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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京尧去世后,碧初和弗之商量着要去看蘅芬,因碧初身体总是不够健朗,未能成行。

这天,碧初收到玹子一封信,信很简单:三姨妈,妈妈和我很快要到北平去,正在设法买机票,先到南京。去平原因你们可以想到。

碧初和弗之都想到,卫葑要到北平来接玹子了。前一时期,共产党在北平的工作相当活跃,现在军调失败,工作渐渐转入地下,卫葑很可能仍在这里。正好廊门院的房客到期,便把廊门院收拾了一下,预备绛初母女回来住。

八月下旬,绛初和玹子带了阿难回到香粟斜街。她们还要等卫葑最后的通知,确定哪一天来接玹子,那就是婚期了。母女二人见到老宅院的破败情况,都很感慨。黄秘书为她们找了一个临时的女佣四妮,四妮是河北三河县人,人很矮小,口齿还伶俐。家里过不下去,出来做事。她和阿难很快熟了,能够帮助照顾,是个帮手。

绛初问她乡下情况,她说:“好容易打走了日本鬼子,以为能过几年安生日子,谁知还是这么兵荒马乱。我哥哥让国民党抓兵抓走了,我弟弟听了共产党的动员,也参军去了。要是两兄弟在战场上见了面,该怎么办啊?今天这边打来是一个命令,明天那边打来又是一个命令,都是中国人,你听谁的啊?这日子真难过。”

碧初将这话告诉弗之,弗之叹道:“这是对内战最朴素的描绘。”

绛初母女回来的几天里,有些熟人来看望。这天,黄秘书说澹台家原来的听差刘凤才来看旧主人,还带了一条狗。说话间,刘凤才已经牵着狗出现在廊门院。

玹子在廊子上看见刘凤才和狗。人看上去倒还不太显老,狗已经老得不堪,它已经十岁了,老态龙钟,毛掉了很多,行动很困难。

玹子听玮玮说过,南去时把亨利托付给了刘凤才。她轻轻叫了一声:“亨利!”心想母亲最好不要见到它。

这时绛初已经走出房来。亨利一见旧主人,便一跛一跛地奋力向前,开始大声嚎叫,好像在哭,在诉说这些年分离的苦。

绛初意识到这是亨利,眼泪滴滴答答湿了衣襟。亨利围着旧主人转了几圈,似乎还不满足,要往前院去,大家都知道它在找玮玮。

绛初说:“你再也找不到他了。”亨利认真地望着绛初,似乎听懂了,趴在地上喘息。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嚎叫起来。

玹子搂着绛初的肩,和刘凤才简单说了些话,知道他的日子还过得去,进房去取了些钱给他,吩咐他带亨利回去。

刘凤才有些不安,说:“不该带它来,让太太伤心。”

玹子说:“也是想见一见的。”

刘凤才便连忙带亨利走了。

第二天,黄秘书说亨利回去后仍然满处寻找,后来像是太累了,趴着不动,看时才知它已经死了。

过了几天,绛初和玹子带了阿难去看岳蘅芬,碧初、慧书和嵋也一同去。几个人坐车到了香山,见苍松翠柏、绿杨垂柳,很是幽静。

绕过一个小坡,见几间瓦屋门前,赵莲秀正在生煤球炉子。另一个妇人穿着白布褂子蓝布裤子,坐着择菜,正是岳蘅芬。几个人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赵莲秀见了他们,忙丢下手中扇子,请姑奶奶们屋里坐,又去拉岳蘅芬,说:“有客人了。”

蘅芬看着大家,仍坐着不动。凌京尧去世后,她每天只是呆呆的,几次对赵莲秀说:“你当我不知道吗?为什么大家都来,她倒不来。”

这时,她冷冷地打量着众人,又对赵莲秀说,“你当我不知道吗?你看她来没来?”

绛初先说道:“凌太太,我们来看你,你过得还好吧?”

赵莲秀拉着蘅芬和众人一起进屋。屋里椅子不够坐,莲秀掀起门帘说:“里屋炕上坐吧。”又把院中的小板凳搬进来,总算都有了座位。

绛初又说:“凌太太,你身体还好吗?”蘅芬不说话。

莲秀说:“我们在这里生活还算安定,在这小村边上没有人来打扰,就是凌太太身体差一些。”

玹子领着阿难到蘅芬面前说:“这是姥姥。”

阿难懂事地向姥姥鞠躬,仍依偎着玹子。玹子把他推向蘅芬,蘅芬伸手去抱。阿难退了一步,玹子又推他上前。他靠在蘅芬腿边,抬头望着蘅芬,忽然哭起来。

蘅芬也哭出声来,抱住阿难。阿难并不挣扎,祖孙二人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绛初等过来劝解。玹子拉起阿难的手,阿难马上说:“妈姑。”紧紧靠着玹子。

蘅芬看着玹子光亮的脸,又看看阿难,说道:“以后那个姑字可以省去了。”

玹子在蘅芬身边坐了,蘅芬说:“雪妍命不好啊,你和卫葑的事,我都知道了,祝你们白头偕老。”

玹子说:“以后,我们会照顾你。”

绛初在一旁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你照顾谁?”

大家不好接话,嵋大胆地说:“玹子姐走的是照顾大家的路,她会让大家生活更好。”

碧初说:“具体的事婶儿多操心,玹子和卫葑的心意都在里头。”

莲秀指着桌上一筐核桃,说:“老天爷待我们不薄,这是村里人送的,他们惜老怜贫,不小看谁。”大家都感到安慰。

蘅芬哭过一场以后,似乎精神好些,和玹子、阿难说着话。这边绛初、碧初和赵莲秀商量卖房事。

赵莲秀说:“我和凌太太一起过,倒是彼此有照应。房子的事,两位姑奶奶做主,怎么办都好。”

绛初道:“总要问一问你,难道不问你就卖了?”

碧初说:“我们都知道婶儿是最好说话的,就这么办吧。”

赵莲秀又说了说蘅芬的情况。

这边蘅芬两眼看着阿难,说:“可惜我这儿一块糖也没有。”

玹子道:“他不吃糖。我们给——”想了想不知怎样称呼蘅芬,便说,“我们带了些东西来。”

玹子把带来的日用东西放在桌上,见碧初坐在竹椅上很疲倦的样子,便询问地看了绛初一眼。

绛初道:“我们回去吧,让凌太太休息。”

蘅芬道:“我不累。”神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僵硬。

说着,一行人走出瓦屋,蘅芬和莲秀一直送过小山坡。玹子让阿难和姥姥再见,阿难站住,又规规矩矩鞠了躬。蘅芬俯身抱住他,一滴眼泪滴在孩子的额上。

碧初回家后发起烧来,躺了两天。这天,玹子来看她,问起碧初经常服用的药。

碧初道:“我用的药很多,有些药也只有嵋记得。”

玹子道:“我离开父母实在是狠心。慧书妹妹为什么一定要到北平来上学?她可以跟着爸爸妈妈去美国。他们也不是马上就去,办手续完全来得及。”

碧初道:“当初大姨父把慧书托付我们,是想让她到北平来上学。现在时局这样,她考上的学校更是乱得很,想安静地读书简直不大可能。”

玹子说:“她可以到美国读书,跟我爸妈一起走。三姨妈觉得怎么样?”

碧初说:“这当然是好主意。”

玹子又说:“就当妈妈又有了一个女儿。”

慧书跟随绛初,互相照顾,本来是最合适的,但碧初不便提。现在玹子提出,谅慧书也不会有意见。

二人正说着,黄秘书在外面说:“孟太太,有客人,是外国人。”

碧初一时想不起是谁,就对玹子说:“你去见一见吧。”

玹子掀帘子出来,看见来人不觉一愣,金发碧眼,风度翩翩,正是麦保罗。

保罗见了玹子,大喜,说:“我找的正是你。”

玹子扬声道:“三姨妈,是麦保罗。”

保罗忙道:“问孟太太好。”

碧初在里面应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玹子对保罗说:“到前面坐吧。”便引他到廊门院来。

走到前院,保罗站住了,很郑重地说:“请问澹台小姐,我能请你到什刹海走一走吗?”

玹子说:“好久不见,当然可以。我去和妈妈说一声。”

保罗站在垂花门前,仔细看那只剩了半边的福字。若是加上一个走之,就是“逼”了。他想着。

玹子很快出来了,戴了一顶乳白色宽边帽,帽上缀了一条绿绸带,正好配她原来穿的上有圆点碎花的绿绸衫。

保罗说:“你真是随时可以参加国宴。时间怎么这样优待你,你的样子和几年前完全一样。”

玹子微笑道:“我看时间也忘记了你。”

他们出了大门,保罗开了一辆吉普车,很快到了什刹海。两人走过什刹海的长堤,那正是九年前他们看猴戏的地方。长堤上疏疏落落有几个席棚茶座,游人不多。他们选了柳荫下较隐蔽的一处,在靠水面的桌旁坐了。

茶座主人殷勤地送上凉水浸的鲜核桃和鲜菱角,说:“菱角就要下去了,核桃刚上来,两样能够碰到一块儿可是缘分呢。”他很为自己说的吉祥话得意,又送上两杯刨冰。

两人不由得互相望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把刨冰推到一旁。

保罗说:“我的运气真好,派我来中国三个月,这是上天给的机会让我见到你。”

玹子坐定了,望着保罗道:“你这些年好吗?看样子不错。”

保罗说:“我确实还好,所以,觉得自己有资格来找你,说我要说的话。不过,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用英语我更能表达自己。”他坐端正了,望着玹子,“你结婚了吗?”

玹子笑道:“我已经订婚了,这几天就要结婚。”

保罗低下头,片刻又抬起头说:“订婚不算,我来试一试吧。我这些年还是一个人,起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找到伴侣,后来发现因为你在这里占据了位置,别人没有地方了。”他指了指他的胸口。

玹子明白了,很感动,说:“保罗,我很感谢你,可我已经对他做了承诺。”

保罗问道:“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玹子略一迟疑,说:“你认得他,就在这里你见过他。”

保罗又问:“他和你在一起?”

玹子道:“不,那时是我和你在一起。”

保罗向四处望了望,好像要找出那个人来。忽然说:“卫葑?”然后又迟疑了一下,说,“他的妻子去世了?”

玹子拍了拍保罗的手背,说:“你真聪明。”

保罗不解地说:“你的思想跟得上吗?”

玹子说:“女人是这样的动物,情感可以帮助思想。”

保罗说:“我怎么也想不出,你和卫葑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你相信共产主义吗?”

玹子道:“我们现在只知道要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其实我和卫葑有很相似的地方,我们都是中国人,这是八年抗战教给我的。我们容易彼此了解。”玹子说着,眼睛有些润湿,“同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总是在向往,很不实际。”

保罗说:“你的内心所包含的比你实际表现的要多得多,也许这是中国人的一个特点。可是玹子,中国的局势非常复杂动荡,前几天,马歇尔和司徒雷登已经宣布调处失败。我看打仗是不会停的,再调处也不行。生活必然会乱,我不能想象你怎么忍受。跟我到美国去,我们会有一个安定而且快乐的家。这是我的请求,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们可以再来往一段时间,也许能找回我们失去的。”

玹子垂头片刻,抬起头,泪光莹然,说:“保罗,我认真想过了,真的很感谢你,我不会违背我的承诺。就是现在可以再做一次选择,我也不会改变。”保罗还要说话,玹子柔和地说,“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再说就不好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不是吗?”

保罗定定地望着玹子,觉得玹子确实长大了,和九年前大不同了。不由得于爱慕中又添了几分敬重,无奈地低下头,久久不语。

玹子用手指轻叩桌面,保罗擦拭了眼角,抬起头来,抓起玹子的手,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湖面上有一只水鸟呼啦啦飞了起来,两人看着它飞向远方。远方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保罗开车送玹子到家,下车为她开了车门,直送她到大门前,又递过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永久地址。”

玹子接过,低声说:“我没有永久地址,你是知道的。”

两人握手,保罗看着玹子跨过大门门槛,自己开车离去。

接连几天,秋雨连绵下个不停。院中的花树经过雨洗,原来已经要褪色的叶子又鲜亮了,稍减天色的阴沉。

卫葑仍然没有消息,玹子有些不安。夜里做了一个梦,不愿对绛初说,又想说一说,便到嵋房里来。

她走进月洞门里那间独立的小屋,见嵋和慧书的两张小床各靠一面墙,两人正在窗下的小桌上下棋。那是一副很讲究的黑白棋子,原是弗之有一阵下围棋,后来觉得太费时间,便停止了。回到北平以后,嵋将棋子从存物中翻了出来。

玹子在桌前看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们多高明,原来下的是五子棋。”

慧、嵋都笑了,说:“我们只会下五子棋。你也来参加。”

玹子摇头,在一张小床上坐了。

慧书已经输了两盘,这一盘有些赢的意思,问嵋道:“我们下完吧?”

嵋道:“玹子姐像是有事。”走到玹子身边坐了。

玹子用手指在嵋额上轻点了一下说,“就你机灵。我做了一个梦。”

嵋道:“当然和葑哥有关。”

玹子道:“这是容易猜的。”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梦见他被关起来了,那牢房在一个山谷里,我去找他,许多人对我大喊大叫,快跑!快跑!不然连你也抓起来!我说,我找卫葑。卫葑从房顶上探出头来,挥手说快跑。我像给钉住了,抬不起脚来。许多人又喊,快跑!快跑!我说,你们怎么不跑啊?他们说我们也要跑。说着大家就乱跑起来。我用力抬脚,用了很大的力,就醒了。”

嵋和慧书静静地望着她,嵋说:“好像需要一个圆梦的?”

玹子道:“我才不信那些呢,跟你们说说,心里轻松点。”

正说着,四妮牵着阿难找来了,说:“小姐,前面有客人。”

玹子忙站起来牵着阿难走到前院,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问道:“是澹台小姐吗?”随即递过一封信,说要收条。

玹子写了收条,那人自去了。

玹子拿了信回到廊门院,阿难先抓过来,举着说:“澹台玹小姐。”又指着玹子,“妈姑。”

玹子笑了,打开信看,正是卫葑的通知:后日,上午八时在颐和园扇面殿。

玹子一下子抱起阿难,让他看这是爸爸写的字,阿难咯咯地笑。

玹子把纸条给绛初看,绛初叹了一口气。

玹子搂住绛初的肩膀,说:“妈妈,我自己去吧。”

绛初说:“那怎么行,我和三姨妈商量过了。我们送你去,还要有个仪式才好。”

玹子道:“我去告诉三姨妈。”

一会儿,碧初拄着拐杖,由玹子搀扶着到廊门院来了。三人商量了一阵,绛初为玹子准备了一个箱子,里面除了简单的日常用品,还有一件灰色的棉大衣。

绛初让碧初摸那件棉大衣,说:“我做了些夹带,她不让带,非要取出来。好像确实也不大合适。”

一面说着,一面很不情愿地拿了剪子拆线。取出夹带,是两只镯子,一只翡一只翠,颜色娇嫩,温润生光,是绛初最喜爱的;还有两条镶有钻石的金链子。

绛初又叹一口气说:“我给谁呢?”

碧初说:“给玹子的孩子留着吧。”

绛初摇摇头,仍把大衣缝好,装进箱子。

碧初说:“二姐真明白,就是什么都不能带。”

绛初说:“我明白什么,我又不是乡下老太婆不懂道理。”

碧初知她心里难过,便不说话。

这天晚上,几个人都盼着明天是个好天。想着雨已经下了几天,够长了。

次日清晨,玹子很早起来,一切收拾好了,去看阿难。

阿难忽然醒了,睁大眼睛看着玹子,指了指门说:“去。”

玹子俯身道:“我去看爸爸。”

阿难猛地坐起说:“我也去,看爸爸。”

玹子一怔,迟疑了几秒钟,说:“好,咱们一起去。”说着把他抱起换了衣服。

绛初走过来,担心地说:“他去行吗?万一哭闹怎么办?”

玹子问阿难:“等一会儿出去,阿难要听话,做得到吗?”

阿难用力点头。

绛初不愿违拗玹子,这也是阿难见到父亲的一个机会。碧初等见阿难同去,有些意外,但都觉得这是应该的。

嵋和慧书过来,见玹子穿了一件暗绿色镶双边的旗袍,罩一件米白色中袖外衣。阿难穿了天蓝色带领结的衬衫,戴着一顶小帽紧紧牵着玹子的手。嵋和慧书觉得玹子真好看,尤其和阿难在一起,更好看。几个人上了车,驶向颐和园。

玹子曾多次设想自己的婚礼,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新郎是谁。一种婚礼简单到只有两个人,一种婚礼铺张到放烟火。也想到婚礼上用的服饰,婚纱是少不了的。却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尤其是她的新郎,她要嫁过去的地方,都像在一层薄雾中。

可是她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适合她,她正在参加到使社会进步的那一边。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北平秋日的好天气。

他们七点半就到了扇面殿。小殿前有许多花树,丁香和榆叶梅都已过了花期,只有几棵紫薇还在盛开,把殿前的台阶遮了大半。周围还有玉簪花开放,满院香气。

玹子让四妮带着阿难在扇面殿小院外面玩耍,嵋领着他们走动一会儿,才进小院。

八点一刻了,卫葑没有出现。八点半了,卫葑还没有出现。玹子打开箱子,取出棉大衣。

绛初问:“你做什么?”

玹子不答,把大衣铺在台阶上,让绛、碧二人坐。

碧初说:“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新衣服,不好这样。”

绛初叹息道:“坐吧,卫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二人坐了。

嵋和慧书到花圃靠院门的一边,向长廊望去,空荡荡的不见一人。

又等了一阵,快九点了,院门外已经有游人,玹子去看了阿难,又过来招呼慧、嵋也去坐一坐。一眼正看见卫葑从长廊下甬道沿着长廊急匆匆快步走来,这是勉强遏制不跑的快步。他穿一件灰色长衫,套着深蓝色暗花马褂,满头是汗。看见玹子,紧跑了两步,拉住她的手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许多事是不能预料的。”

玹子用手帕拭去他额上的汗,微笑道:“这种不能预料正是预料中的。”

两人走到花圃后,绛、碧早站起来。

卫葑鞠躬道:“对不起,让妈妈和五婶久等了。”

绛初叹息道:“无论等多久,我也会给你们祝福。”

几个人站定,绛初代表女方家长,碧初代表男方家长,主持这一奇妙的婚礼。

卫葑和玹子并肩站着,向绛、碧说道:“我能得到玹子做终身伴侣,和我一起去走艰难的路,是我最大的幸运。请长辈们放心,我会尽力让她过得好一些。我们走后,阿难幸亏有妈妈照料,我的感激是无法形容的。”

他还想说雪妍在地下也怀有同样的感谢,忽然觉得不合适就没有说。嵋在旁边又想问什么,当然忍住也没有说。

绛初心里很难过,玹子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她咳了两声,说道:“作为一个母亲,当然希望儿女守在身边,可是女儿得到满意的终身伴侣是更重要的。你们有自己的路。爸爸虽然没有在这里,我代表他,我们祝福你们互敬互助、白头偕老。”

碧初道:“卫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和弗之就是他的家长。从今以后,对于卫葑和玹子来说,五叔和五婶、三姨妈和三姨父各自都多了一个头衔,这是多么好的事。你们现在各自得到自己的那一半,便是完整的,会克服更多的困难。在生活的道路上有更多的阳光,这是我的希望。”

绛初无师自通,拉起玹子的手放在卫葑手中。两个年轻人感动地彼此相望。

玹子见卫葑的穿着很像个生意人,调皮地唤了一声:“掌柜的。”

卫葑立刻应道:“内掌柜的。”大家都笑了。

这时,已经有游人走进院来,看看他们,穿过院子又出去了。

卫葑对玹子说:“我们必须快走,有车在外面。”

绛初拭着眼睛说:“你们快走,不留你们。”

玹子说:“再留两分钟,让你见一个人。”嵋早跑到院外把阿难带过来。

卫葑愣住了,喃喃道:“是你!我的小儿子!”他一把将阿难抱起举在空中,说,“真沉。”

这是阿难第一次得到父亲的爱抚。举得这样高是母亲做不到的。

玹子在旁说:“叫爸爸。”阿难马上搂住卫葑的脖子,接连叫了好几声爸爸。忽然转脸对玹子叫道:“妈妈!”

卫葑吻他,腾出一手揽过玹子,阿难用两只小手搂住父母的脖子,咯咯地笑。

卫葑低声说:“我的儿子!何时再见?”旋即放下阿难,拉过玹子说,“我们快走。”

这时慧书已经把大衣装进箱子。玹子和卫葑转身向两位长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玹子又抱住母亲低声说着什么。

绛初拭着眼睛催促:“快去吧。”

玹子又转身吻了阿难,和卫葑一起转过花圃,向排云殿那边走去。大家都跟过来,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阿难叫道:“爸爸!爸爸!”两人并不回头。阿难懂事地依在绛初膝前,并没有追赶。不久,两人的背影有长廊遮蔽,看不见了。

几个人转身走出了扇面殿小院,阿难忽然大哭起来,左看右看,他是在寻找远去了的亲人。几个人俯身去哄,他还在哭,只好拉着他走,走走停停出了东门。

太阳尚未行到中天,阳光明媚,蓝天澄澈。绛初一行人簇拥着大哭的阿难走下东门台阶。 V7Mk1rDTqHK6YB3nxOa60vseaJEOEcawZZPs8uX0b5j4aNsfy/uNlSm3TEfTbf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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