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里,吴孟超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被无数病人称为“当代神医”,他的名字总和“奇迹”相连。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他说:“我看重的不是创造奇迹,而是救治生命。”
在从医六十九年的生涯中,他创造了中国医学界乃至世界医学肝胆外科领域的无数个第一。他翻译了第一部中文版肝脏外科方面的专著——《肝脏外科入门》;他制作了中国第一具肝脏血管的铸型标本;他创造了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和常温下无血切肝法;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叶切除手术;他切除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肝海绵状血管瘤;还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在腹腔镜下直接摘除肝脏肿瘤的手术。这无数个第一,无不见证着中国肝胆外科从无到有、从有到精的卓绝探索。
有人说,肝脏方寸之间,吴孟超仿佛是一匹老马,驮着一个个病人过河。他对肝脏内部结构了然于心,施行了一万六千余例肝癌手术,早期肝癌病人的术后五年生存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无数病人因为他而摆脱了生命的绝境。现在,九十六岁高龄的吴孟超,仍然坚守在手术台上,保持着每周门诊、每年一百余台手术的惊人工作量。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攻克肝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必须争分夺秒。”
朗读者访谈
董卿: 刚才我握着吴老的手把他搀上台的时候,心里还是蛮多感触的。就是这双手把多少生命从鬼门关硬生生地给拉回来了。我们可以先看看吴老的手:右手关节已经明显地发生了变形。
吴孟超: 因为长久地工作,拿着手术刀。
董卿: 在一台手术中,这个动作大概要保持多长时间?
吴孟超: 一台手术最长的十个小时都有,现在一般三个小时。
董卿: 吴老这双手除了关节变形之外,还有一个特点是非常细腻。听说您爱护这双手胜过爱护您的脸。
吴孟超: 这手比脸重要。脸老了无所谓,但是手上所有的感觉要保护好。我有时候开刀,眼睛往上看,手就在底下操作,利用手感做手术。你要了解肿瘤的位置和它的结构关系,否则你的手进去乱摸,把好的器官给拿掉了,那就不对了。
董卿: 这是真本事。我曾经听吴老身边的护士长说,他的手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满腹腔的都是血,吴老的手伸进去一摸,在这儿呢,这根血管一掐,血就止住了。是这样的吗?
吴孟超: 是这样的。(掌声)最初我当了五六年医生,要提主治医生的时候,我就请教我的老师裘法祖 ,我说:“现在我应该固定在哪一科?”他说:“我们还没有肝胆外科啊,你可以攻肝脏。”
董卿: 也因为中国是肝病大国。
吴孟超: 是,而且肝病的死亡率很高。那个时候肝脏科没人敢开,所以我就攻肝脏,做标本研究,然后慢慢地做临床,以后就建立起了肝胆外科。
董卿: 我想对于您来讲,可能“谢谢”这两个字是您耳朵边上听的频率最高的两个字了,对吗?
吴孟超: 对。
董卿: 我现在手上也有几封不同的人写给吴老的感谢信,在这里可以和大家分享,听听看他们都想对您说什么。
这是您的一位患者。她说:“尊敬的吴爷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那么多大医院都不接受我、切除不了我肿瘤的时候,是您不顾众人的反对,毅然主刀。2004年9月24日,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做了整整十个小时的手术。后来,我选择了9月24日这个让我获得再生的日子,和我心爱的人携手走上了红毯。今天我可以拥有完整的人生,谢谢您!”(掌声)您还记得她吧?
吴孟超: 就是武汉的那个甜甜。她在武汉的时候,人家说,你这个病啊,肝脏肿瘤蛮大的,只有做肝移植。换肝要很多钱,她没有办法,就跑到上海来,问我,还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我一看,可以切掉肿瘤,不要换。
董卿: 她当时那个病症是不是特别复杂?
吴孟超: 肿瘤比个篮球还大,挺着肚子啊。
董卿: 给甜甜开刀那年您多大岁数?
吴孟超: 2004年,当时八十二岁了。(掌声)
董卿: 您已经八十二岁了,遇到这样一种非常复杂的手术的时候,您没有任何犹豫吗?
吴孟超: 有一些年轻同事说,这么大瘤子,人家都不敢做,你做啊?万一出了事,你的名誉就没有了。我说,我的名誉算什么?(笑)我不过是一个吴孟超嘛,那算啥?救治病人是我的天职。(掌声)
董卿: 还有一封信,这位您肯定很熟悉。她说:“认识您三十多年了。在很多人看来您是个传奇,但只有我看到过手术后靠在椅子上的您,胸前的手术衣都湿透了,两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掌心向上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叹口气说:‘力气越来越少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在手术室里倒下了,你知道我是爱干净的,记住给我擦干净,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一脸汗的样子。’”
吴孟超: 这是我的同事,是护士长。她一直配合我。
董卿: 当时怎么会说这个话啊?
吴孟超: 那一天做完手术了,很累的,我在休息室,她来照顾我,我们就聊天。我也想到,人总有生命终点的,不可能活一千岁,是吧?到时候不行了就走了。你不要去计划,也不要去考虑,这是自然现象,但是我总觉得,每天在工作当中度过,不浪费时间。
董卿: 您现在每天自己有时间表吗?
吴孟超: 我一般是七点吃早饭,吃完了上班,就到病房去查房,或去看门诊。
董卿: 您现在每个星期还要做手术吗?
吴孟超: 每个星期要做手术,起码三台。(笑)而且都是比较复杂的。我为什么还要坚持做手术呢?一个,我觉得我自己身体还可以。第二个,我带年轻人,教年轻人。(掌声)
董卿: 最后还有一封信说:“吴老师,我想,我们可能是见过您笑容最少的那些人,直到今天我自己当了老师,走进病房,依然偶尔还是会想起当初自己挨训时候的样子。但是我也很感激,正是那些年心有余悸,才让我在此后的工作中心有戒尺,走得顺利。您的学生,沈锋。”
吴孟超: 现在沈锋是我的接班人,也是一个专家教授。
董卿: 您当时训学生训得这么狠哪?
吴孟超: 我对学生,越喜欢的,越训得厉害。希望他能够做好,不要出事。
董卿: 您会怎么样去考核他们的业务?
吴孟超: 我们一天到晚都在一起工作。假如说他们要避开我做一个什么坏事,那我马上就知道。
董卿: 避开您做,您怎么会知道呢?
吴孟超: (笑)我底下有群众嘛。
董卿: 都是我的人!(全场笑)这不是一句玩笑话,现在我们肝胆外科的这些中坚力量,最优质的医生、教授,百分之八十是吴老的学生,或者是学生的学生。(掌声)
吴老其实是马来西亚归国华侨。在中学时代,中国爆发了抗日战争。吴老当时就做了一个决定,要回中国,要上前线。所以十八岁的吴老在那一年就告别了自己的父母,那一别就再也没有能见上。
吴孟超: 我父亲患有胆囊结石、胆管结石,后来因为黄疸去世了。哎呀,我自己是学这一行的,不能给我父亲医救,让我很痛心。九十年代批准我回去了一次,那次我到坟上去看他们,就在妈妈的坟前哭了。我说,妈妈爸爸,我已经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现在工作还是很好。就这样想,我对得起爸妈。
董卿: 您的双手拯救了无数生命。吴老自己的这份遗憾,却成全了更多的父母和儿女之间的一份圆满。“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我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吴孟超老人六十九年从医的最好的写照。悬壶济世,德才兼备,因为这我们要向他表达最衷心的感谢!(掌声)
当我们在说“谢谢”的时候,我们是幸运的,那说明我们得到了帮助。而当我们在听到“谢谢”的时候,我们是幸福的,那说明我们已经有能力去帮助别人。就让我们怀着感恩的心在得到和给予之间,去构建起最美好的人与人的关系。
接下来我还要请出三封感谢信的写信人,他们要和吴老一起来完成朗读。我想在他们所朗读的片段当中,也包含着彼此之间最深切的一份感谢。
导演手记
吴孟超:那里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导演 荣毅
当代社会人们常常会谈起压力,谈起焦虑,谈及一些生活里过不去的坎儿,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话:“当你觉得自己难的时候,不如去医院看看。因为那里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而吴老所在的医院,可以说就是离这些“生死大事”最近的地方。
作为一所中国顶级肝胆专科医院,每天这里要接诊来自全国各地在绝望和希望中孤注一掷的病患及家属。他们此行的最大目的,往往是前来投奔一位姓吴的老人。
在医院最深处的手术区,我终于见到了他,一位刚刚下了手术台的九十六岁的主刀。
“一位九十多岁高龄的人,每天都在忙什么?”在参与《朗读者》的两年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被刷新着:在通宵达旦地翻译巨著;在攻坚克难的工程一线;在笃信站立的三尺讲台……我不能说吴老所坚守的这张手术台和它们相比谁赢谁输,但它确实带给了我最大的震撼。
“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
这是一个多世纪前,医生特鲁多墓碑上的碑文——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却总是抚慰。如今所有医学院的学生都不会陌生的这句话,也是我对吴老的第一印象。
在距离手术室最近的休息区,我们开始了第一次聊天。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听他讲讲那些“封神之刀”的故事,但他娓娓道来的,却常是一些人生感悟。他所欣喜的,也是那些挨过至痛后归于平实的生命。他们如何儿孙满堂,他们如何耕种收获……
后来他的身边人说,老人家几十年上万台的手术,他几乎能一一记得每个人的故事。是因为他坐诊几十年雷打不动的门诊,常常一个病患就是长达一两个小时的对话:他们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家庭,有着疾病外怎样的困难与苦楚、幸福与牵挂,老爷子都会一一挂怀。“那是一种彻底的信任与托付,没有经历过的人不能全然懂。”——被他救下性命的人,不约而同说出类似的话。
“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每一天所遇见的不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是人的眼泪、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们,这是怎样的权利!”——这是老爷子最后选定的读本里的一句话。在录制当天的休息室里,他读到这句停下来,若有所思,转过头来说:“其实有时候人在生病的时候才更像个真正活着的人。”考虑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真正停下来思考生命、生活的意义。
这一期的主题是“谢谢”,访谈的过程中,掌声和泪水交织。很多第一次听到老人家故事的年轻朋友,用拍红了的手去擦哭红了的眼。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幸运的,年轻健康的体魄让生死悲欢听来更似是远方的震撼而非眼前的命题。
台上的老人,九十六岁,军装笔挺,军礼苍劲。早已没人比他更能参得透生死,他却像个百岁的少年,仍对每一个来日寄予厚望。
反观你我,恍然或许生死之外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