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瓦伦丁节那天的苍茫暮色中,博尔伍德像往常一样坐在熊熊燃烧着陈年干柴的壁炉旁边用晚餐。他前面的壁炉架上有一架座钟,钟顶站着一只伸展双翅的雄鹰,鹰翅上放着芭斯谢芭寄来的那封信。这个单身汉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那封信,直到那个大红图章都变成了他视网膜上的一块血渍。他吃饭喝酒的时候,那上面的几个字离他太远了,眼睛是看不见了,但他还是在脑子里念诵着:
和我结婚。
这个冒失的命令就像晶体物质一般,自身虽然没有颜色,却反映着周围事物的色调。在博尔伍德这间安静的客厅里,每一件不严肃的东西都是不协调的;这儿没有哪一天不弥漫着清教徒礼拜日的气氛。这封来信和上面那句话也受了现在簇拥着它们的那些事物的感染,把它们从原本的轻佻气质变非常肃穆庄重了。
从早晨收到这封信起,博尔伍德就感到他的生活正渐渐失去匀称、和谐,向着一种理想的爱情倾斜。这封信带来的干扰就像漂向哥伦布的第一根水草——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意味着可能会出现无比重大的事件。
写这封信一定有其缘故和目的。博尔伍德当然不知道,目的虽有,却无半点重大意义。他也不认为这样的解释竟有可能是事实。一颗受了迷惑的心灵很难认识到,迷惑者采取了偶然情况启示他去采取的行动,和采取了出自内心要求的行动,结果看起来竟会是一样的。开始做一连串的事情,和把一连串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导向一个特定的渠道,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而被这个问题搞糊涂了的人是难以弄清楚的。
博尔伍德上床睡觉的时候,把瓦伦丁卡片放在镜角里,即便他转身背对着它,也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博尔伍德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他已被迷住了,这使他认为这种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有目的的,因而也就不可能是一件莽撞的行为。他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黑夜的神秘力量使那行字里浮现出了那个不知为谁的写信人的形象。某个人的手——某个女人的手——曾轻轻掠过写着他名字的纸面,她那双尚未被揭示出来的眼睛曾在她写他的名字时看着每一条曲线出现;她的脑子里当时曾浮现出他的模样。她为什么要想到他呢?她的嘴——双唇红润还是苍白?丰满还是枯皱?——在她运笔时曾翘了起来,表示某种情趣——嘴角动来动去,自然而然地颤抖不已:这种表情意味着什么啊?
女人写字这么个幻象,是卡片上写着的那几个字的补充品,并不能独立存在。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而且也只能是这样,因为她的原身此时已沉入梦乡,什么爱情呀、书信呀,一股脑儿都淡忘了。博尔伍德只要一打瞌睡,她就有了实在的形体,不再纯然是个幻象;他一醒来,眼前那封信就会证明他原来是在做梦。
这是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但月光有些异常。他的窗子里只透进了一点反射来的光芒,那苍白的辉晕又反过来往上投射,像雪光的方向那样,照映在天花板上,在平素没有阴影的地方投下了阴影,在以往都是黑暗的地方抹上了光亮,真是一反常态。
这封信的内容比起他竟然收到这么一封信这件事情来,并不那么萦绕他的心神。他突然想到,除了他取出的那封信外,信封里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他在迷离的月光中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起信,抽出那张薄薄的信低,晃了晃信封——搜了一个遍。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博尔伍德看着那团他前一天已经看过一百次的惹人注目的红印:“和我结婚。”他大声说道。
这个庄重、缄默的小庄主把信重新装好,插回镜框。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庞:神情疲惫,形貌虚幻,双唇紧闭,两眼圆睁,茫茫然若有所失。他觉得很不安,也对自己很不满:怎么就这样易于神经激动呢!于是他又回到床上去了。
天渐渐亮了;天宇虽然晴朗,却使人觉得还不如弥漫着云翳的午空明亮。博尔伍德起了床,穿好衣服,下楼往外走去,来到一块田圃的东门,在那儿停了下来,从门上探出身子到处张望。
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太阳升起得格外缓慢,这天早上当然也不例外。天穹顶上是一片纯紫色,往北呈铅灰色,往东则很晦暗,那儿刚刚露出半轮放不出光芒的太阳,显然还停留在山脊上俯临着与韦特伯里上农场相毗邻的积雪丘阜或高地,就像一团红红的无焰火照耀着白色炉石一样。这幅景象说来恰似日落,正如童年恰似老年。
在其它方向,因为遍地是雪,田野和天空几乎浑然一色,匆匆一眼很难看出哪儿是地平线。这里也普遍存在着上文提到过的那种光和影颠倒的离奇现象,也就是在地面出现了通常只见于天空的缤纷光彩,而空中则出现了地面的那种阴影。西边挂着一轮瘦月,像一块生了锈的黄铜似的黄中带绿,色泽晦暗。
博尔伍德无精打采地看着寒霜把表层的雪冻结成了硬壳,在东方的红光中闪耀着大理石的辉泽,像上了釉一般。山坡上有几处地方,枯萎的草茎冻成了冰柱,像老式威尼斯玻璃品那样姿态复杂,从平滑光亮的冰层下面钻出,森然耸立着。雪还像松软的羊毛一般平铺地面的时候,几只小鸟在上面跳跃过,留下了许多爪印,现在都已冻结,暂时不会改变形状了。突然,一阵沉闷的轻便车轮声打断了他的观察。他回头朝大路上望过去,原来是一辆邮车——一辆破烂的双轮车,已没有足够的重量,一阵风大约就能把它掀翻。赶车人拿出一封信,博尔伍德一把抓了过来,拆开了信封,希望这又是一封匿名信——在人们的头脑中,所谓可能性不过是有其一必有其二而已。
“这封信恐怕不是您的,先生,”赶车人见到博尔伍德的举动时说道,“虽然上面没有名字,但我想是写给你的羊倌的。”
博尔伍德于是看了看地址——
卡斯特桥附近
韦特伯里农场
新羊倌 收
“噢——我怎么搞的!——这不是我的信,也不是我的羊倌的,是寄往埃弗登小姐农场的。你最好送给他——盖伯瑞尔·奥克——对他说我错拆了他的信。”
这时候,一个身影映着璀璨的天空出现在山岭上,好像烛焰中心的黑色蕊花一样。接着人影奔忙起来,东一阵西一阵地转来转去,搬运着四方形的骼状物体。这些东西也映着霞光,露出一个一个的窟窿。在他后面还有一个四肢着地的躯影跟随着。那个高的形体是盖伯瑞尔·奥克,矮的形体是乔治,正在搬运中的物品是篱笆。
“等一等,”博尔伍德说,“山顶上那个人就是他,让我亲自把信给他送去。”
对博尔伍德来说,现在就不仅仅是给另一个人送一封信了。这是一个机会。他露出一副很殷切的面孔,走进了雪地里。
此时盖伯瑞尔正下山往右走,霞光现在已朝这个方向照射过来,一直触及远方华伦麦芽作坊的屋顶——羊倌显然是往那儿走去。博尔伍德远远跟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