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略去两年时间,是为了记述一下与这些人有关的一个重要事件。地点依然是在格雷的故乡郝克桥镇,时间是十月的一个星期一下午。
那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但是这座古老的城镇却显得毫无生机、一片沉闷。首先因为那时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沉闷的时刻。早上幽长的树影和清新的景象刚刚消失,日薄西山的那种柔美和温馨还未到来。阳光恣意地照耀着。其次,每周的这个时候,在一个古老乡村的山墙下经常进行一些闪耀着浪漫火花的活动。可这时候,浪漫气息似乎已荡然无存。还有,这城镇刻意摆出一副媚态来,向成群的游客展示当地人不同凡响的吟诵天赋。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城镇硬要乔装得年轻活泼,是再无聊不过的了。
在这方面,小城镇就像小孩子,他们最热衷于在观众面前不自觉地表演一些本地的奇风异俗。一旦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就有意地做一些滑稽的姿态,学一些拙劣的模仿,只图逗人捧腹一笑。而这种搔首弄姿反倒使他们失却了本来的可爱之处。
在小镇的三条主要街道的交叉口处,有一座低矮的教堂。教堂上面,一口饱经风霜的钟显示着当前的时间是两点半。教堂的对面是市政厅。市政厅内正准备开始一场关于莎士比亚作品读后感的座谈会。市政厅的门大敞着。已经聚集在大厅的人们盯着每一位新来的人,默默地打量着他们的穿衣打扮,猜测着他们的牙齿和头发是不是真的,揣度着他们的私人财产。在这些后来的人中,走来一位姿色出众的年轻姑娘,她像一朵艳丽的罂粟花盛开在棕灰色的麦埂地里。她身穿雅洁的深色上衣,淡紫色的长裙,帽子上系着灰色的长带,镶着同色的花边,手套的颜色与服饰非常谐调。她轻快地走过房间侧面的通道,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坐在指定给她的座位上。
这位年轻的姑娘是塞西利亚·格雷。当时她大约十八岁。她从一进门到坐下听台上朗诵,就成了几位邻座人注意的中心。
她的身材柔美匀称,几乎近于完美。她的面容虽不及身材那样出色,却也极富魅力。可是,这些美丽之处与她的优雅举止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她的举止楚楚动人,袅娜多姿,迷人之极。
的确,举止的美妙是她的过人之处。大到身躯的活动,小至秀目微开,手指轻弯,抑或樱唇微启,都散发出无限的魅力。至于她头部的姿态,似动非动,仪态万方,灵敏精巧得宛如磁针一样。她的这种轻盈灵活的风韵,不是靠严格的训练或观察模仿获得的,而是未经任何指导和雕琢,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形成的。童年时,路上的小石头或小木棍常常会把她的同伴绊倒,而她却摆动一下,转两个圈,便能保持住平衡,安然直立。她十二三岁参加男女生混合的圣诞晚会,那些自以为长大成人的男孩子因为她年龄小而看不起她。可后来她轻盈而飘逸的舞姿完全掩盖了她的稚嫩,使那些洋洋自得的男孩子丢掉偏见,再不敢小瞧这位带着孩子气的人物,都希望与她共舞。在后来的几年中,女性的本能使她把这种外表的最为光彩动人之处发展到完美的程度,人们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无可挑剔。
她的一头米黄色卷发轻柔地披在肩头,在灯光下轻柔地闪烁。发卷弯曲的阴暗部分颜色偏深,像栗子的颜色。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虽说比普通的蓝宝石颜色稍暗,却也熠熠生辉。她的双眸温柔多情,晶莹剔透,流露出忠诚和善良的信念。这种目光和宝石那种虽光华闪耀、却呆板僵直的光芒迥然不同。
但是,要想更深入细致地了解她的性格却并不容易。事实上任何迷人的姑娘都像个谜。要了解她们就像在漆黑的夜晚仅凭一盏灯笼就想看清风景如画的地貌一样不易,或就像用管乐器演奏一首弦乐曲一样令人费解。不管怎样,从上面一系列冒昧的描绘中,可以相信,在勾勒她外貌的所有令人心仪的词语中,下面这些文字尤其令人赞叹——
喜忧参半时,她蛾眉微蹙,目光幽幽闪亮,而后又微笑起来(她的眼睛真像嘴唇一样会笑),并在转瞬之间就能清晰表达出“是”与“否”之间的各种不同表情。
窃窃私语时,她微露惊愕,根据悄悄话的隐秘程度,兴奋地碰碰听者的胳臂、身体或脖颈。
而当她忐忑不安地注视一个博得她好感的人时,她便会突然停止嬉笑,眼神飘然移出窗外。
纵然一位姑娘确实美丽动人,时间总会让人渐渐淡忘,可为什么塞西利亚在这次平平常常的集会上的一颦一笑却没被时间湮没?多年之后,那些人们,包括她自己,都记忆犹新,每个细节似乎都历历在目。这只是因为她毫无觉察地站在了她“人生之路”的急转弯上。这样一来,讨论会的真正含义人们倒不记得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而后她便陷入了她本一无所知的生活的迷宫中。在接下来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她继续沿着迷宫中的曲径,探索迷惘的人生。
塞西利亚所在的这座市政厅是用灰色的石头建成的。站在屋子里,透过每一扇窗,都可以看到毗邻街道的房顶和烟囱,也能看到对面教堂尖顶的上半部分。那时候,监管这座教堂修缮工程的建筑师是格雷小姐的父亲,整个工程正接近尾声。
塞西利亚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教堂的塔尖。她漫不经心地抬眼望去,饶有兴致地发现了什么,于是她便一心一意地注视那儿的高空作业的景象。映着碧蓝的天空,围绕锥形的塔尖,架起了一个施工架。架上站着五个人,其中四人穿着白色工作服,颜色和身旁竖起的石头塔尖一样。另一个人却在空中穿着普通的深色套装。
那四个穿白衣服的人其中三个是石匠,一个是小工。第五个人则是建筑师格雷先生。看上去他一直在指导着施工,在施工架非常狭窄的通道上,他尽量向后靠,站得很稳。
对于坐在市政厅的这位观察者来说,这幅景象奇特而荡人心弦。那宛若一幅缩影画,镶嵌在深色的窗框里。画中事物的柔和,与窗框的阴暗形成鲜明的对比。
塔尖约有一百二十英尺高。在上面干活,五个人似乎完全脱离了一般人的生活范围和生活体验。他们看上去比鸽子大不了多少,这使得他们微小的举动带着一种轻柔,一种精灵般的沉静。他们的举止给地面上的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对目标的全神贯注,而对下面纷乱的世界漠不关心,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们的眼神从不离开施工架。
不过有一个人转过身来了,那就是格雷先生。而后他又纹丝不动地站着,注视着别人施工。他扬起脸看着刚刚抬起的一块石头,好像陷入了沉思。
“他怎么那样站着?”年轻姑娘终于感到担心和不安。她想起古塔兰托姆人 也是在这样一个下午,从大戏院注视着罗马人开进他们的港湾,推翻了他们的国家。
她开始不安起来。她紧紧盯着那幅背衬着碧空的画面,自言自语地说,“他下来吧!在那上面稍一走神都太危险了。”
她一个人默默自语的时候,她父亲犹犹豫豫地抓住了施工架的一根竿子,想试试它的强度,接着他又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在退步的时候,他脚下一滑,前后左右摇摆了两下,刹那间便坠入空中,掉了下去,在姑娘的视线中消失了。他的女儿一阵痉挛,痛苦不堪地站了起来。她张着嘴,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人们走到她的身边,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转过头看着可怜的姑娘,脸上流露出探询与惊恐的神色。不一会儿,她便颓然昏倒在地上。
塞西利亚苏醒后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她哥哥和另一位上了岁数的人把她从一辆特别的运输车上抬下来,穿过人行道,走到她自家房屋前的台阶前。刚才发生的事件转瞬间又浮现在脑海中。他们把她抬进屋。几分钟前,也是通过这扇门,他们抬进了一个更令人伤心的担架。一进门,塞西利亚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西南部的天空,无意中看到白色的阳光透过深灰的云层,射出利剑一样的光芒。情感总是与当时的景象交融在一起,也不管它们之间有多么本质的差别——就像化学制剂会在树枝上结晶,也会在电线上结晶一样。从那时以后,没有任何内心的痛苦能像那束利箭般的阳光一样,更生动逼真地把塞西利亚带到市政厅窗外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