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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麦芽作坊——闲谈——新闻

华伦麦芽作坊围着一道旧墙,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作坊的外貌在这个时候还不大看得清楚,但天空中衬映着它的轮廓,从而一眼便可看出这所建筑物的性质和用途。四墙向上拢成一个人字形的茅草房顶,中心顶尖有一个四面都装着百叶板的木制小天窗,一片烟雾隐隐约约地从这些孔隙中逸入夜空。房屋前部没有窗子,但门上开了个方口,上面装着单块玻璃,从中透出一道道舒适的红光,照射在屋前铺满常春藤的墙垣上。屋里有人在说话。

奥克像方士以吕马 那样伸着手指在门板上瞎摸了一会儿,抓到了一根皮带 ,然后一拖,皮带拉起一个木门闩,门旋开了。

屋子里没有灯,全靠炉口红红的火光照明。火光像落日的霞彩一般平铺在地板上,却把周围那伙人的面影歪七扭八地往高处投射。石头地板上已踩出一条小路,从门口一直通到炉边,别的地方也都踩得凹凸不平了。屋子的一边摆着一把弯弯曲曲的原橡木长扶手椅;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还有一张带架的小床,床主人就是麦芽师傅,他常常在上面睡觉。

这个老头儿现在正面对火炉坐着,斑白的头发和胡须长在他那节骨嶙嶙的躯体上,活像灰色苔藓和地衣爬在掉光了叶子的苹果树上。他穿着一条短裤和一双叫做安克尔杰克 的高腰系带鞋,目不转睛地望着炉火。

盖伯瑞尔一进屋,一阵香甜的麦芽气味就扑鼻而来。屋里面的谈话(好像是在议论失火的原因)立刻停止了,所有的人都用鉴定的目光仔细打量他,前额皱起了肉疙瘩,眼帘眯成了细缝,好像他是一道非常强烈的光芒,炫花了他们的眼睛似的。打量完毕之后,其中几个人带着思索的口气高声说道:

“啊,我想这准是新来的那个羊倌吧。”

“我们刚才就觉得听见有只手在门上抓来抓去,好像在摸吊带把手 ,但也拿不准,怕是吹过来的枯叶碰的呢,”另一个说,“来吧,羊倌,我们确实欢迎你,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盖伯瑞尔·奥克,乡亲们。”

坐在中间的那个陈年老头儿麦芽师傅一听见这话,马上转过身来——那样子就像一架生锈的起重机在转动。

“不会是盖伯瑞尔·奥克的孙子吧,住在诺科姆的那个——决不会是吧?”他按俗套说了一句表示惊奇的话,谁也不会照字面去理解。

“我爸爸和爷爷都过世了,他们都叫盖伯瑞尔。”羊倌若无其事地说。

“我看见这个人坐在草垛上时,就觉得脸很熟!——真是很熟!你现在要上哪儿去,羊倌?”

“我想就在这儿住宿。”奥克先生说。

“我和你爷爷老早老早就认识了!”麦芽师傅继续说,他的话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好像前面鼓起的势头已经足够使之脱口而出了。

“啊——你认识他?”

“还认识你奶奶呢。”

“也认识她!”

“还有你爸爸,他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认识了。可不是,那是我的儿子雅各布,他和你父亲拜过把子——的确拜过——对不对,雅各布?”

“一点不假。”他儿子说,他年轻些,大约六十五岁,脑袋秃了一半,牙齿只剩上牙床中部靠左的一颗挺然向外伸着,就像河滩上耸立着一块里程碑似的,格外显眼。“不过和他最亲密的还是乔。不管怎么说,我儿子威廉一定早就认识我们眼前的这个人了——是不是,贝利?你离开诺科姆之前就认识他了吧?”

“我不认识,是安德鲁认识。”雅各布的儿子贝利说,这是个四十岁或四十上下的孩子,胡须带有一些灰鼠毛的颜色。他显然有一点不同于人:外表看来阴沉沉的,内心却兴致勃勃。

“我记得安德鲁,”奥克说,“我还是个孩子时他在那儿已经是个大人了。”

“前几天我和我的小女儿莉娣去参加我孙子的洗礼,”贝利继续说,“我们还谈起过这家人。这不过是上一个洁身日 的事。你知道,羊倌,这天要把救济金分给二等穷乡亲,我忘不了这一天,因为他们都得到礼拜堂去——不错,就是这一家子人。”

“来,羊倌,喝一杯。我们都是大口大口往下吞的。不过这算不了什么。”麦芽师傅说,同时从火上移开目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注视着火,眼睛已烤成朱红色,看东西都模糊不清了。“端起‘上帝恕我’来。雅各布,看看酒温了没有,雅各布。”

雅各布冲着“上帝恕我”弯下身子。原来这是一只双柄高筒杯,被火熏得黑黑的,还有许多裂纹,现在正煨在热灰里。杯子外面积满异物,尤其是两柄的缝隙里特别多。柄上最靠里的凹曲部分也许多年未见天光了,因为外面糊着一层灰,偶尔被苹果酒撒在上面打湿,经火一烤,都结成了硬垢。但饮酒人如果明白事理,就绝不会因此低估这只杯子,因为它里面和口边上毋庸置疑是非常干净的。这种杯子在韦特伯里及其附近一带为什么会叫做“上帝恕我”,显然谁都不清楚。也许是由于体积太大,不管什么样的酒鬼饮干一杯之后看见那么深的底,也会自觉赧颜的缘故。

雅各布一接到去看看酒是否已温好的命令,便若无其事地把手指当温度计插了进去。他告诉说酒已经温得差不多了,接着就拿起杯子,彬彬有礼地用衣襟掸了掸杯底,想擦掉一些炉灰,因为羊倌奥克是个新来的人。

“给羊倌一只干净杯子。”麦芽师傅吩咐道。

“用不着,——完全用不着,”盖伯瑞尔很自觉,便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拒绝说,“我从不在乎干净的灰土,我知道是什么土就行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深深的一杯酒便下去了一英寸多,然后他顺手就把杯子递给了下一个人。“我不愿意麻烦乡亲们去洗杯子,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用大杯喝酒往往是要引起气噎的,奥克等喘过气来后才又说了这句话,嗓音显得更加圆润。

“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雅各布说。

“不错,不错,这不能否认!”一个很活跃的年轻人说道——此人名叫马克·克拉克,是个和蔼、愉快的体面人。他这个人你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见面就会跟他厮熟,熟了就会一块儿喝酒,喝了酒你就倒霉,得替他掏腰包了。

“这儿还有点女主人送来的面包和腌肉,羊倌。就点东西,酒就容易吞下去了。不要嚼得太细,羊倌,我拿着腌肉往这儿来的时候把它掉在外面路上了,可能吃起来有点牙碜。瞧,土是干净的,我们都知道干净土没关系,你刚才也这么说过。我看你不是个爱挑剔的人,羊倌。”

“对,对——一点也不挑剔。”奥克友好地说。

“上下牙别紧碰到一块儿,你就一点也不会觉得有沙子了。嗨,真妙,动动脑子什么都干得成!”

“我正是这么想的,伙计。”

“嘿,真是他爷爷的亲孙子!——他爷爷就是这么个毫不挑剔的随和人!”麦芽师傅说。

“喝,亨利·弗雷——喝。”简恩·科根慷慨地说,转着圈儿慢慢传过来的酒杯眼看就要落到他手里了。这个人在酒的问题上和圣·西蒙 一个观点,主张平均分配。

亨利一直凝视着半天空,心里若有所思,这时正好清醒过来,便接过了酒杯。他已过了中年,两道眉毛在前额上高高挑起。他断然宣称世道险恶,并用坚忍的目光透过他的听众凝视着他心目中的这样一个世界。他总是把自己的名字签署成亨纳利 ——顽强地坚持要这样写。假如哪位过路的教书先生冒昧告诉他说“纳” 是多余的,这样写已经过时,他就会回敬人家说,他受洗礼时就是命名为亨纳利的,这个名字他要叫到底——那说话的音调让人一听就知道,他认为写法的不同与个人的性格有着极大的关系。

把酒杯递给亨纳利的简恩·科根先生长着一张宽宽的红脸庞,眼中暗暗闪出一丝隐微的光芒。二十年来,他当过无数次婚礼的男傧相,是其主要见证人,名字已记载在韦特伯里及附近教区的结婚登记簿上。他还常常在极为欢畅的洗礼仪式上担任第一教父。

“喝呀,马克·克拉克,喝呀。桶里还多着呢。”简恩说。

“好——我喝;酒是我惟一的医生。”马克·克拉克说,他比简恩·科根年轻二十岁,也生活在那个圈子里。他把一切场合的欢乐都储藏起来,专门带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抒发。

“怎么,约瑟夫·普格拉斯,你一滴也还没喝哪!”科根先生跟坐在后面的一个忸忸怩怩的人说道,同时把酒杯向他递过去。

“他可太腼腆了!”雅各布·斯摩伯里说,“怎么,我听说你简直连正眼看一看我们那位年轻女主人的脸都不敢,是不是,约瑟夫?”

大家都看着约瑟夫·普格拉斯,既有点同情,也有点怪他太没胆量。

“是呀——我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她,”约瑟夫傻笑着说,显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到有点心怯,说话时把身子缩成了一团,“我一见她就脸红。”

“可怜的家伙。”克拉克先生说。

“一个男子汉这样的性格真少见。”简恩·科根说。

“是啊,”约瑟夫·普格拉斯继续说——羞怯本来是一种令人难堪的缺陷,而现在竟被当做一个有趣的话题,不禁使他有点自鸣得意起来,“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每一分钟都只是脸红,脸红,脸红。”

“我相信是那样,约瑟夫·普格拉斯,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害臊的人。”

“一个男人生成这么个性格可是很不好。真可怜,”麦芽师傅说,“你很久以来一直害这个毛病,我们都知道。”

“嗯,我还是个小孩时就这样了。是呀——我妈为了这个心里还很不好受——是呀。可又有什么用!”

“你没出门去见见世面,尽力把它治好吗?约瑟夫·普格拉斯?”

“去过的,各种各样的伙伴我都试过了。他们带我去过格林山集市,看过一次非常开心的马戏表演,有女人骑马跑围场——站在马背上,除了衬衣什么也没穿;可是这一点也没治好我的毛病。后来我又给弄到卡斯特桥缝工甲胄后面的妇女九柱戏场去跑腿当差。这个地方简直邪恶得可怕,对于一个正派人来说真是不可思议。我得从早到晚站在那儿,面对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可这还是没有用——我毫无长进。我们家的人祖祖辈辈都这么害羞,老天保佑我没比他们更严重就不错了。”

“真是那样,”雅各布·斯摩伯里说,他进一步加以考虑,对这个问题又得出了更深一层的见解,“是值得考虑说不定你这毛病本来会更严重的。不过即便是现在这个样子,对你也是一种极大的痛苦,约瑟夫。因为你知道,羊倌,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虽然算不得什么,对他这么个男子汉可他妈的太难堪了吧?可怜的家伙!”

“是的,是的,”盖伯瑞尔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说,“对男人来说这的确是很难堪的。”

“可不是,而且他还非常胆小,”简恩·科根说,“有一次他在雅尔伯里河洼干活,收工很晚,又喝了点酒,在回家的路上穿过雅尔伯里树林时迷了路。是不是,普格拉斯师傅?”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那么回事!”这个羞怯的人辩解说,强笑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结果,他完全迷糊住了。”科根先生无动于衷,继续说了下去,那意思好像认为,真实的叙述犹如时间与潮水,是一定要沿着自己的行程奔驰,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到了半夜三更他还在往前撞,吓得要命,怎么也找不到路走出树林,于是就喊叫起来,‘有人迷路了!有人迷路了!’一只蹲在树上的猫头鹰碰巧在‘呼——呼——呼 ’地叫,你知道,羊倌,猫头鹰正是这样叫的,”(盖伯瑞尔点了点头)“约瑟夫浑身打着颤说道:‘是韦特伯里的约瑟夫·普格拉斯,先生!’”

“没有那回事,没有那回事。得啦——你也太过分了!”这个胆小的人说,突然变得勇气十足起来,“我没有说‘先生’,我可以发誓我没有说‘韦特伯里的约瑟夫·普格拉斯,先生’。没有,没有;事实就是事实,我绝没有对这只鸟称呼过‘先生’。我很清楚在夜里那种时候一个绅士阶层的人是绝不会在那儿大声喊叫的。我只是说了——‘韦特伯里的约瑟夫·普格拉斯’这几个字。要不是我喝了看守人老戴的蜂蜜酒的话,我连这个也绝不会说的……好啦,总算老天保佑,事情到这儿就完了。”

到底谁说的对,大家都避而不谈。简恩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

“他是个最胆怯的人。你是不是,约瑟夫?对了,还有一次你在兰明岗栅门旁边也吓掉了魂,是不是,约瑟夫?”

“是的。”普格拉斯回答道。有些异常严重的情况好像能使人忘掉自己的羞怯,而这就是其中之一。

“不错,那也是在深更半夜。他怎么也打不开大门,知道这是里面在闹鬼,就跪倒在地下了。”

“是的。”约瑟夫说。他觉得这段经历无妨谈谈,再加上火的温暖,酒的力量,这就使他获得了信心。“那时候我的胆都吓破了,不过我还是跪了下来,虔诚地念诵主祷文 ,念使徒信经 ,又念十诫。可是不行,门还是不开。于是我继续念‘亲爱的教友’,心想这是第四篇了,我从书本上学到的一共就这么些,如果这还不管用,那就什么都不管用了,我也就完蛋了。当我念到‘跟我念时’,我站了起来,发现门要开了,真的,伙计们,门和平常一样开了。”

大家默默考虑着他这个明显的推断,同时两眼盯视着像处于太阳直射下的热带沙漠那样灼灼发光的灰坑。一部分由于光耀,一部分由于谈论的问题很深奥,他们的眼帘都眯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盖伯瑞尔打破了沉默。“我们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我们的女当家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盖伯瑞尔当着大家顺口流露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思念,胸膛不禁微微跳动起来。

“我们还不了解什么——可以说一无所知。她才来了几天。她叔叔突然生了重病,医生把什么招儿都使上了,也救不了他的命。据我看,农场会由她接着办下去的。”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简恩·科根说,“这家人的确很不错,我倒愿意在他们这儿干活,比到别处去强。她叔叔为人很正直。你知道这个人吗,羊倌?——他是个单身汉。”

“一点也不知道。”

“以前我常到他府上去向我第一个妻子夏洛蒂求爱,那时夏洛蒂在他家当挤奶的女工。这位埃弗登庄主很厚道。由于我是个很正派的年轻人,他就允许我到他府上去看夏洛蒂,酒也让我随便喝,多少都不在乎。不过一点儿也不许带走——我的意思当然是说不能放在我的肚皮外面带走。”

“是呀,是呀,简恩·科根,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你们看,酒是好酒,我也希望尽量不要辜负他的好心,不要那么没礼貌只润润喉咙就罢了,那样做对他的慷慨岂不是亵渎了吗?”

“对,科根师傅,会是那样的。”马克·克拉克附和着说。

“——所以到他府上去之前,我总是先吃上一肚子咸鱼,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口就会干得像石灰篮子一样——干得那么透,啤酒不用咽就会往下淌——啊,会往下淌得多顺溜呀!真爽快!像登了天一样爽快!在他家里我喝过多少次那么痛快的酒呀!你还记得吗,雅各布?有时候你也和我去呢。”

“记得,记得,”雅各布说,“有一次在降灵节的第二天我们在鹿头客栈里喝的那种酒也挺不错。”

“是挺不错。不过,酒喝了要是像没喝一样不至于把你醉成疯鬼,那就更好了。只有牧主埃弗登家厨房里才有这样好的酒。在那儿连说一句‘该死’都不行,哪怕是大家都已喝得迷迷糊糊的,正当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许嘴上有一点儿不干净。其实在这种时候随便说说这个已经成了老套话的罪孽字眼,倒会使一个快快活活的人觉得挺舒畅的。”

“对,”麦芽师傅说,“人生性就是这样,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说骂人的话,不那样就不像有人性了。亵渎的吆喝也是一种生活必需品嘛。”

“不过夏洛蒂,”科根继续说道,“这种话夏洛蒂是一句也不准说的,也不许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虔敬……唉,可怜的夏洛蒂,我真不知道她死后会不会进入天堂!她从来没有走过运,也许她到底还是要下地狱呢,真可怜。”

“你们有谁了解埃弗登小姐的父母吗?”羊倌问道,他好不容易才使谈话保持在他所需要的那一渠道上进行。

“我了解一点儿,”雅各布·斯摩伯里说,“但他们是城里人,不住在这儿。他们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爸,女主人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麦芽师傅说,“男的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女的可真漂亮。他也真够爱她的,简直拿她当心肝。”

“听说他总是没完没了地亲她。”科根说。

“我听说,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为她感到很骄傲。”麦芽师傅说。

“是的,”科根说,“他非常崇拜她,一晚上总要三次点蜡烛去看她。”

“无止境的爱;我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爱!”约瑟夫·普格拉斯喃喃地说道。他一想到道德问题,谈出的话总是分量那么重。

“啊,真的吗?”盖伯瑞尔说。

“千真万确,夫妇俩我都很熟悉。利威·埃弗登——这是那男人的名字,错不了。我刚才匆匆忙忙说他是‘男人’,其实他比这种人要高一等,属于另一个圈子——他是个地道的绅士成衣商,很有钱,有两三次还成为非常著名的破产者。”

“哦,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呢!”约瑟夫说。

“噢,不,不!这人就是因为钱太多了才完蛋的;成百上千的金银币。”

麦芽师傅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于是科根先生心不在焉地把一块掉在炉灰中的炭火打量了一番之后,就暗中滴溜溜地转动一下眼珠子,接过话头往下讲:

“说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可是这个人——埃弗登小姐的父亲——不久竟成了世界上最反复无常的丈夫之一。请不要误会,并不是他想要反复无常,实在是不由自主。就他的愿望说,这个可怜的人对她是够忠实的,可是他的心就是游移不定。无论他采取什么措施都不管用。有一次他对我说起这件事,还真心感到痛苦呢。‘科根,’他说,‘我已娶了个挺漂亮的女人,还会有比得上她的吗?但我一觉得她已经成了我的法定妻子,就禁不住这颗邪恶的心往别处窜,简直拿它没办法。’不过我想他最后还是治好了这个毛病,办法是在他的店铺打烊后,他就让她摘下结婚戒指,和她坐在一起,用她的闺名称呼她,这样就会觉得她只是他的爱人,根本没有嫁给他。一旦他能彻底相信自己所为不当,犯了第七诫 ,他又和原先一样喜欢她了,和她相亲相爱,过着美满的生活。”

“唉,这种治疗方法真是荒唐透顶,”约瑟夫·普格拉斯咕哝着说,“但我们也应当深深感到高兴,幸亏老天保佑,这件事没有弄到更恶劣的地步。你知道,他本来会走上邪路,一个心眼儿去干非法行为的——甚至极恶劣的非法行为,可以这么说。”

“你知道,”贝利·斯摩伯里说,“这个人的愿望是想要行得端走得正,这不成问题,可是他的心却不肯配合。”

“他的毛病后来好多了,到了晚年他还十分虔诚,是不是,简恩?”约瑟夫·普格拉斯说,“他让人以一种更为严肃的方式再一次给自己行坚信礼。他开始说起‘阿门’来,声音高得差不多像教堂执事说的那样,也喜欢从墓碑上抄录宽慰人的诗句了。他还常常在教堂里咕噜‘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 时端敛捐款的盘子,并给偶然生下来的穷孩子 当教父。他在桌子上放着一个为教会募捐的盒子,有人去拜访他时,他就会冷不防要人家捐钱。如果受赈济的孩子在教堂里发笑,他就会抽他们的耳光,打得他们快站不直腰才算完。他还会做圣徒们总是要做的其它一些虔诚的事情。”

“嗯,那时他除了高尚的事情外什么也不想。”贝利·斯摩伯里补充说,“有一天塞尔德利牧师遇见了他,向他说,‘早安,埃弗登先生;今天天气真好!’‘阿门,’他完全心不在焉地回了这么一声。一看见牧师他就只想到宗教。的确,他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

“他们的女儿当时并不是个漂亮的孩子,”亨纳利·弗雷说,“真没料到她能长成现在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

“她的脾气想必也像她的模样那么好。”

“那当然啰;不过将来主要是管家过问一切事务,和我们打交道。啊!”亨纳利目不转睛地看着炉灰坑,微笑中带着大量的讥讽,好像他知道些什么事。

“一个古怪的基督徒,正如俗话说的,就像穿着僧衣的魔鬼。”马克·克拉克冲口说了一句。

“他就是这么个人,”亨纳利说道,意思是说讥讽应适可而止,“咱们都是男人,不妨咱们俩私下说说,我相信男人在平日会说假话,在礼拜日也会说假话的——我自己就是这样。”

“天哪,看你说的!”盖伯瑞尔说。

“一点不假。”这个牢骚满腹的人说。他环顾四座,冷笑了一声,只有比凡夫俗子更懂得人生辛酸的人才会这样笑。“哦,人是有这么一种,也有那么一种,可是他这个人——唉呀呀!”

盖伯瑞尔觉得最好还是换一个话题。“你一定寿数很高了,麦芽师傅,你的儿子都这么老了。”他说。

“爸爸那么老,恐怕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吧,是吗,爸爸?”雅各布插嘴道,“近来他的背也驼得很厉害,”雅各布继续着,在父亲身上打量了几眼,觉得比他自己驼得更厉害多了,“说爸爸的背是加倍又加倍的驼也不过分。”

“驼背的人活得长。”麦芽师傅凛凛然说道,有点不太高兴。

“羊倌想听你讲讲生活经历,爸爸——想不想听,羊倌?”

“想,很想听,”盖伯瑞尔热诚地说,好像已盼了好几个月了,“您究竟有多大寿数了,麦芽师傅?”

麦芽师傅特意使劲清了清嗓子,好叫大家格外注意,并把眼光伸延到炉灰坑的最深处,然后慢吞吞地讲了起来。这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人们普遍觉得谈论的问题很重要时,说话者无论怎样装腔作势以突出其重要性都必须加以容忍。“哦,我记不得我是哪年出生的了,不过也许还能列举出我居住过的地方,那就这么讲下去吧。我在那一边(他朝北点了点头)上朗普多一直住到十一岁;又在金斯比尔(朝东点了点头)住了七年,我做麦芽就是在那儿开始的;后来又从金斯比尔迁到诺科姆,在那儿做了二十二年麦芽,也种了二十二年的萝卜和庄稼。啊,许多年以前,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想到会有你这么个人的时候,奥克师傅,我就很熟悉诺科姆这个地方了。”(奥克微笑了一下,表示他真诚地相信这个事实)“后来我又在杜诺坞做了四年麦芽,种了四年萝卜。我在弥尔庞德·圣跃德住了十四回,每回都住十一个月(他朝略略偏北的西北方向点了点头)。老特维尔斯每次雇用我都不超过十一个月,免得我一旦不能干活,教区就得负责供养。后来我又到梅尔斯托克住了三年。到下一个圣烛节 我在这儿就住了三十一年了。总共是多少年?”

“一百一十七。”另一个喜欢心算但不爱聊天的老头咯咯地笑着说,他一直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知道了吧,这就是我的岁数。”麦芽师傅一字一顿地说。

“唷,不对,爸爸!”雅各布说,“你夏天种萝卜,冬天做麦芽,都是在一年里头,你不该每一半都算一年,爸爸。”

“胡说八道!所有的夏天我不是都过了吗?我倒要问问这一点。你们也许还会说我这年纪根本不值一谈,是不是?”

“我们当然不会的。”盖伯瑞尔安慰他说。

“你是个高龄的老人,麦芽师傅,”简恩·科根也郑重地安慰他道,“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你的体格一定很了不起,得天独厚,要不你就不会这么高寿,对吗,伙计们?”

“对,对;你的体格准是这样,麦芽师傅,真了不起。”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麦芽师傅现在平静下来,甚至宽宏大量地情愿把自己活了偌大年纪这一优越性稍加贬抑,告诉大家说他们用来喝酒的那只杯子比他还大三岁呢。

就在大家审视那只杯子时,盖伯瑞尔的长笛从他长罩衫的口袋里露了出来。亨纳利·弗雷喊道:“羊倌,我刚在卡斯特桥看见那个吹大笛子的人一定就是你吧?”

“是的,”盖伯瑞尔说,脸微微红了起来,“我遭了大灾难,乡亲们,迫不得已才这么干的。以前我并不像现在这么穷。”

“没关系,鼓起劲来嘛!”马克·克拉克说道,“不要把它放在心上,羊倌,你会有走运的时候的。如果你不太累,给我们吹支曲子好吗?我们会非常感谢你的。”

“从圣诞节以来我还没有听见人敲过鼓,吹过号呢,”简恩·科根说,“来,吹支曲子,奥克师傅!”

“好吧,”盖伯瑞尔说道,同时把长笛取了出来搭配停当,“笛子很蹩脚,乡亲们;不过我吹的曲子,你会欢迎的。”

于是奥克吹起了一首活泼、美妙的歌曲《乔凯去赶集》。他反复吹奏了三遍,吹第三遍时他偏着身子,微微摇来摇去,并踏着脚打拍子,那样子真是情兴盎然,焕发着艺术魅力,这样吹出那些音调。

“他吹得真棒——真棒。”一个结过婚的年轻人说道。这个人没有什么特点值得一提,大家都管他叫苏姗·托尔的男人。他继续说道,“我要能吹得这么出色就好了。”

“他是个聪明人,我们有这样一个羊倌可真是太美了。”约瑟夫·普格拉斯轻轻说道,声调非常柔和,“我们应该深深感谢上帝,他吹的不是那些下流调子而是这类欢乐的歌曲;因为上帝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羊倌造成一个放荡的下流人的——譬如说,一个邪恶的人——可是他把他造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人。为了我们的妻女,我们应该真心实意地感谢上帝。”

“不错,不错——真心实意地感谢上帝!”马克·克拉克下结论似的冲口插了一句。约瑟夫说的话他只听到了一又四分之三个字,但并不觉得这时他的意见是有影响的。

“对,”约瑟夫继续说道,开始觉得自己像《圣经》中的人物了,“如今是邪恶上升的年头,一个衣服穿得洁白、脸刮得很干净的人会和路上穿得破烂的流浪汉一样使你上当受骗,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噢,我现在想起你的模样了,羊倌。”盖伯瑞尔开始吹第二支曲子时,亨纳利·弗雷醉眼矇眬地打量着他说,“我现在看见你吹长笛才知道,在卡斯特桥我看见的吹奏那个人原来就是你。那时候你的嘴缩得紧紧的,眼睛鼓得活像个吊死鬼——和现在一模一样。”

“吹吹笛子竟会使人变成这么个吓人的样子,真是遗憾。”马克·克拉克先生对盖伯瑞尔的面部表情又加了一句评语。盖伯瑞尔正急促地吹奏《杜登夫人》中的合唱曲:

莫尔和贝蒂,多尔和凯蒂,

还有长裙拖地的多罗西。

由于演奏的需要,他憋出了一副极难看的怪脸。

“这个年轻人没有礼貌,瞎议论你的长相,你不在意吧?”约瑟夫在盖伯瑞尔耳边说道。

“绝对不会。”奥克先生说。

“其实你长得很漂亮的,羊倌。”约瑟夫·普格拉斯很殷勤地继续说道。

“的确是这样,羊倌。”大家附和道。

“非常感谢你们。”奥克按礼貌很谦逊地回答说,可是心里却在想,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芭斯谢芭看见他吹长笛。他打定这个主意,表明他非常慎重,传说中的长笛发明者神圣的密涅瓦 自己所采取的明智之举也不过如此。

“我和我妻子在诺科姆教堂举行婚礼时,”老麦芽师傅说,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谈论的主题,心中老大不快,“谁不说我们是附近一带最漂亮的一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你要是不变样,那就见鬼了,麦芽匠。”这句话说得很有力,恰如其分的言辞总带有这种气势的。声音出自坐在后面的那个老头儿,在一片哄堂大笑中他也嘻嘻地笑了几声,但这几乎一点也弥补不了他那冒失、恶毒的行为。

“啊,没有,没有。”盖伯瑞尔说。

“别再吹了,羊倌。”那个只讲过一句话的已婚青年苏姗·托尔的男人说道。“我得走了,只要有曲子奏着我就好像是用牵线拴起来的木偶一般。我走了以后如果想到曲子还在吹奏而我却不在这儿,我就会很不痛快的。”

“那你干吗这么急着走,拉班?”科根问道,“你向来都是要到最后才走的。”

“你们都知道,乡亲们,最近我娶了个女人,现在她就是我的上帝,你们该知道——”这个年轻人窝窝囊囊地住了口。

“新主人新规矩,正如俗话所说,对吧?”科根说道。

“对,我相信对——哈,哈!”苏姗·托尔的男人说,那腔调就是要表示,不管什么笑话他一贯都是接受的。这个年轻人向他们道了晚安便走了。

第一个跟着离开的是亨纳利·弗雷。随后盖伯瑞尔也起身和简恩·科根一起走了出去,简恩·科根已答应给他安排一个住处。几分钟后,剩下的几个人正站起来要走,弗雷突然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挥舞着手指,那兆头就不祥。他一眼望过去,直盯住目光偶然落下的地方,这恰巧就是约瑟夫·普格拉斯的脸,那眼神表明他知道了什么事情要告诉大家。

“咳——怎么啦,怎么啦,亨纳利?”约瑟夫说道,惊得直往后退。

“出了什么事,亨纳利?”雅各布和马克·克拉克问道。

“彭尼威斯管家——彭尼威斯管家——我这样说过;对,我这样说过!”

“怎么,发现他偷东西?”

“正是偷东西。听说埃弗登小姐回家后,又照老规矩走出来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平安无事,转回来的时候,发现彭尼威斯管家正背着半蒲式耳大麦从粮仓梯子上往下爬,她像只猫似的向他飞跑过去——从没见过这么野的姑娘——门是关着的吧?我说话不会有人听见吧?”

“关着的——关着的,亨纳利。”

“她朝他飞跑过去。简单说吧,她保证不对他起诉,他才承认一共扛走了五袋麦子。这倒好,他给干干脆脆地打发走了。我的问题是,现在谁会当上管家?”

这个问题确实非同小可,亨纳利不得不拿起那个大杯子喝几口酒,直到杯子清清楚楚露出了底才住口。他还没来得及把杯子放回去,那个年轻人,就是苏姗·托尔的男人,比亨纳利还要慌忙地跑了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都传遍整个教区了!”

“彭尼威斯管家的事吗?”

“别的呢?”

“没听说——一点也没听说!”他们回答道,目光都钻入拉班·托尔体内去了,好像要在他嗓子下面半路迎着他的话似的。

“今晚上太可怕了!”约瑟夫·普格拉斯喃喃地说道,像抽筋似的挥着手,“我左耳朵曾经响得很厉害,我就知道事情不妙,要出人命案子;我还独自一个人看见了一只乌鸦!”

“埃弗登小姐最年轻的女用人芳丽·罗宾失踪了。他们要关门已经两个钟头了,可她还不回来。他们不知怎么办,又不好去睡觉,怕把她关在门外。他们发现这几天她情绪很不好,不然就不会那么不放心了。玛丽安还认为这可怜的姑娘已成了验尸官着手调查的对象了呢。”

“哎呀!给烧死了——给烧死了!”约瑟夫·普格拉斯干燥的嘴唇里吐出了一句话。

“不——给淹死了!”托尔说。

“要不就是用她父亲的剃刀干的!”贝利·斯摩伯里的意见使人得到了一幅鲜明、详实的景象。

“别谈这些吧——埃弗登小姐想在我们睡觉前找一两个人谈谈,一是关于管家这件麻烦事,再就是那女孩子的事。女东家简直都快急疯了。”

他们一起顺小路匆匆向庄园奔去,只有老麦芽师傅留了下来。无论是新闻、起火、下雨还是打雷,都不能把他从窝里拉出去。那些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后,他又在那儿坐下,和平常一样用两只发红的烂眼睛凝视着炉火。

他们模模糊糊地看见芭斯谢芭的头和肩膀裹着一层神秘的素装,从他们头顶上的卧室窗子里探了出来。

“你们当中有我的雇工吗?”她焦急地问道。

“有,小姐,有好几个。”苏姗·托尔的男人说。

“明天早晨你们去两三个人到附近村子里打听一下有没有谁见到过像芳丽·罗宾这样的人。要悄悄打听,还没有必要张扬出去。她准是在我们大家救火的时候走的。”

“请原谅我问问:教区里有没有人向她求过爱,小姐?”雅各布·斯摩伯里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芭斯谢芭说。

“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小姐。”两三个人一齐说道。

“这也不大可能,”芭斯谢芭继续说,“因为如果有的话,她的爱人只要是个正派的小伙子,就会到家里来过了。她的失踪最让人奇怪的地方——也就是惟一使我感到严重不安的地方——就是玛丽安看见她只穿着她的室内工作服就走出去了——连顶帽子也没戴。”

“您的意思是——请原谅我的话,小姐——一个姑娘不打扮打扮,是不会去见她的情人的?”雅各布说,把心灵的视觉转向了以往的经历,“那倒是——她不会的,小姐。”

“她大概带了个包袱,不过我看不太清楚。”从另一个窗口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是玛丽安在说话,“她在这儿可没情人。她的情人在卡斯特桥,很可能是个当兵的。”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芭斯谢芭问道。

“不知道,小姐;她对这件事嘴可紧啦。”

“我到卡斯特桥兵营去一趟,或许能打听出来。”威廉·斯摩伯里说。

“好吧;如果明天她还不回来,你就到那儿去一趟,想法打听出那个男人是谁,见他一下。我觉得如果她还有亲戚朋友,我就越应多负些责任。我真希望她不至于为了那么一个人受到伤害……还有管家这件丢人的事呢——不过我现在还谈不到他身上。”

芭斯谢芭有那么多放心不下的事要过问,看来她已觉得不值得为其中任何特定的一件多费神了。“就是这样吧,照我的吩咐去办。”最后她说了一句,就关上了窗户。

“好的,好的,小姐;我们一定去办。”他们回答道,然后就离开了。

那天夜里,盖伯瑞尔躺在科根家里,眼睑紧闭着就像一层帘幕,隐蔽着自己的重重梦幻。他的心情是多么不平静啊,犹如一道滚滚的急流,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冰。夜晚历来就是芭斯谢芭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现在,在这漫长的阴晦时刻,他正温情脉脉地打量着她的形象。幻想带来的愉快几曾补偿过失眠的痛苦啊。可是今夜,这种愉快却很可能对奥克起了这样的作用,因为只是看见她就能给他带来愉快,从而也就使他暂时不会觉得在见到她与得到她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差别了。

他还在计划着从诺科姆把他的一些瓶瓶罐罐和几本书弄到这里来。《最佳青年手册》《蹄铁师指南》《兽医》《失乐园》《天路历程》《鲁滨孙飘流记》,阿西编的《字典》、沃金盖姆《算术纲要》,这些就是他的全部藏书;虽然数量不多,但他通过勤奋的学习,从中得到了不少有益的知识,比许多幸运的人从一弗隆 长堆满书籍的架子上得到的东西,都有过之无不及呢。 ghNVguaSF1uid+xqgc0zkUf4pk+bc8agxx1k6LXq9GniDSvR6BpmeLmPg5ZWvT8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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