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作坊外面猩红兼橘黄的霞光没有照进作坊里面;和往常一样,里面由炉火发出的光芒照耀着,这种光也是猩红兼橘黄色,可以和霞光一竞高低。
麦芽师傅和衣躺了几小时之后,现在正坐在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旁边,吞咽着他的早饭:面包和腌肉。他进早餐不用盘子,而是把一片面包放在桌子上,肉平放在面包上,芥末酱抹在肉上,再撒上一撮盐,然后用一把大折刀竖着切下去,碰着木头算完。这时候,切下的一块就粘在刀子上,被举了起来,送到食物所走的正规路线上去了。
麦芽师傅的嚼啮能力并没有因为缺少牙齿而减弱了多少。他那么多年没有牙齿了,因此已不觉得这是个缺陷,反倒觉得有了个坚强的牙床是一种收获了。的确,他就好像一条双曲线向一条直线靠近那样在向坟墓靠近——路靠得越近就越不直,最后竟成了一个疑问,不知他最终能否到达了。
炉灰坑里正烤着一堆土豆和一个沸腾的小瓦锅,里面煮着焦面包,他称之为“咖啡”,是为了招待到这儿来的客人准备的,因为华伦作坊有些像个俱乐部,人们不去酒店时就到这儿来。
“嗨,我看今儿天气倒挺不错,到夜里可就要变天了。”这句话突然从刚刚打开的门口传进作坊里。亨纳利·弗雷的身影向火炉旁边闪过来,走了大约一半路他就跺了跺靴子上的雪。麦芽师傅根本就不认为这样说话和这样闯进来是什么唐突的行为。在这一带地方,人们并不讲究事事都要有个开场,无论言语还是行动都是这样。麦芽师傅当然也有同样的自由,因而他并不急于做出反应。他用刀子在奶酪上戳了一下,就像一个屠夫举起烤肉叉一般插起来一小块。
亨纳利穿着一件宽大的黄褐色克瑟梅尔短绒呢外套,扣着纽扣罩在长衫上面,但长衫比外套长,在外套后摆下面露出一英尺左右的白色下摆。这种服式你一旦看惯,就会觉得很自然,甚至很有风味——这种穿着当然很舒适。
马太·穆恩、约瑟夫·普格拉斯和其他赶车人手里提着大灯笼也跟着走了进来,看样子他们刚刚离开马厩。从早上四点钟起他们就在那儿忙着,一直到现在。
“她没有管家,情况怎么样?”麦芽师傅问道。
亨纳利摇了摇脑袋,苦笑了一下,前额上所有的肉都皱在脑门中间鼓成一团。
“她会后悔的——肯定会,肯定会!”他说道。“本吉·彭尼威斯不是个老实人,也不是个忠诚的管家——和加略人犹大一样是个大叛徒。可是你想想,光她自己干得了吗?”他默默地把脑袋横着摇晃了三四下。“我这把年纪了还没听见过这种事——从来也没有。”
大家公认这是他刚才摇头时只在心中默默说出的一番丧气话的结尾;亨纳利同时还在脸上保留着一些绝望的表情,表示只要他一说下去,就会有需要再使用这些表情。
“一切都会完蛋的,咱们也在内,要不然就等于那些大人先生家里没有肉吃了!”马克·克拉克说。
“任性的姑娘,她就是这么个人——谁的劝说都不听。骄傲和虚荣已经毁掉了许多只皮匠家的狗 。天哪,天哪,我一想起这个来就像个出门在外的人一样悲伤。”
“是的,亨纳利,你确实是这样,我听你说过。”约瑟夫·普格拉斯用狠狠发誓的语气说,脸上露出了极细微的一丝苦笑。
“一个大人先生要有她帽子下面那样一个脑瓜子倒是不会有什么坏处的。”贝利·斯摩伯里说。他刚刚进门,露着他那颗惟一的牙齿。“她言谈很不错,在其它方面肯定也有见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没有管家——该是我顶那个缺的。”亨纳利呜咽着说,痴呆呆地瞪视着贝利·斯摩伯里的长罩衫,他显然在上面见到了一种高尚命运的幻影,以此来表示他的怀才不遇。“嗯,那样我想是应该的。你的命就是你的命,《圣经》算不上什么;因为即使你行善,你也不会相应得到好报,反而会被人用某种卑鄙的手段骗走你应得的报酬。”
“不,不;我可不同意你这样的看法,”马克·克拉克说,“在这方面上帝可完全是个正人君子。”
“善有善报,就是这么回事。”约瑟夫·普格拉斯予以肯定说。
接着谈话停止了一会儿。亨纳利趁这个空儿转过身去吹熄了灯笼,因为天渐渐亮起来,作坊里即使只有一面玻璃窗,也不再需要点灯笼了。
“我真不明白,一个务农的女人要大键琴、扬琴、钢琴这类东西有什么用处?”麦芽师傅说,“莉娣说她买了一架新的。”
“买了一架钢琴?”
“嗯。好像她叔叔的旧家当都配不上她似的。她差点儿没把那些新鲜玩意儿都买了来,什么胖子坐的结实椅子呀,瘦人坐的细长椅子呀;还有一些大得快像钟一样的表也买来摆在壁炉架上面。”
“还有画,大部分都配有漂亮的框子。”
“还有喝醉酒的人用的马鬃长扶手椅,两头带有马鬃枕头。”克拉克先生说。“同样,也有美人儿用的镜子,恶人看的骗人的书籍。”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坚定、清晰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大约六英寸宽,门外有人喊道:
“老乡,你们有没有地方让我放一放刚生下来的几只羊羔?”
“哦,当然有,羊倌。”聚集在这儿的人说。
门被猛然往后推开,碰到了墙上,从上到下震得直打颤。奥克先生出现在门口,满脸热气腾腾,脚踝上绑着草把子挡雪,罩衫外面当腰拴着一根皮带,那样子活像把全世界的健壮和精力都凝聚于一身了。四只小羊羔趴在他肩上,各有一种难受的姿势;一条狗昂首阔步庄严地跟在后面,原来就是乔治,奥克已设法把它从诺科姆弄来了。
“喂,奥克羊倌,我可不可以问问,今年产羊羔的情况怎么样?”约瑟夫·普格拉斯问道。
“实在是太费神,”奥克说,“半个月来不论下雪还是下雨,我每天都要被汗水湿透两次。这一夜我和该隐还没合一下眼呢。”
“听说好多都是双胎。”
“有一半是双胎。今年情况很奇怪,报喜节 前我们还停不下手。”
“去年在四旬斋前倒数第二个星期日就结束了。”约瑟夫说。
“把那一些也抱进来,该隐!”盖伯瑞尔说道,“然后赶紧回到母羊那儿去,我跟着就来。”
该隐·鲍尔——一个年轻小伙子,脸蛋儿红红的,上面开了个小圆孔算是嘴——走过来放下另外两只羊羔,又遵命退了出去。奥克把羊羔从那个不自然的高处放了下来,用稻草裹好,放在火炉周围。
“以前我在诺科姆有产羊棚,”盖伯瑞尔说道,“这儿没有,得把很虚弱的羊羔抱到屋里来,真是件麻烦事。幸亏有你这个地方,麦芽师傅,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气这么恶劣。你今天怎么样,麦芽师傅?”
“哦,没病也没愁,羊倌;可是也没有年轻一些。”
“喔——我了解。”
“坐下吧,羊倌奥克,”做麦芽的陈年老头儿继续说,“你回诺科姆去找你那条狗的时候,那老地方情形怎么样了?我倒真想去看看那个熟悉的老地方,不过在那儿我现在肯定是一个人也不会认识了。”
“恐怕您是不会认识的,变化太大了。”
“迪克·希尔的苹果酒木头作坊给拆掉了,真的吗?”
“真的——很多年以前就拆掉了,迪克的小房子就在它上面。”
“嗯,一点不错!”
“是的。汤普金斯的老苹果树也给连根拔了,以前那棵树能结够造两大桶酒的果子,用不着其它的树帮忙。”
“连根拔了?——不会吧!啊!我们这个年头真是乱世——乱世。”
“你还记得那地方正当中的那口老井吗?已改成一个牢固的铁泵,还添了一个大石头槽,已经完工了。”
“天哪,天哪——这个世界的面貌改变得多么厉害,如今我们活着都看到了些什么啊!真是——不过这儿也是一样,刚才他们还在谈论女东家那些奇怪的做法呢。”
“你们都在这儿说她些什么?”奥克猛然转向其他人,非常激动地问道。
“这些中年人一直在责备她骄傲、虚荣,”马克·克拉克说,“不过依我说,还是让她由着性子干吧。瞧她那个漂亮的脸蛋——我真想这样来他一下——在她的樱桃小嘴上!”好色的马克·克拉克说到这儿就用自己的嘴发出一个别致的、人人熟悉的声音。
“马克,”盖伯瑞尔严厉地说,“请你注意,不准用这些浪荡话——用你那种咂嘴嘬舌的样儿——来谈论埃弗登小姐。我不允许这样。你听见了吗?”
“非常乐意从命,因为我没有那种可能。”克拉克先生热诚地说。
“你恐怕一直在说她的坏话吧?”奥克转向约瑟夫·普格拉斯问道,脸色非常严厉。
“没有,没有——我一个字也没说过——我只说过,她并没有搞得更恶劣,这就很令人高兴了。”约瑟夫说,吓得浑身发抖,脸都涨红了,“马太只说过——”
“马太·穆恩,你说过什么?”奥克问。
“我?咳,你知道我是连只虫子都不会伤害的人——不会,连地面下的蠕虫也不会伤害的。”马太说道,样子显得很不安。
“好吧,有人曾经——你们看看这个,伙计们。”盖伯瑞尔虽然也是世上最文静最温和的人,此刻也像一个军人那样果断、刚强地挺身而出了。“这是我的拳头。”他说到这里,就把他那个还不如一个普通面包大的拳头精确地伸放在麦芽师傅的小饭桌中心,并在上面捶了一两下,好像是要保证让所有的眼睛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都看清楚他的拳头意味着什么。“好——我只要一听到谁在教区里说我们女东家的坏话,瞧吧,”(说到这儿他的拳头抬起又落下了,就像雷公试锤那样来了一下)——“就请他尝尝这个味道——不这样我就是个荷兰人。”
大家的面容都真挚地表示出,他们的心神并没有由于他这一席话就飘荡到荷兰去了,而是在为这场使得奥克说出这种话的争吵感到悲哀。马克·克拉克大声说道:“对,对,我要是说也就是这些。”乔治这条狗虽然不很懂得英语,也在羊倌发出威胁后昂首狺狺嗥叫起来了。
“咳,羊倌,别这么激动,坐下吧!”亨纳利说道。与奥克相反,他态度和平宁静,完全符合基督教所倡导的这类品德的标准。
“我们都听说你是个非常善良、非常聪明的人,羊倌。”约瑟夫·普格拉斯从麦芽师傅的床架后面甚为不安地说,他为了安全起见,已经躲到那儿去了。“聪明肯定是件了不起的事,”他又加上一句,也做了一些活动,但那只是心灵方面的,与身体无关;“我们真巴不得自己也很聪明,对吗,伙计们?”
“对,我们真巴不得这样,一点不假。”马太·穆恩朝着奥克迫不及待地微微一笑,表示他是友好的,和大伙儿完全一样。
“谁告诉过你我很聪明?”奥克问道。
“这已到处传遍了,谁不知道?”马太说,“我们听说你能根据星星确定时间,像我们根据太阳和月亮一样。”
“是的,这个我会一点儿。”盖伯瑞尔说,对这个话题抱着不冷不热的态度。
“还听说你能做日晷仪,能把人家的名字用印刷体写在他们的马车上,像写在铜板上一样,字体很花哨,下面拖得长长的,漂亮极了。你这么聪明可真了不起,羊倌。在你来这儿之前,都是约瑟夫·普格拉斯给庄主詹姆斯·埃弗登的马车写字,他总是记不住J和E这两个字母应该往哪边拐——是不是,约瑟夫?”约瑟夫摇摇头表示自己确确实实记不住往哪儿拐,“所以你常常把这两个字母错写成这个样子,对吗,约瑟夫?”马太用他的鞭柄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画出:
LAMES
“詹姆斯庄主一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反就会骂起来,把你叫做蠢货,是不是,约瑟夫?”马太·穆恩继续说道,很动感情。
“是的,他是要骂的,”约瑟夫温顺地说,“可是你知道,我可不该那么狠受责备,因为J和E简直是巫婆养的鬼崽子,你怎么也记不住它是朝后拐还是朝前拐,我又总是这么好忘事。”
“对于你这样一个事事倒霉的人来说,这可是件极大的苦事了。”
“嗯,是呀。不过幸亏天意注定我没更倒霉,我也就很感激了。至于这位羊倌,女主人确实是该让你当管家的——你多么适合这个职务啊。”
“我可以承认我有过这个想法,”奥克坦率地说,“的确我曾经希望得到这个位置。不过埃弗登小姐如果愿意的话,她有权自己当管家——并让我在下面仅仅当个普通的羊倌。”奥克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悲哀地看着发亮的炉灰坑,好像心事重重,黯然出起神来。
现在,炉火的舒适和温暖开始使几乎没有生气的小羊羔恢复了活力,咩咩地叫了起来,并在稻草上活泼泼地伸展着四肢,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出世了。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一出咩咩大合唱。奥克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从炉火前面把奶桶提了过来,从罩衫口袋里掏出一把小茶壶,灌满奶,教那些无法送回到母亲身边的无能为力的小生命从壶口吸奶——这个把戏它们一下子就学会了,灵巧得惊人。
“我听说她连死羊羔皮都不给你?”约瑟夫·普格拉斯又开口说道,眼睛里含着不可避免的忧郁,一直看着奥克的动作。
“我没有得到。”盖伯瑞尔说。
“你受到的待遇太不好了,羊倌。”约瑟夫又一次冒着风险说,希望终于会使奥克成为他在悲伤中的伙伴。“我觉得她不大喜欢你——我是有这种感觉。”
“噢,不是的——绝对不是。”盖伯瑞尔急忙回答道,同时发出一声叹息,这不像是没有得到几张羊皮所能引起的。
别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门就被一条黑影掩住了。博尔伍德走进麦芽作坊来,赏给每人一个既有友好性质又像有些屈尊的点头礼。
“啊!奥克,我想到你就是在这儿。”他说,“十分钟前我碰到了邮车,邮差把一封信塞到我手里,我没看地址就把信拆开了。我想这是你的信。请你一定要原谅这件意外的事情。”
“噢,一点也没关系,博尔伍德先生——一点也没关系。”盖伯瑞尔立即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与任何人通信,也不可能收到一封不能让全教区任何人一聆其内容的信。
奥克走到一边去读这封字体很陌生的信。
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但我想您会收到这封信的。我写这几行字的目的是要向您表示,我那天夜里不顾一切离开韦特伯里时,承蒙盛情帮助,实实感谢不尽。随信寄还我欠您的钱,请原谅我没有把它作为礼物收下。一切都圆满结束了,我也非常高兴地告诉您,我要和一个追求了我好一阵子的年轻人结婚了——他就是第十一龙骑警卫兵团的特洛伊中士,现在正驻扎在本镇。我知道他不会允许我接受别人的任何东西,除非是借贷,因为他是一个非常体面、非常有自尊心的人——说实在的,他本来就是个贵族子弟啊。
亲爱的朋友,如果您能把此信的内容暂时保密,我将不胜感激。我们打算不久便以夫妻的身份出其不意地回到韦特伯里来,使大家大吃一惊。我对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谈及此事,实在难为情。中士就是在韦特伯里长大的。再次对您的好意表示感谢,并衷心祝福您。
芳丽·罗宾
“这封信你看过了吗,博尔伍德先生?”盖伯瑞尔说,“如果没有,您最好看一看。我知道您对芳丽·罗宾很关心。”
博尔伍德看着信,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芳丽,可怜的芳丽!她应当记住,这种结局还没成为事实呢,她就那么相信?——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事实的。哦,她没注明自己的地址。”
“这位特洛伊中士是个什么样的人?”盖伯瑞尔问道。
“哼——恐怕不是一个在这种事情上靠得住的人,”庄主咕哝说,“不过他很聪明,无所不能,还有一点儿浪漫色彩。他母亲是个法国籍家庭女教师,与去世的赛文勋爵可能有秘密关系。她嫁给了一个贫穷的医生,不久就生了一个孩子,但花钱不愁没来源,所以一切都安然无事。谁知道这个孩子真不幸,他最好的朋友都死了。后来他在卡斯特桥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个副办事员的职位,在那儿干了一阵子。如果不是鬼迷心窍、异想天开参了军,他可能已经升到一个很体面的地位了。我真怀疑小芳丽能像她所说的那样使我们大吃一惊——非常怀疑。傻丫头——傻丫头。”
门又被猛然推开了,该隐·鲍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嘴唇通红,张得就像是一个小喇叭口一般,从里面发出猛烈的、炸耳的咳嗽声,腮帮子也高高鼓了起来。
“咳,该隐·鲍尔,”奥克板起面孔说,“干吗跑得这么急,这么喘吁吁的?我老是在这么说你。”
“啊——我——岔了——口气,请你,奥克先生——让我咳一下——啊咳——啊咳!”
“那你跑回来有什么事呢?”
“我跑来告诉你,”小羊倌说,把累瘫了的嫩身子靠在门柱上,“你得马上来,又有两只母羊生了双胞胎——就是这件事,奥克师傅。”
“那好吧。”奥克一面说,一面起身,把可怜的芳丽暂且搁到了一边,不去想她了,“你跑来告诉我,真是个好孩子,该隐,哪天一定款待款待你,让你闻闻葡萄干布丁的香味。不过,该尼,先把焦油瓶拿来,我们把这些羊注上记号再走,以后就跟它们完事了。”
奥克从他那无底洞般的口袋里掏出烙印铁,伸到罐子里蘸了蘸,在刚出生的小羊羔屁股上打上他很高兴缅怀不忘的那个人儿的芳名开头字母B.E,这两个字母向周围整个地区表明,从此这些羊就是庄主芭斯谢芭·埃弗登的财产,不属于别的任何一个人了。
“好了,该尼,扛着你那两只走吧。再见,博尔伍德先生。”羊倌举起他自己带来的四个小身体和十六条大腿,向不远的产羊场走去,和羊羔一起消失在那个方向了——小羊羔现在毛皮光滑,前景很不错,和半小时前徘徊于死神门口的情形比起来,真是令人高兴。
博尔伍德跟着他朝牧场上面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便转了回来,接着又下了最后的决心跟着走去,绝不再回转。他来到建有羊圈的角落时,拿出他的笔记本,打开来摊在手掌上。笔记本里露出一封信——就是芭斯谢芭写给他的那一封。
“我想问问你,奥克,”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笔迹?”
奥克朝笔记本里扫了一眼,立即红着脸回答说:“埃弗登小姐的。”
奥克仅仅是由于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她的名字而脸红的。现在,一个新的想法震撼得他头晕目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这封信当然是匿名信,否则就没有必要打听了。
博尔伍德误会了他的慌乱,敏感的人动辄就会说“是我吗?”而不进行客观的推究。
“这个问题没有什么不对头。”他回答道——他对一件圣瓦伦丁礼物刨根问底,那么严肃、认真,实在有些不适宜。“你知道,私下的询问总是会有的,这就是——有趣的地方。”博尔伍德说得即使不是“有趣”而是“折磨”,他的脸色也可能不会比这时候更加紧张了。
这个孤独、缄默的人离开盖伯瑞尔,随即回到家里吃早饭去了——他感到一阵一阵的羞愧和悔恨,觉得不该向一个陌生人提出这些火热的问题,从而大大暴露了自己的心绪。他把信放回壁炉架上,坐了下来,根据盖伯瑞尔提供的线索,思索着有关这封信的各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