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赖声川在美国获得戏剧学博士学位。那时候的台湾,是一个真正的戏剧荒漠。戏剧市场一片荒芜,没有像样的剧场,也没有什么人看戏,连大学里都没有开设戏剧专业。那一年,赖声川回到台湾执教,成为台湾现代剧场最早的一批拓荒者。在他看来,那不是一个糟糕的时代,反而是一个戏剧拓荒、文艺复苏的黄金时代。
最早的尝试是组织学生集体即兴创作。赖声川根据学生真实的生活经验,和他们一起完成了第一部戏剧作品《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1984年,十五个演员在非常简陋的剧场演出,连演两场,台下坐着二百多位观众,其中有杨德昌、侯孝贤、吴念真、金士杰等。人们讶异于他们表演的自然流畅,以及他们与以往戏剧截然不同的表演风格。同年11月,赖声川就和李国修、李立群一起,成立了在后来鼎鼎有名的表演工作坊。
1985年,舞台剧《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上演,台湾相声因它起死回生;1986年,他执导的《暗恋桃花源》首演,引起巨大轰动,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是经典之作。这两部剧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票房,而在于让许多观众第一次走进剧场,领略到戏剧的魅力。2000年,他完成了自己从事剧场工作二十多年来最具突破、最惊人的作品《如梦之梦》。该剧长达八小时,形式大胆创新,被称为“华人戏剧的重大里程碑”。赖声川所创造的崭新的剧场美学,以及深刻的人文情怀,使他成为当之无愧的“亚洲剧场之翘楚”。
朗读者访谈
董卿: 像您这样有很丰富人生阅历的人,如果说到感谢,您会想谢谁?或者想谢什么呢?
赖声川: 其实想一想,真正要感谢的还是人生本身,甚至我们要感谢给我们制造困难的一些人,我们的人生因为他们而更坚强。
董卿: 您现在回过头想生命当中的挫折和打击,您首先会想到什么时候?
赖声川: 十二岁到十四岁的时候,回想起来,稍微不坚强的人可能就倒下去了。
董卿: 发生了什么?
赖声川: 我出生在美国,十二岁的时候,父亲调回到台北。我在美国算是个资优生,能跳级;到了台湾就变成一个最差的学生,然后就留级。我记得我数学应该是九分,一百分里的九分。(全场笑)国文是二十分左右,就是一张成绩单上全部是红字。
董卿: 有没有跟父母沟通过那样一种困境?
赖声川: 有。大概一个月以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跟父亲说,我不行了,我要转美国学校。他顿了一下,说:“你要做中国人还是要做美国人?”这句话是不容回答的。接下来的挫折是更大的——父亲生病了,他得了癌症。有一天我记得在台北的医院里,母亲跟我说,父亲不会好了。我那时候十四岁,整个是一种……你说晴天霹雳也好,或者是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感觉,一个只有在小说或者电影里看到的事情,它要发生在我身上!我即将要没有父亲了。为什么?我觉得那时候心中有一个大洞,那种感觉就是心痛、空、孤单,对未来感到茫然。
董卿: 您会感谢这段际遇带给您的什么?因为它毕竟是一个很重大的打击。
赖声川: 父亲走了,它让我面对人生巨大的考验,然后它也把我的整个路线改变了。我后来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在台湾完成的,我认同这块土地,我认同这个文化,我是一个中国的剧作家,我不是一个美国的剧作家。
董卿: 很多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赖声川: 是,后来我念完大学,认识了我太太丁乃竺。我们申请到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我念戏剧,她念教育,我们为了这个计划工作了两年去存钱。去了美国不到一个月就得到消息,我们存的那笔钱被朋友拿去投资公司,然后公司恶性倒闭,就是破产了,钱全部没有了。怎么办?我父亲有一个老同学在旧金山开餐厅,我们就打电话给他,他听完说:“礼拜五过来吧。”就一句话。我说,啊,过来,到餐厅去。
董卿: 打工?
赖声川: 从来没有那么累过。我从五点半一直走动,走到十一点半,上厕所的机会都没有,一直在收东西,一直在帮忙铺新的桌布,等等。
董卿: 您有被客人或者老板训斥过吗?
赖声川: 每天。我们那个地方消费很高,有的客人脾气很差的,他来花钱,就是要被服务的感觉。他就会说:“过来!你这怎么怎么……”“对不起。”“对不起什么?”然后就开始骂了、训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们错了。”
董卿: 您也能忍受吗?
赖声川: 所以我说,人生中要感谢,你要感谢这些人,他对你那么坏,你要从他身上学会一些东西,好比说忍辱。来,我进到他的心里来看:他带着女朋友,他要在他女朋友面前卖弄一下他的权威。OK(好的)!我配合你,没有问题。
董卿: 您在那里面看了很多戏。
赖声川: 哇,不只看了很多戏,也演了很多戏。我后来发现一个很妙的事情,就是客人喜欢跟跑堂的聊天。他们说,你是什么样的?你的背景是什么?我回答,我在伯克利念戏剧博士。这句话一出,沉默。很奇妙的!没有人会接话说戏剧好有意思,他就是突然会觉得很不自在,小费也不会给多的。后来人家问我,你的背景是什么?我说,我们家在唐人街开洗衣店。他说,这样子,那你们很辛苦啊。我说,还好,还好。最后小费都会给得很多。我觉得真正珍贵的是你会从中看到人性。
董卿: 学习了五年,也打工了五年,这五年过得太充实了。
赖声川: 对。我算是以最快的速度——五年拿到博士学位,还生了女儿。这真的是我人生中非常怀念的一段日子。(掌声)
董卿: 在后来您的很多剧目当中,从《暗恋桃花源》到《宝岛一村》再到《水中之书》,里边都很细腻地刻画了一些奇特的缘分。
赖声川: 太多了,我觉得人生太奇妙了。我第一次去印度是1988年,很早了。我们到了印度北部的一个山城叫比尔。那里没有水,没有电,连路都没有,那是从德里坐车十八个小时才能到的一个地方。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丁乃竺就说,我想洗个澡。过不久我们就看到一个老太太从山上顶了一大桶水下来,然后我太太就很不忍心,就用那桶水洗了澡,洗了头,洗了衣服,还不舍得倒掉,觉得水太珍贵了。后来我们问了一些当地的朋友,通水要多少钱,通电要多少钱,把路修好要多少钱。记得那个时候大概是三万美金可以完成这一切。1988年我们回到台北,找了一些朋友说,我们筹点款,然后真的就把路铺了,水电也通了。第二次去,我们就有水也有电。2009年,我女儿要结婚了,她和她的丈夫是在印度认识的,他们决定举行婚礼的那个小镇,就叫比尔。(掌声)然后我们去参加了婚礼,我们所喝的水,所用的电,所走的路,想不到都是我们当时弄的。(笑)
董卿: 那天,您和太太在参加她的婚礼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赖声川: 太奇妙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过程!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深刻的教育,就是说人活在世界上,还是一分、一秒、每件事情都要更珍惜。因为你当时做的所有事情其实都好像有人在记这笔账,环绕轮回的事会不断回到你身边来。所以我的结论就是,对人好一点吧。
董卿: 没有一个人是一座孤岛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们总是和周边所有在发生关系。听说您今天要为大家朗读的就是《宝岛一村》当中的一个片段。
赖声川: 一封信。我这女儿,就是后来在印度结婚的这位,她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很有感触,就写了一封信给她,谢谢她来到我们家,更谢谢人生,让我们几个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八年之后再编《宝岛一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个情境,这封信就成为《宝岛一村》的最后一个句点。
董卿: 您今天要把朗读献给谁呢?
赖声川: 我觉得《宝岛一村》真的是让下一代知道上一代有多么艰苦。我已经有孙辈了,所以我要读给我的外孙女赖曼玄,让她来代表所有的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