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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家宅——来访者——半吐真情

天亮了,奥克新找到的女主人芭斯谢芭·埃弗登的闺房露出它的面目:一座古老的楼房。从建筑上说是文艺复兴时代早期的产物,只要观其布局就能看出,这曾经是位于一个小庄园中间的领主邸宅,不过这个庄园现在已不再是独立的了,而与一个不住在这儿的地主所拥有的包含多个这种小庄园的广阔土地汇成一片。这种情况是屡见不鲜的。

房屋前面装饰着刻有凹槽的坚固石头壁柱,房顶上的烟囱有的是方格式,有的是圆柱式,有几处带尖顶的山墙和类似结构仍保留着哥特式建筑的痕迹。柔软的褐色苔藓像褪了色的棉绒一样,在石瓦上铺成了一层软垫,一簇簇长生草在周围那些低矮建筑物的房檐下油然抽芽。一条碎石小径从前门一直通到公路上,石径两边镶满一层更浓厚的苔藓——这儿是一片银绿,只在中心部分有一二英尺宽的地方露出石径的深橙色。这种情景,以及这儿到处弥漫着的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和房屋背面那种生机盎然的景象截然相反。这不禁会使人想到,当初为了办农场改修这所建筑物,就把主体部分在房子内部转了个身,弄成背朝前、面朝后了。许多高楼大厦——无论是独立的还是位于街道和市镇建筑群里——本来只是为了娱乐而设计的,现在用来经营买卖,往往都被弄得这么颠三倒四,畸异残缺,严重地瘫痪了。

这天早晨从楼上的房间里传来了热闹的人语声。通到楼上面去的主楼梯是用坚硬的橡木制造的,栏杆像床柱一样沉重,镂雕和造型都是它们那个世纪最流行的奇怪式样。扶手像胸墙顶那么厚实,楼梯老是在转着圈盘旋,好似一个人拼命扭转头往身后瞧一样。来到楼梯上面,只见地板都是凹凸不平的,这一处冒起一道山脊,那一处又陷成一个深谷。当时正好没有铺地毯,木板表面的虫蛀痕迹历历在目。每一扇门的开关都要引起每一扇窗户发出哐当的回响;每匆忙迈出一步都要引起一阵震动。无论你在房子里走到哪儿,都有嘎嘎的声音像鬼魂一样跟随着你。

在发出谈话声的那个房间里,芭斯谢芭和她的贴身使女莉娣·斯摩伯里正坐在地板上收拾扔得满屋乱糟糟的文件、书籍、瓶子和破烂——原来的房主人余下的一些家用什物。莉娣是麦芽师傅的重孙女儿,和芭斯谢芭年龄相仿,长着一张非常典型的无忧无虑的英国乡村少女的脸。她的模样儿可能没有漂亮的轮廓,但具有极完美的光泽,这就弥补了不足。每到冬天,她那圆圆的脸盘上便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红晕,简直就是特尔·伯格或杰拉德·道伍这样的画家所施的彩绘。这些丹青妙手的作品总是不即不离,分不出是秀丽还是完美。她为人圆转,但不像芭斯谢芭那样有胆量。有时她又显得一本正经;这一半是出于真实的情感,一半是出于礼貌。她必须有礼貌,才不失她的本分。

从半开着的门外传来了打杂女工玛丽安·莫尼刷洗东西的声音。她长着一张圆盘子似的脸,上面刻画着一条条皱纹,这都是长时间茫然凝视远方所产生的结果,并非由于上了年纪。一想到她就会使人发笑,一谈到她眼前就会浮现出干瘪了的诺曼底苹果的形象。

“停一停,先别刷,”芭斯谢芭从门里向她喊道,“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玛丽安停住了刷子。

显然是一匹马在奔驰,快到房子前面了。接着步子缓了下来,从腰门拐进院子里。最稀奇的是,马竟沿着门边那条长满苔藓的小径走来,然后又是一阵用鞭鞘或杖端敲门的声音。

“真无礼!”莉娣低声说道,“怎么骑着马从走人的小路上过来!为什么他不在大门口停一停?天哪,是个绅士!我看见他的帽顶了。”

“别做声!”芭斯谢芭说。

莉娣继续表示关心,但没有用语言讲出来,而是体现在神情意态中了。

“为什么科根太太不去开门?”芭斯谢芭继续说。

乒乒乓乓的声音更加坚定地在芭斯谢芭的栎木大门上震响。

“玛丽安,你去!”她说,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来,觉得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啊,小姐——你看,我这样子乱七八糟的!”

芭斯谢芭朝玛丽安看了一眼,就无法同她争辩了。

“莉娣——你一定得去。”芭斯谢芭说。

莉娣举起她的双手和双臂,上面满都是从她们收拾着的那堆破烂上沾来的灰尘,她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她的女东家。

“唷——科根太太去了!”芭斯谢芭说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下了心来,这口气她憋在心里足有一分钟或更长的时间了。

门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埃弗登小姐在家吗?”

“我去看看,先生。”科根太太说,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房间里。

“哎呀,这个世界乱成个什么样子了!”科根太太继续说着(她是个样子很健壮的女人,说一种话有一种声音,随每一种话的情感而变化;她能分毫不爽地翻煎饼或转拖把,做到纯数学般的精确。当时她两手沾满了生面团碎渣,胳膊上全是面粉),“我做布丁从不会忙乱,除非两件事中发生了一件——我的鼻子发痒,不搔几下就活不下去;要不就是有人敲门。博尔伍德先生到了,他要见您,埃弗登小姐。”

服饰是女人容貌的一部分,衣装不整齐就等于是容貌不端正或有伤痕。芭斯谢芭立刻说道:

“我这个样子不能见他,怎么办呢?”

韦特伯里的农户几乎从来不用“不在家”拒人于门外,因此莉娣建议,“说你浑身都是灰尘,不能下去。”

“对——这么说挺好。”科根太太评论了一句。

“说我不能见他——这就行了。”

科根太太下了楼,按吩咐给了回话,但她自己加了一句:“小姐在擦瓶子,先生,弄得不成个样子——就是为了这么回事。”

“那么好吧,”那个低沉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我只不过想打听一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芳丽·罗宾的消息?”

“没有听到什么,先生。不过今晚上我们可能会听到的。威廉·斯摩伯里已到卡斯特桥去了。估计她的情人住在那儿,还有另一些人也在到处打听。”

马蹄声又响了起来,渐渐逝去。门也关上了。

“谁是博尔伍德先生?”芭斯谢芭问道。

“小韦特伯里的一个乡绅。”

“结过婚了吗?”

“没有,小姐。”

“他多大年纪了?”

“大概有四十岁吧——很漂亮——脸像铁板一样——也很有钱。”

“打扫这些东西真讨厌!我老是不成体统,没完没了,”芭斯谢芭抱怨说,“他打听芳丽干什么?”

“哦,因为芳丽小时候没朋友,他收养了她,送她上学,帮她在你叔叔这儿弄到了这份工作。他真是个大好人。可是天哪,——你瞧瞧!”

“怎么啦?”

“对女人来说再也没有比他更让人绝望的男人了。追求过他的女孩子简直不知有多少——方圆几英里内又温柔又单纯的姑娘全都试过他。珍妮·珀金斯像个奴隶似的苦苦追了他两个月;两位泰勒小姐在他身上下了一年的工夫。庄主艾夫斯的女儿为了他整夜哭哭啼啼,花了二十多镑做新衣裳。可是天哪——那些钱还不如从窗子里扔出去呢!”

这时,一个小男孩走上楼来,从门外向她们张望。在这个地区,姓科根和斯摩伯里的人家和我们的河流中叫做亚洪与德文特的一样,非常普通。这个孩子正是科根这一姓的人。他的牙齿总有一颗是松动的,手指总有一个是戳破了的,他露出来给一些特定的朋友看,神气扬扬,似乎因此他就凌驾于那些没有痛苦的普通人之上了——看见他这样显示自己,人们总禁不住要说“可怜的孩子!”这既有几分祝贺之意,也带着少许怜悯之情。

“我得了一个便士!”科根少爷一顿一挫地说。

“哦——谁给你的,特迪?”莉娣问道。

“博尔——伍德先生!我给他开门他就给了我一个便士。”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去哪儿,小伙子?’我说,‘去埃弗登小姐家!’他说,‘她是个庄重的女人,对吗,小伙子?’我说,‘是。’”

“你这淘气的孩子!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他给了我一个便士!”

“每件事都这么乱七八糟!”那孩子走后,芭斯谢芭不满意地说。“你走吧,玛丽安,要不然就接着刷你的,或干点什么别的也行!你这时候该结婚了,不该在这儿给我找麻烦!”

“是的,小姐,我早该结婚了。可是穷人我不想嫁,富人又不肯娶我,我成了荒野里的一只塘鹅了!”

“有人向你求过婚吗,小姐?”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莉娣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想必多得很吧?”

芭斯谢芭犹豫了一下,好像要拒绝回答;但是,尽管她厌恶别人说她老了,她还是向往着要过姑娘家的生活,心里就忍不住要回答说“当然”,因为她确实是有权这样说的。

“有一次曾经有一个人向我求过婚。”她说,声调非常老练,盖伯瑞尔还是牧主时候的形象又浮现在她眼前。

“那一定是很让人高兴的!”莉娣说,脑子里想象着那时的情景,面容都凝住了,“你没有答应他?”

“他不大配得上我。”

“我们大多数人都会高兴地说‘谢谢您’,而你能瞧不起,这多美!我好像听见你在说,‘不,先生——我可比你强,’或是:‘你吻我的脚吧,先生;我的脸只能让高贵的嘴唇吻。’你那时爱他吗,小姐?”

“噢,不。但我挺喜欢他。”

“现在爱他吗?”

“当然不——我听见有脚步声,这是谁?”

莉娣从后窗向后院望去。院子里刚刚蒙上一层薄薄的夜幕,变得暗暗淡淡、朦朦胧胧的。有一群人正向后门走来,拖拖沓沓地一个跟着一个,整个行列歪七扭八,但大家的意向极为一致,像奇异的萨尔帕链 一般。这种海鞘在别的方面虽然各有不同,但只有一个意志,这一整科生物全都会具有的意志。这些人有的穿着雪白的俄国粗布罩衫,有的穿着浅褐色粗麻布罩衫,和平常一个样子——腕部、胸部、背部和袖子上都绣有蜂窝状的花样。两三个穿着木套鞋的女人走在最后面。

“那些腓力斯人 到我们这儿来了。”莉娣说,她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白了。

“唷,好极了。玛丽安,下楼去让他们先待在厨房里,等我穿戴好了再让他们到厅堂里去见我。” k0Rnc13uhHDf89p2xa+Dibej4efiKoDmmWXsUxEOEkB1zUc3ghydNLI62NZkg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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