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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集市——旅行——火灾

两个月过去了,现在已是二月份的一天。这一天在卡斯特桥市镇上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雇工集市。

在大街的一端有两三百个快活而健壮的雇工在等待机会——对这些人来说干活不过是跟地心引力角力罢了,糟不到哪儿去;享乐不过是不与之角力,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当中有拉板车的和赶马车的,帽子上缠着一根鞭绳算是标记;盖房子的挂着一节草辫子;牧人手里拿着牧羊杖。这样一来雇主需要哪一种人就一目了然了。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外表比其余的人文雅一点——实际上是很文雅,已经使旁边好几个红光满面的农人都好奇地跟他搭起话来了,而且像对一个牧主说话那样,末了总要称他一声“先生”。他的回答也总是:“我在找工作——想当个管家。你们知道谁要雇管家吗?”

盖伯瑞尔比以前苍白些,眼光更觉思虑深沉,表情也更为抑郁了。他已经历了一场苦难,这固然使他蒙受了损失,但给他带来的好处却更多一些。他已从牧羊大王这个并不十分巍峨的高位上堕入了西订 的石漆坑;但这却使他变得非常严肃冷静,与以前迥然不同,对命运的安排也能处之漠然了。是啊,漠然的确常常使人变成恶棍,但对于他却不是这样,倒成了一个崇高人物的立足点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奥克的降抑才变成了升华,损失变成了收获。

那天早晨,从市镇里开走了一团骑兵;一个中士带着他那一队人马一直在那四条街上搜罗新兵。天渐渐黑下来,盖伯瑞尔还是没有找到雇主,真想还不如加入他们的行列为国效劳去呢。他不耐烦再站在集市上,也不大计较干什么活儿了,于是决定另找事做,不一定当管家。

所有的牧主好像都需要牧羊人,而牧羊是盖伯瑞尔的专行。他转过一条僻静的街道,拐入一条更僻静的小巷,来到一家铁匠铺门前。

“打一把牧羊杖要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

“多少钱?”

“两先令。”

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一会儿铁匠就把牧羊杖打好了,另外还给他加了个木柄。

接着他走到一家和农村有广泛交易的成衣店。由于牧羊杖已花掉了他大部分的钱,他只好用自己的大衣换了一件牧人穿的长罩衫。

办完这件事后,他又匆匆忙忙来到市中心,站在人行道的石沿上,手里拿着牧羊杖。

奥克一成为牧羊人,市场上最需要的好像又是管家了。不过还是有两三个牧主注意到了他,向他走了过来,对话也就开始了,大致是下面这些内容:

“你是从哪儿来的?”

“诺科姆。”

“那地方可不近。”

“十五英里。”

“你原来在谁的牧场上干活?”

“我自己的牧场。”

这种回答就好像在谣传流行霍乱一样,必然会使讯问他的人半信半疑地摇摇脑袋,徐徐走开。盖伯瑞尔和他的狗一样实在诚实得太过分了,使人难以相信。因而他取得的进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碰到机会就抓住不放,并随时变通以适应环境,比先打好如意算盘再等待适当的机会要保险得多。盖伯瑞尔真后悔不该插了牧人这杆标记,倒不如争取干市场上所需要的任何一种工作呢,管它是什么性质。天渐渐黑了,几个兴高采烈的人在谷物交易所旁边打着口哨唱着歌。盖伯瑞尔那只闲插在口袋里已经好一会儿的手碰到了他随身带着的长笛。唷,这倒是个好机会,施展施展他以高昂的代价换来的才智吧。

他拿出长笛,吹奏起《乔凯去赶集》来,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他从未有过片刻的忧愁。奥克的吹奏具有牧歌般的甜美。这首人人熟悉的曲子不但叫那些在市场上闲逛的人听了心花怒放,连他自己也快活起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吹奏着,才半小时就挣到了许多的便士,这对一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算得是一小笔财产了。

他打听到第二天在肖茨福德还有集市。

“肖茨福德有多远?”

“过了韦特伯里还有十英里。”

韦特伯里!两个月前芭斯谢芭就是到那儿去了。听到这个消息他仿佛从黑夜转入了丽日当空的正午。

“这儿离韦特伯里有多远?”

“大约五六英里。”

芭斯谢芭可能早已离开韦特伯里,但这个地方实在太吸引人了,不由奥克不选择肖茨福德作为他下一个探访的地点,因为肖茨福德位于韦特伯里那个方向。再说,韦特伯里人绝非乏味的人。如果传闻不谬,他们也和全郡任何地方的人一样,勇敢、愉快、勤俭、吃苦耐劳,而且还有点儿邪恶呢。奥克决定于前往肖茨福德的旅途中在韦特伯里过夜,而且立刻就出发,按着别人的指点走上了直通那个村镇的道路。

这条路穿过一片纵横着几条小溪的水草地,溪流荡荡的水面中心凸浪交错,两边衍成粼粼的褶纹,湍急地方的水流中混有点点白沫,它们平静地向下游漂去。在较高的地面上,残落的枯叶乱糟糟地随风舞动,拍打着地面。树篱上的小鸟竖起羽毛,舒舒服服地缩成一团准备睡觉,如果奥克不住脚地往前走,它们就待在原处不动;如果他停下来盯它们一眼,它们就高飞远遁了。他走过雅尔伯里树林,猎鸟正归巢栖息,也听见雄野鸡“咕——咯,咕咯”的嘶叫声和雌野鸡呼哧呼哧的啭鸣声。

走出三四英里后,四野中的每一个形状都呈现出一团黑黝黝的颜色。他走下雅尔伯里山,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棵丫丫杈杈的大树下面。

他快到车前时才发现车子没有套马,这地方显然空无一人。从停放的位置看,这辆车好像是存在那儿过夜的,因为车上除了堆着大约有半捆稻草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盖伯瑞尔在车辕上坐了下来,考虑着自己的处境。他估计,路程已走了很长一段了,自己从天亮以来一直就没有歇脚,还是在这辆车上垫着稻草睡一觉吧,何必急急忙忙赶往韦特伯里村花钱住宿呢?

他吃了最后一片面包和腌肉,喝了几口以防万一而随身携带的那瓶苹果酒,便爬进那辆孤零零的车子。他把一半稻草铺开算是床,另一半盖在身上算是被,摸着黑尽可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便觉得浑身上下和往日一样舒坦了。但奥克这种人性情远比他周围的人内向,现在默读着自己生活史上这不幸的一页,岂能完全排遣内心的忧郁?所以,他是一面想着自己在爱情和牧羊事业上遭到的困厄一面沉入梦乡的。牧人和水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能召来睡神而用不着等待睡神到临。

奥克不知睡了多久,好像突然就醒过来了,并发现车子已经开动,沿着道路滚滚驰去。既然车没有安弹簧,速度可以说是相当快的。他的脑袋在车里的床铺上像个铜鼓槌儿似的上下撞击,令人很不舒服。随后他又听见,在车子的前部有人在说话。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他不免有些放心不下(他若是个富人,那就会感到惊恐了。但是,不幸对于恐惧却是一剂高效的麻醉药),便从稻草上悄悄向外窥探。第一眼看到的是头上的繁星。北斗星快跟北极星成直角了。盖伯瑞尔断定现在一定是九点钟,也就是说,他已睡了两小时。这个天象上的小小计算并不费吹灰之力,他一转身之间就做出来了——原来他正在轻轻转过身去,想尽可能搞清楚自己落入了谁的手里。

他隐隐约约地看见车首坐着两个人,腿搭在车外,其中一个赶着车。盖伯瑞尔立即发现他就是车夫。看样子他们也是从卡斯特桥集市上来的。

他们正在谈话,是这样说下去的:

“当然,论长相她是很漂亮的。不过那只是女人的画皮。这些花里胡哨的娘儿们骨子里可傲气得像魔鬼一般。”

“可不是——她就是那样,贝利·斯摩伯里——她就是那样。”这句话本来就说得颤颤抖抖的,车子再一摇晃,说话的人管不住自己的喉咙,结果就哽得更加厉害了。说这句话的人是拉着缰绳的那一个。

“这个小娘儿们虚荣心很强——到处都这么传说。”

“哦,要是那样的话,我连她的脸都不能看一眼了。天哪,不行——可不行。唉——唉——唉!我这个人就是爱害臊!”

“真的——她很虚荣。人家说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照着镜子把睡帽戴正。”

“而且还没嫁人呢。噢,天哪!”

“人家说她还会弹钢琴,而且弹得棒极了,能把赞美诗曲子弹得像最快活的风流小调一样,听了准叫你满意。”

“真的?那我们可就好了,我都觉得完全换成另一个人了!她给多少工钱?”

“那我可不知道,普格拉斯师傅。”

盖伯瑞尔听到这些和另外一些类似的谈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狂热的念头:他们也许是在谈论芭斯谢芭吧。然而这样揣测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因为马车虽然朝韦特伯里的方向行驰,却有可能只是路过那儿,而且他们谈到的女人好像是个庄园主。现在,他们显然快到韦特伯里了。因为没有必要惊动说话人,奥克便偷偷溜下车来,没有被他们看见。

他转身走到篱笆的一个缺口处,发现这原来是扇门。他爬到上面坐了下来,考虑着是在村里找个便宜的住处呢,还是找一堆干草或谷物靠着躺躺,这样就更便宜了。马车刺耳的嘎吱声渐渐听不见了。他正要继续赶路,突然看见左边有一道很特别的光亮,离他大概有半英里远。奥克看着,看着,光越来越明亮了,是什么东西着了火。

盖伯瑞尔再一次爬上门去,向篱笆的那一边跳下,落在一块耕地上,再穿过耕地,径直向起火的方向奔去。火越烧越猛,他接近那里,火焰在加倍增大。他再向前靠近,只见火旁有几垛干草,映着火光轮廓格外分明。起火的地方是一个草料场。他疲倦的面孔现在给染上了一层亮堂堂的橘红色,长罩衫和皮腿套的前部映满了棘树枝杈的影子,像图案一般,而且来回摇晃——原来火光是隔着一排光秃秃的树篱映照到他身上的——他那把牧羊杖上的铁钩子也在熊熊烈焰的辉耀下银光闪闪。他走到界栏旁边站下来喘了口气。看样子这地方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火从一个长长的稻草垛上不断冒出,已蔓延到难以扑救的地步。草垛着火跟房子着火不一样,风吹火往里灌,烧着的地方就像熔掉了的糖一般完全化为乌有,连影子也看不见。不过一堆干草垛或麦秆垛如果堆得非常结实,火又是从外面烧起来的,那就不至于很快就大烧起来。

盖伯瑞尔眼前这一垛是干草,堆得很松散,火焰转瞬之间就直透里层。迎风的一边烧得通红,像吸着的雪茄烟头一样一会儿亮一些一会儿又暗一些。接着哗啦一声响,压在上面的一捆草塌了下来,火便向前蔓延,发出呼呼的鸣啸而不是劈劈啪啪的爆响。草堆后面横冒出一团团浓烟,宛如过往的云块。隐蔽在烟后面的一些柴堆也燃烧起来,把一大片半透明的烟全都照映成了亮黄色。火场前面的稻草都一根根烧成了灰烬,发着热腾腾的红光,像一节节红蚯蚓似的在地上蜿蜒着,上面闪现出一些鬼怪似的形象:冒着火焰的面孔,吊在嘴唇上的舌头,光闪闪的眼睛;还不时从中冒出一团团火星,像从窝里飞出来的小鸟儿一般。

奥克发现情况比他起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便立即行动起来,不再袖手旁观了。原来,一阵风把一股浓烟卷到一边,露出了一堆麦垛,和正在烧毁的那垛干草紧紧并排着,后面一连还有好几垛。农场出产的谷物大部分都在这儿。由此看来,这个草垛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离其余几垛相当远,而是整整齐齐靠在一起的。

他跳过篱墙,发现已来了另外一些人。他碰到的第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东跑西窜,好像他的神魂快出他的身体好几码远,拼命要拖着他快速前进,可又怎么也办不到。

“啊呀,来人哪!——失火了,失火了!火是好主人也是坏仆人!——我是说,火是坏仆人也是好主人 !啊呀,马克·克拉克——快来!还有你,贝利·斯摩伯里——还有你,玛丽安·莫尼——还有你们两个,简恩·科根、马太!”这时这个大喊大叫的人后面另一些人也在浓烟中出现了。盖伯瑞尔发现他绝不是孤零零的,而是和一大群人在一起了——他们的影子轻快地上下摇晃着,但并不是随着影子主人的动作而是随着火苗的颤动摇晃。这群人——属于化思想为情感、又化情感为骚乱的那一类——动手救起火来,闹哄哄乱成一团。

“堵死麦垛下面的通风口!”盖伯瑞尔向靠他最近的几个人喊道。麦子都堆在石台上,燃烧着的草垛吐出黄黄的火舌,在石台之间卷来卷去地嬉戏,一旦烧到石台下面,麦子就全完了。

“拿张篷布来,快!”盖伯瑞尔说。

篷布拿来了,像挂窗帘一样横亘在通道上,火苗立刻就不再往麦垛下面钻了,只是笔直地向上蹿。

“拿一桶水站在那儿浇,让篷布保持潮湿!”盖伯瑞尔又说了一句。

被迫向上蹿的火焰开始袭击麦垛大顶棚的檐角。

“拿梯子来!”

“梯子刚才靠在草垛上,现在已烧成灰了。”浓烟中一个鬼怪般的身影说道。

奥克抓住麦捆切割过的一端,像是要往外抽麦秸似的,然后把脚插进麦垛,偶尔还把牧羊杖的手柄也戳进去,就这样爬上了麦垛的悬壁。他一来到上面,就跨坐在顶端,挥起他的牧羊杖把落在上面的碎火打掉,同时喊人递给他一根树杈,一架梯子,和一点儿水。

贝利·斯摩伯里——刚才坐在马车上的那两个人之一——这时已经找到一架梯子。马克·克拉克架起梯子爬到麦垛上面,待在奥克旁边。烟在这一角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克拉克是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他提起一桶递给他的水往奥克脸上身上到处浇,而盖伯瑞尔现在除了一手拿着他的牧羊杖外,另一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山毛榉树杈,不断打扫着麦垛,把每一颗火星都清除掉。

下面一群群的村民仍在尽一切可能把火势压下去,虽然火已经不很大了。这些人全给火光涂上了一层橘黄色,后面衬映着千形百状的黑影。在最大一个麦垛的拐角处有一匹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姑娘,旁边站着另一个女人,火光直接照射不到那里。她们俩待在那儿好像就是为了远远避开大火,免得马受惊。

“他是个牧羊人,”站着的女人说,“对,是个牧羊人。你看他的牧羊杖打起麦垛来多亮呀!哎呀,他的长罩衫烧了两个大窟窿!这个牧羊人还挺年轻、挺漂亮呢,小姐!”

“他是谁家的牧羊人?”马背上的人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这可不知道,小姐。”

“其他那些人也都不知道吗?”

“都不知道——我问过他们。他们说谁也没见过他。”

这个年轻姑娘骑着小马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焦急地四处张望。

“谷仓没有出事吧?”她问道。

“谷仓没有出事吧,简恩·科根?”另外那个女人把这句问话又传给了靠谷仓那边一个离她们最近的人。

“现在没事了,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要是这一垛给烧掉了,谷仓肯定也会着火。多亏垛顶上那个勇敢的牧羊人——他坐在麦垛上面,两只长长的胳膊像风车似的挥舞着。”

“他的确干得很卖力,”马背上的姑娘说,眼睛从厚厚的羊毛面纱后面仰望着盖伯瑞尔,“他要是这儿的牧羊人就好了,你们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也没见过他。”

火开始熄灭了,盖伯瑞尔没有必要继续待在垛顶上,他准备要下来了。

“玛丽安,”马背上的姑娘说道,“他下来后你去告诉他,这儿的庄主想谢谢他,他给帮了大忙。”

玛丽安大踏步走到麦垛前,在梯子脚下遇到了奥克,把话传给了他。

“你家庄主老爷在哪儿?”盖伯瑞尔问道。他好像突然想到也许能在这儿找到活干,不免有些激动。

“不是老爷,是小姐,羊倌。”

“一个女庄主?”

“不错,还非常阔呢!”旁边一个人插嘴说,“是最近从老远来的,她叔叔突然死了,她就继承了他的农庄。她叔叔过去是以半品脱的杯子为单位计算他的钱。人家说现在她和卡斯特桥所有的银行都有来往,根本不再打算拿一英镑一块的硬币玩掷铜钱儿的游戏了,就像你我这号人不再拿半便士一块的硬币玩一样——绝不再那样了,羊倌!”

“那就是她,就在麦垛后面,骑着小马,”玛丽安说,“脸上蒙着那块有窟窿的黑布。”

奥克满脸污黑,让烟火熏得模样都认不出来了;长罩衫上烧了许多窟窿,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他那把牧羊杖的梣木柄烧焦了六英寸。他带着严酷的厄运加给他的谦抑态度走到坐在马鞍上的那个苗条纤弱的女人面前,毕恭毕敬地,甚至有点献殷勤地摘下帽子,再向前跨到她垂在马肚子上的小腿旁边,吞吞吐吐地说道:

“您可需要一个牧羊人,小姐?”

她撩起围在脸上的羊毛面纱,惊得两眼发直。盖伯瑞尔和他那位冷漠的心上人,芭斯谢芭·埃弗登,正面对面地互视着。

芭斯谢芭没有开口。奥克用羞愧而悲伤的声音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您需要牧羊人吗?小姐?” ae40GFQDagNb3VRbuZsXlBpdz5WFcdXZz5ICrbQ4pZyMh5seQ2Yu39hrs/EwKh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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