱门打开,放下了舷梯。人们看得清楚,都不自觉地整理着手提的大包小包。
“登机!”从候机室另一头传话过来。
“登机!”大家都向门口走去。
燕殊跑过去,拉起坐在长凳上的母亲,嵋、合也到父母身边,一起出了候机室。他们慢慢走着,看见刘仰泽在人群中,旁边的几个人大概就是他的家人了。刘太太看上去身体颇不错,比李太太金士珍强多了。
他们穿过一片田地,走到飞机前,再爬上舷梯。这是一架大货机,机舱里空荡荡的,摆着两排木凳。还有一把旧藤椅,大家都知道那是为梁明时准备的。
人们走进机舱,各自找地方席地而坐。孟家、庄家和李涟一家在一个舷窗下铺了几块油布,坐了下来,随身带的大包小包就成了靠垫。
有人来让孟先生和庄先生去坐木板凳,他们都拒绝,说现在的“沙发”很好。
徐还母女在另一边舷窗下坐定。梁先生上来了,有人招呼他去坐藤椅,他点点头说:“谢谢,谢谢。”藤椅恰在徐还母女旁边,他和徐还打招呼,便坐下了。拐杖掉在地下,燕殊忙过来拾起,把它靠在椅边。
明时问:“你叫什么名字?”
燕殊恭敬地回答:“周燕殊。”
明时问:“是特殊的殊吗?”
燕殊回答:“正是。”
明时道:“不是一般的燕子,而是特殊的燕子。”
“是钢铁的燕子。”燕殊低声说。
机舱门关上了,从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好听的男中音,说的是四川话:“请大家坐好,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机舱里木凳下面有呕吐袋。”
飞机轰鸣着,响了好一阵,又滑行了好一阵,起飞了。人们鼓起掌来。
庄卣辰忽然站起来,大喊了一声:“我们回家了!”玳拉低声用英语附和着,可惜声音淹没在引擎的轰鸣中。
飞机越升越高,白云落在下面,有时厚厚的,好像可以踩上去,有时很薄,好像可以撕扯开来。孩子们挤在舷窗前向外看,飞呀飞呀!他们的心在喊。向着北方!向着家乡!飞呀!飞呀!
最初的兴奋过去,大家沉默了。
无因低声问嵋:“到了北平,你最先要做什么?”
嵋想了想:“我不知道,想做的事太多了。”又想了想,“我们大概先到香粟斜街。娘,是不是?”
她伏在碧初耳边问,碧初点头。因为他们在校园中的家“方壶”损坏严重,学校复员要办的事很多,还没有来得及修理。他们只得到城内住些时。
“其实我也不知道。”无因说。
“我要拿一块土吃下去。”合子说。
“我看你吃。”嵋笑道。
之薇问:“你们笑什么?”嵋大声把问题传给之薇。她略一沉吟,说:“我要吃一碗豆腐脑,还有炸油条。”
合子起身走过机舱,去到徐还那边。他向徐还母女提出这个问题。
徐还说:“我要去看风洞。”那是航空教学不可少的,可是昆明没有。
“我要去看爸爸。”燕殊莫名其妙地说,“我们离开北平的时候,他抱着我。”
燕殊的回答叫人心酸,徐还的眼睛湿润了。
合子心里非常抱歉这样打搅她们,忙用别的话岔过去。因为说话声音大,许多人听到了这个题目,成为旅途中一次小小的讨论。
对于这个话题,只有严慧书的心情与众人不大一样。她也兴奋,但那是因为新奇。她也欢喜,欢喜里夹缠着凄凉。胜利了,而她在胜利以后成了孤儿,内战使她失去了父母。她虽然以前随母亲到过北平,北平却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是还乡的游子,而是漂泊的游客。
飞机突然向下落了一截,又迅速地拉起。接着是一阵猛烈的颠簸,整个飞机都在发抖。这里那里响起了呕吐的声音。呕吐袋是飞行中必备的,很快被拿完了。机舱中几乎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吐。
李太太金士珍吐得很厉害,之荃捧着呕吐袋,之薇用毛巾为她擦拭。嵋也拿了纸袋来为母亲准备着,碧初却只是头晕,并没有吐。
又过了一会儿,慧书觉得很不舒服,知道自己要吐,而呕吐袋已经没有了,她向四面看。嵋发现了她神气不对,忙站起来把呕吐袋递给她。慧书一直挨着碧初坐,这时背过身去吐了几口。
碧初怜惜地拍拍她,命嵋倒了一杯水来,招呼她漱口喝水。
嵋轻声说:“如果还想吐,不要忍着。”慧书摇摇头,捏了捏嵋的手。嵋说:“你休息一会儿吧。”便把呕吐袋拎走。
过了片刻,慧书渐觉好些,不觉向无因那边望了一眼。见无因和嵋正在看一本书,无因指点着说着什么。
这时合子坐到她身边,问道:“慧姐姐,你好些吗?”
慧书道:“好些了。你们也不是常坐飞机,怎么都不吐?”
合子道:“这是飞机不好,所以会吐。以后的飞机就不会让人这样不舒服了。慧姐姐,咱们想点别的事,你到北平最先想做什么?”
慧书已经听见大家在讨论这个问题,却没有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因为北平在她的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如果能知道自己关心的所在就好了,那会有一种归宿感。她觉得合子不会懂这些想法,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飞机又颠簸起来,这次较轻,还是有些人吐了,慧书倒没有吐。
快到中午了,飞机在武汉加油,起落架放了三次才成功,每次下降又拉起,都给人们带来一阵眩晕。飞机终于停稳了,很快加了油便又起飞。
午餐是自备的,有人拿出带的饼干、面包和水就地开饭。玳拉在地上铺了一块白桌布,摆上几摞三明治招呼大家共用。嵋摆出了一些包子、饼干之类。大家都不很积极,倒是孟、庄两位先生兴致勃勃地享用了他们的一份。
弗之对卣辰说:“以后的人坐飞机的机会一定很多,有多少人能体会我们这时飞向家乡的心情?不容易啊!”
“不容易啊!”卣辰也说,“胜利已经够沉重了,现在还有担忧。”
“我们已经够不容易了。”弗之说,“要后人了解更不容易。”
“也不见得很难了解。”卣辰说,“只要有君子之心应该不难。”
弗之微叹,望着卣辰总是有几分天真的脸,又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八年的岁月,三千里路的艰难,半日间要得到偿还。窗虽小,望出去却是无边无际的。
午餐后,机舱里又沉默下来。人们不说话,都睁大着眼睛,不肯放过能看到的哪怕是极细小的事物。这时飞机已经飞得很高,大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有人说穿得还不够,引起一阵笑声。
时光已经到了下午,飞机进入北方的天空了。快飞!快飞!人们在心里为飞机鼓劲。
“北平!我看见了!”有人在舷窗边大喊了一声,许多人拥过去看。果然远处城郭在望,飞机下面树木渐渐多起来。
“那里有一片水!”有人大叫。
“昆明湖!”有人回应。
北平!我们回来了!下午三时二十四分,飞机到达北平西苑机场。
飞机停稳了,扩音器里传出好听的声音:“北平,到了。”人们这时倒安静下来,坐着不动。
机舱门拉开了,一位工作人员出现在门边。他是从地面上来的,他站得笔直,大声报告:“北平,到了。”
北平,到了。这用熟悉的口音说出的几个字,大家听起来如同仙乐一般。
人们纷纷站起来,慢慢地有秩序地一个个走下舷梯。七月的阳光照着大地,远处是一片稻田,绿油油的。
“京西稻。”有人说。有几个人弯腰去抚摸脚下的土地。
两位记者正等在舷梯下,连说:“欢迎!欢迎!”
其中一位见下来的人里没有晏不来,便问身边的钱明经:“晏不来没有在飞机上吗?我是他的老同学。”
钱明经道:“他已经先来了。”
记者又问:“哪一位是孟樾先生?”
明经引他向孟樾走去。记者介绍自己叫陈骏,想请孟先生讲几句话。他的报纸是一家进步大报,常有教授发言。
弗之略有迟疑,明经说:“孟先生,你替我们说几句话吧,我想大家都有话说。”
弗之看看大家期待的目光,便说道:“我想我们大家最突出的感觉是高兴,我在天空上已经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北平城,我能猜出来哪儿是天安门,哪儿是太庙,哪儿是中山公园。我好像看见了中山公园里的公理战胜坊。公理战胜,世界才能存在,人类才能存在。同时,我们的高兴不是轻松的,是沉重的。因为这是八年艰苦的斗争换来的,是多少人的牺牲换来的。我们在回到北平最高兴的一刹那,要向牺牲的中华儿女致敬。”
大家鼓掌,表示赞成他的话。
陈骏拿着笔做记录,一面说:“好,就是这几句。”
合子真的捡起一小块泥土,在嵋眼前一晃往嘴里送。
嵋在合子手上拍了一下,打落了那土块,笑说:“你还要得肠梗阻!”
合子说:“我已经舔到了。”
“什么味道?”嵋笑问。
合子道:“简直没什么味,我吃得太少了,我不想再得肠梗阻。”
学校有车来接,另有一辆车是供孟家人使用的。司机递给孟弗之一个信封,是次日学校要开校务会议的通知。李涟一家正好搭车,他们和大家告别,上了这辆车。人多车小,倒是都塞了进去。
合子最后上车,他站在门边大声说:“北平!北平到了!”
亲爱的北平,我们回来了。我们是飞回来的,本来空中就是我的天下。空中的路是胜利之路,我离开你的时候年纪太小,印象太少。记得的只是方壶,方壶后面的小溪,和小溪上的萤火虫,城里面只记得香粟斜街的住房和后花园。大人们的怀念和叙述,包括小姐姐的描述,在我心中建造了北平城。北平,你是我们心中的城。我们回来了。
看那田野是这样的绿,好像要胀开来。太阳照着,有些地方闪着白光。下飞机的时候,有人在嚷嚷“京西稻”。我知道那是一种好稻米,进贡用的,皇帝用的。以后再不会有皇帝了,我们能推翻统治了两千年的皇帝,也能赶走入侵的强敌。虽然我没有尽什么力,我却觉得很自豪,为每一个中国人自豪。
田野的绿色间也有大片荒芜的土地,大概是没有来得及种。胜利以后来不及做的事一定很多。郊外的路不很平坦,这是敌人践踏过的,胜利一年来还没有来得及修理。这里蕴藏着不平之气,蕴藏着重建家园的愿望。这是它应该有的面貌。
车越来越近西直门了,我们先看见瓮城,它是西直门的外围。我看见爹爹取下眼镜,擦拭眼睛。娘用手帕掩住脸,好像怕看见什么。小姐姐睁大眼睛,像要把一切都装进眼睛里。车进了瓮城,看见西直门城楼了,在澄澈的蓝天下,它比瓮城更庄严。城门是这样高大雄伟,让人几乎要屏住呼吸。这是一个古老历史的门,是一个文化的门。如果我不是早已立志征服天空,我就要来研究历史,研究你,亲爱的北平城。你代表什么?我一时说不清。在我模糊的认识里,你代表着中华民族的融合与形成,这太深奥了。但至少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你代表的是美,不只是山川景色,更主要是历史的美,中国文化的美。
“有轨电车!”之荃叫了一声。那车有些像碧色寨的小火车,叮当叮当在大街上开。
“看见茶汤店吗?”小姐姐指一指街旁的铺面。我看见一个大铜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亮。它还是抗战前我们看见的那一把吗?不会的。
我们经过护国寺,车子驶进一条胡同,之荃他们要在这里下车。他们的门前有一棵大槐树,还有一个缺了头的小石狮子。之荃向我挥手,喊了一声:“我们先到家!”我看见李太太向四面鞠躬,李先生也向四面鞠躬。我想李太太是拜她的神佛,可李先生为什么鞠躬?爹爹正好说了:“李先生是感谢天理和众人的努力。”娘微微点头。我想,这正是爹爹下飞机以后讲话的意思。
车子要退出胡同,可是转不过身来,好容易找到一个岔口调转了头。有些孩子跑过来看车,还帮着喊:“倒!倒!”我们都笑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离开九年以后又回到故乡,若是知道,一定会喊“欢迎欢迎”!如果是坐飞机,就没有这些麻烦,从西苑机场回到香粟斜街,只需要几分钟;什么时候想回昆明去看看,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来。再没有任何敌人敢来侵略我们的领空,那蓝天白云是我们自己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到火星去。
车子上了大街,经过北海后门,看见什刹海了,岸边搭着凉棚,可是游人不多。天太热,每个人的心里想来也是不平静的。小时候,穿好冰鞋从后门出去,在什刹海上溜冰。那一年,我得了肠套叠。
车在香粟斜街三号门前停下了,那大影壁上涂染了好几处黑灰颜色,显得很脏。开车人跳下来,跑过去敲打那两扇黑漆大门,黑漆有好几处都剥落了。一会儿,门开了,忽然出来许多人帮着搬东西。车开走了,我们对着大门站着,娘好像要跌倒,靠在爹爹手臂上。我不知道他们要站多久,我知道门里再没有了公公。
北平,我心中的城!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