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破晓了。甚至地上出现的一点光亮也能引起新的兴趣。奥克又走进了林地,这别无特殊缘故,不过是由于夜间的巧遇是在那儿发生的罢了。他在这儿一边漫步一边冥想,忽然听到山脚下面传来嘚嘚嗒嗒的马蹄声,随即又看见一个女郎骑着一匹棕色小马沿着通往牛棚那一面的小路向山上驰来,原来就是夜间那个年轻姑娘。盖伯瑞尔立即想起她说的被风刮丢了的那顶帽子。也许她是来找帽子的吧。他连忙在沟里寻找,顺着沟走了十码的样子就在树叶中找到了。盖伯瑞尔拾起帽子,走回小屋躲起来,从墙上的通风孔窥视这个骑马跑来的姑娘。
她登上山顶,到处查看,然后朝村篱那边张望着。盖伯瑞尔正要走向前去把帽子还给她,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使他暂时停了下来。那条小路绕过牛棚后,把林地分成了两半。这不是马道,只是一条人行小径,上面平伸着的树枝距地面最多不超过七英尺,从下面骑马挺身而过是不可能的。那个姑娘没穿骑装;她向四周查看了一会儿,好像是要弄清楚附近确实一个人也没有,然后非常敏捷地后仰,平躺在马背上,头靠马尾,脚蹬马肩,眼睛望着天空。她做这个姿势就像翠鸟一样敏捷,像苍鹰一样毫无声息,盖伯瑞尔的目光几乎跟不上。那匹瘦削的小马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动作,仍然从从容容地向前溜达着。就这样,她从横伸着的树枝下面穿过去了。
这位表演者在马的头尾间似乎操练自如。她穿过林地后就没有必要保持这种不正常的姿势了,于是开始用另一种显然更适宜的姿势。她没有横鞍,而且看来很明显,要在她身下那光滑马皮上斜着坐稳是不大可能的。她却一跃而起,像一棵扳弯的小树苗弹了回去似的,恢复了通常的直立姿势。这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很满意,便按着坐马鞍的姿势坐好,朝图纳山驰去。真没想到女人竟能这样骑马。
奥克觉得很有趣,也许还有些惊讶呢。他把帽子挂在屋里,就回到羊群中去了。过了一小时,姑娘又回来了,现在是规规矩矩地骑在马背上,身前放着一袋麦麸。她一走近牛棚,一个提着牛奶桶的男孩就迎了上来,替她拉着缰绳,侍候她下了马,然后把马牵走,把奶桶留给了那个姑娘。
不久,棚子里就传出了连续不断的喷射声,一声高,一声低,均匀地交替着,显然有人在挤牛奶。盖伯瑞尔拿起那顶捡到的帽子,在她下山必经的小路旁边等候着。
她出来了,右手拎着牛奶桶撑在膝盖上;左手向外伸着保持平衡,露出相当长的一段胳膊,奥克见了觉得遗憾此时不是夏天,否则整只胳膊就会全部露出来了。她身上显出欢乐的神情和仪态,好像在暗示她的生存毋庸置疑是值得羡慕的。这种自负当然不免有点孟浪,但还不到令人厌烦的地步,因为亲眼见识的人会觉得大体符合事实。天才人物口吻中的特殊强调语气也正是这样,如果出自一个平庸人之口,难免不荒谬可笑,但对他的横溢才气却会锦上添花呢。姑娘看见盖伯瑞尔的脸像月亮一般从篱笆后面升起,不由感到几分惊奇。
牧主对这个姑娘迷人的美貌本来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些印象与她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实际容颜相比,与其说是暗淡了,不如说是不同了。评断的出发点就是她的身长。看样子她长得相当高,可是桶非常小,篱笆又很矮,考虑到比起这些东西来会产生的误差,她的个子可以说不会超过姑娘们心目中的最适当的高度。她五官端正。到各郡去审美的人也许观察到过,在英国妇女中很难看到一个具有古典美脸形的女人同时也具有古典美身材,通常总是容貌绝美,但和身体其它部分不相称。显得过于粗大;而一个优雅、匀称、与头部长度为八比一的身材,往往又配上了一副不端正的面孔。不必给一个挤牛奶的姑娘罩上宁芙仙女 的薄纱,只要这样说就够了:在这儿,批评是不适用的,因而默不作声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匀称的身材,心里觉得无限欣悦。从她半身的轮廓看来,她的脖子和双肩一定长得非常漂亮,可是自从她不再是一个婴儿以后,谁也没有看到过她的脖子和肩膀。如果给她穿上一件袒胸的衣服,她准会一头钻进树丛里。但无论怎么说,她并不是一个羞怯的姑娘,只不过会本能地把哪儿可露和哪儿不可露的界线划得比城里人高一点儿罢了。
姑娘刚一发现奥克在仔细打量自己,就马上想到了自己的面容和身材。这是很自然的,也几乎是必然的。她的自负如果表现得更明显些,就会成为虚荣;如果稍微含蓄点儿,那就是庄重了。在乡村,男人的目光似乎能让姑娘们脸庞发痒。她用手拂了拂脸,好像盖伯瑞尔真在搔她那粉红色的颜面似的。她本来举止潇洒,这一下子就变得矜持起来了。然而脸红的却是那个男人,而不是她这个姑娘。
“我捡到了一顶帽子。”奥克说。
“那是我的。”她说,同时觉得应当有分寸,便只是微露笑容,没有笑出声来。“昨天晚上被风吹跑了。”
“是今天早晨一点钟吧?”
“噢,对,”她很惊异,“你怎么知道的?”她说道。
“当时我在那儿。”
“你是牧主奥克,对不对?”
“就算是吧。我是最近才到这儿来的。”
“牧场很大吧?”她问道,眼睛向左右转了一转,然后头发往后一甩。她的头发长得又厚又密,阴洼处本来是黑黝黝的,可是现在日出已经一小时,凸起的鬈发上已抹上了阳光的色泽。
“不,不大,约莫一百。”(当地人在说到田地的面积时,往往仿照“一只年已满十的牡鹿”之类的古老说法,把“英亩”两字省略掉。)
“今天早晨我想把帽子找回来,”她继续说道,“只好骑马跑到图纳磨坊去了。”
“是的,你去过。”
“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过你。”
“在什么地方?”她问道,心里感到疑虑,脸上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住了。
“就在这儿,看着你穿过林地下了山。”牧主奥克说,那表情深知底细,同时远远凝视着刚才说的那个方向。然后他转过头来,正遇着交谈人的目光。
他察觉到了什么,赶紧把目光从她的视线上移开,好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了似的。原来姑娘想起了她在穿过树丛时所做的古怪动作,心头一阵怒跳,脸变得飞红。看见一般不爱脸红的女人脸红,真令人开心极了。这个挤奶姑娘的双颊没有一处不是最深的玫瑰紫,起先只是处女的羞晕 ,后来迅速变幻,像普罗旺斯 的各色玫瑰次第开放一般,最后竟成了绯红的塔斯克内 色。奥克看到这种情况,很体谅他这位相识的心情,便把头转了过去。
这个充满同情心的人仍旧朝另一边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恢复镇静,使他可以再一次面向着她。他好像听到了微风吹送着一片枯树叶的声音,便扭头一看,她已经走了。
盖伯瑞尔带着亦悲亦喜的神情,继续干他的活去了。
五天五夜过去了,那位年轻姑娘按时来给那头健壮的母牛挤奶,或是照料另一头病牛,但从未让视线往奥克身上游移。他那么不懂得策略,深深把她得罪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看见了不可避免要看见的事情,而是因为他让她知道了他看见过这件事。因为正如没有法律就不存在犯罪一样,没有眼睛也就不存在失仪。她好像觉得盖伯瑞尔的窥视使她成了一个失仪的女人,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认。这是他非常懊悔的事,也是一桩意外的不幸,使他在这方面曾经感受过的潜热又燃烧起来了。
如果不是在那个周末发生了一次偶然事件,他们之间的相识可能就会渐渐被遗忘掉。一天下午,天气开始变冷,黄昏渐渐逼近,像镣铐似的暗暗越束越紧,寒气也随之越来越凛冽。碰上这样的天气,人睡在农舍里鼻息都要冻在被窝里,就是在围着重墙厚壁的大宅第的客厅里面炉而坐,脸庞被火烤得红彤彤的,后背也会觉得冰冷。那天夜里,许多小鸟儿都空着肚子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栖息了。
挤牛奶的时间快到了,奥克像往常一样看守着牛棚。后来他觉得很冷,就在产羊周围额外撒了一些垫草,然后走进屋里,往炉子里添了些木柴。风从门底下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奥克在那儿堵上一个谷袋,把小屋稍稍往南转动了一下,风又从通风孔往里灌——小屋每边都有一个通风孔。
盖伯瑞尔一向就明白,屋里若生着火,门又关着,就必须打开一个通风孔,而且总是得打开背风的那一个。所以他把迎风的那块滑板关上后,就转过身去要想打开另外那一块。可是又一想,还是先坐下来,让两个通风孔都关着,过一两分钟等屋里稍稍暖和一点再开吧。于是他就坐了下来。
他觉得头疼起来,而且和往常不一样。他想可能是由于前几夜没有好好休息,身体太疲劳的缘故,于是决定站起来打开滑板然后眯一眯眼。可是,他还没有采取这一必要的措施就沉沉入睡了。
盖伯瑞尔不知自己迷糊了多久。他刚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情况很不对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狗在吠叫,他头疼得非常厉害。有人在来回拖动他,还有一双手在替他解围巾。
他睁开眼睛,发现刚才还是傍晚,不知怎么现在突然变得夜色苍茫了。那个长着两片非常迷人的嘴唇和一口雪白牙齿的年轻姑娘正待在他身旁,不仅如此——绝对不仅如此——他的头还枕在她的膝盖上呢。他的脸和脖子都是湿漉漉的,非常难受;姑娘的指尖儿正在替他解领扣。
“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克茫然问道。
她好像感到某种乐趣,但非常轻微,绝不会成为畅快。
“既然你还活着,那就没事了,”她回答说,“你居然没闷死在你的这所小屋里。”
“啊,我的小屋!”盖伯瑞尔喃喃地说道,“我花了十英镑买来的呢!但我要把它卖掉,像老辈子的人那样在茅草棚下面, 蜷在一捆稻草里睡觉!前两天它几乎也这样坑了我!”盖伯瑞尔把拳头往地板上一捶,以加强他的语气。
“其实这不能怪小屋。”她说话的语调显得她与别的女人不同——她是那种不考虑成熟不开口说话的人。“我觉得你早该考虑到这一点,不该那么傻,把通风的滑板都关起来。”
“是呀,我想我是应该考虑到的。”奥克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正利用时机竭力领会与享受这样亲近她、把头枕在她裙子上的滋味,这种事情一去就会不复返了。他真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感受;但是,试图用又粗糙又纷乱的语言来表达他内心难以捉摸的情感,简直就等于想要用网罩携带一种气味。因此,他保持着沉默。
她扶他坐了起来,奥克接着擦了擦脸,像个大力士似的晃了晃身子。“我该怎么谢谢你呢?”最后他很感激地说道,脸色已有些复原,露出了一些天然的赭红色。
“噢,别提它了。”姑娘笑嘻嘻地说道,满面春风地等着奥克再开口说话,不管他会讲些什么。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来挤牛奶的时候(真巧,黛茜这一季的奶差不多挤完了,过了这个礼拜,最多下个礼拜,我就不再来了。)听见你的狗一边叫一边抓小屋的门。狗看见了我,就向我窜了过来,咬住我的裙子。我过来围着屋子检查了一下,首先是看看两个通风孔的滑门是不是都关上了。我叔叔也有这样一个小屋,我曾听见他告诉过他的牧人一定要开着一个滑门睡觉。我打开门,发现你像死人一样躺在那儿。因为这儿没水,我就往你脸上泼了点牛奶,可忘了牛奶是热的,根本没有用。”
“我差点儿给憋死了,是不是?”盖伯瑞尔说道,声音很低沉,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而不是要说给她听。
“啊,不会的。”姑娘回答道。她好像要选择一种不那么悲惨的可能结局。把一个生命从死亡边缘挽救过来,难免不使人说出一些能和这种高尚行为相称的体面话,而她却避免这样说。
“我相信是你救了我的命,小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姑妈的,可不知道你的。”
“我可不愿告诉你——宁可不,再说也没有理由必须告诉你。以后很可能你我不会常打交道。”
“可我还是想知道。”
“你可以到我姑妈家去问,她会告诉你的。”
“我的名字是盖伯瑞尔·奥克。”
“我的名字可不是这个。你断然说出你的名字,想必你很喜欢它吧,盖伯瑞尔·奥克。”
“你知道,我一辈子就只会叫这个名字,我必须好好利用它。”
“我总觉得我的名字很怪,很不好听。”
“我觉得你也许不久就会有个新名字的。”
“我的天——你对别人怎么存着这么多的念头,盖伯瑞尔·奥克。”
“噢,小姐,请原谅我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听了会很喜欢呢。要用舌头把自己的心思好好表达出来,我知道我可赶不上你。我的脑瓜子从来就不很灵。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来,把你的手伸给我!”
她犹犹豫豫的,奥克按老辈子的方式很诚挚地结束了他们这场随随便便进行的谈话,使她感到有点儿窘。“好吧。”她说道,并把手伸过去,同时紧闭着双唇,显得又娴静又淡然。他握了一下赶紧就放开了,由于生怕自己感情太外露,他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像个胆小鬼那样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指。
“真遗憾。”他随即说道。
“为什么?”
“把你的手放开得那么快。”
“如果你喜欢,可以再握一下。来,给你。”她把手又伸给他。
奥克这一次握的时间长一些——可以说长得出奇——“多柔软——而且是在冬天——没有裂,也不发粗,没有一点不好!”他说。
“好了,够长的了,”她说,但没有把手挣开,“不过我觉得你是想要吻吻吧?那你就吻好了。”
“我根本没有想到这种事,”盖伯瑞尔直率地说,“不过我要——”
“那可不行!”她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
盖伯瑞尔觉得自己又一次失策了。
“好啦,去查查我的名字吧。”她揶揄道,接着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