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阿尔克利芙小姐全身重孝,独自坐在响水山庄的书房里。
老上尉的葬礼已经结束,遗嘱也宣读了。遗嘱是在五年前就写好的,简明扼要,已由他的律师——林肯店运动场尼特林顿和泰林两位先生作证。他的整个庄园,包括动产和不动产,都留给了他的女儿塞西利亚,供她随意、独自支配。只有一小部分给了他们的亲戚——教区长,还有一点儿留给了仆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坐的椅子并不是书房里最舒适的,甚至连最一般也不是,而是最不舒适的一把。椅子很高,靠背很窄,用橡木制成并带有坐垫。这把椅子之所以放在屋里,只是因为它和旁边古色古香的柜子风格一致。平时除了蹬着它去够最高的那排书之外,根本就不用它。可她却已经直挺挺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对她的行为和身体的感觉毫无意识。这把椅子离门口最近,她一进屋便恍恍惚惚坐了上去。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尊铜铸的雕像。她坐的姿势表明她一直都在紧张专注地思考着。她的脚并在一起,身体微微前倾,根本没靠椅背。她的手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脚凳的一角。
终于,她微微一动,手指敲了敲身边的桌子。禁锢已久的思想终于找到了思路。她苦思冥想,一步步去解开萦绕在脑海中的难题。这时,她身体的动作也愈来愈频繁。她朝后一靠,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侧过身来,手托着前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开始时心不在焉,身体还像刚才那么僵直,渐渐地,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脚步也变得轻盈而随意。低垂的头也优雅地抬起来,好像一只天鹅,劳累后精心地梳理羽毛。
“是的,”她大声说,“让他到这儿来,只告诉他我用得着他,不让他知道我还另有目的——难就难在这儿,但是我想我做得到。”
她摇摇铃,叫来那名新侍女。这是个温和的女人,大约四十来岁,头上已有几缕白发。
“问问格雷小姐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
塞西利亚就在不远处,她很快进来了。
“关于建筑师和勘测员,你知道些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突然问道。
“知道什么?”塞西利亚应声道。她静静地站着,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没错——知道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说。
“欧文是建筑师,也是勘测员的绘图员。”塞西利亚说。她又想起了做类似工作的另一个人。
“对了!这就是我问你的原因。建筑师的工作还包括哪些不同种类的工作?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除了别的工作外,他们还设计庄园,并监督各种修建工作?”
“更确切地说,那些是土地或者房屋管理者的责任——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乡村建筑师的工作包括这些,城市建筑师则不包括。”
“这我知道,孩子。但是在我看来,管家是个职责不很明确的职业。你不觉得一个从小一直学建筑的人也可以做管家吗?”
塞西利亚有些怀疑,一个纯粹的建筑师是否会这样做。
征询意见的主要乐趣在于问而不采纳。阿尔克利芙斩钉截铁地回答:
“真糊涂,他当然会做的。你哥哥欧文设计一些乡下的建筑,像农舍、马厩、农庄等等,对不对?”
“对,他设计。”
“并且也监督这些房子的建造?”
“对,很快就会的。”
“他还勘测土地?”
“噢,是的。”
“他还了解围栏和沟渠——应该是多宽,分界如何,平整程度,防风树木的种植,丈量木材,建造经久耐用的房屋等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些,不过我想,格莱菲尔德先生能做这些事情。恐怕欧文还没有经验。”
“是的,你哥哥做这些事情是还有些年轻,这个自然。还有那些收租日,核查并清理买卖人的账目。塞西利亚,恐怕对这种事你还不如我清楚……我要出去了,”她继续说,“今天我不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你可以出去,到吃晚饭时再回来。”
阿尔克利芙小姐出门后,走下台阶来到草地上,然后她朝左一转,穿过灌木丛。她打开一道边门,走进一条经久未用的行车道。这条行车道树木葱茏,一直通到小山下。她一路走着,一直走到地势最低的洼地,也是整个树林的最低处。
那儿的树木纵横交错,树枝低垂,几乎及地。弥漫树间的空气总是清新凉爽。夏日漫长的白昼也难以带去片刻的暖意。附近有几泓与地面高度相差无几的清泉,还有一条深不见底、缓缓淌过的小溪,使这里平添了一股清新之意。溪流和清泉深深遮蔽在葱郁的灌木丛和一面高墙之下。高墙投来浓浓的阴影。沿着溪边的小路,她走到这面墙的断垣之处。溪流对岸,一大片长方形的幽深地带映入眼帘。溪水便是从那里流出,泛着朵朵水花,伴着汩汩水声。再走两步,她就站在了溪源的正对面,清晰地看到更远处轮廓分明的小瀑布。顺着瀑布顶端望去,可以看到外面明媚的天空。因为一座小桥横跨在湍急的溪流之上,再加上面树木的掩映,所以抬眼望去,只看见一片新月状的蓝天。
尽管这里风景如画,但她却无心留连。从她所站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另一番景象。正前方,景色便不像右边的溪流和周围的树木这样幽暗。林荫路及其两侧的小树丛都在前面几码处猝然而止。地势开始从那里升高,在裸露的草地的另一端矗立着那座遗留下来的旧庄园。林荫道两侧树木形成的深暗的边线,恰到好处地把它框在线内。现在吸引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正是展现在这里的这幅画面——但她不是为了欣赏其精湛的艺术,也不是为了缅怀其悠久的历史,而是为了更实用的目的——她觉得能将其改造得符合现代的要求。
前面,卓然挺立着建筑中最古老的部分——一座年代久远的拱门。拱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塔的塔基,几乎已经被攀缘植物所覆盖。这些植物爬过下沉的屋顶的屋檐,爬上山墙,一直爬到了阿尔克利芙家族的房屋的屋顶。在后面十到二十码的地方,则是这座建筑的惟一残存部分——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遗迹,由三面山墙和后面一个十字屋顶组成。在靠墙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线条,表明那里原来和墙连在一起,也是一些山墙,现在已经坍塌了。原来纵横交错的窗棂分成五六块窗格的窗户,现在多半已被砖堵住。其余的部分随便地塞进了适合农家使用的窗框,以适应新的需要。楼下被分隔成几间小屋,住着两家农户。楼上则被用作仓库,储存着各种各样的根菜和果品。
阿尔克利芙小姐——如画美景的拥有者,环视片刻后,登上古墙,步入了古老的庭院。丛生的野草把路石高高拱起,抑或挤到一边。有两三个小孩,手指噙在嘴里,出来一看到她,又急忙跑回去,用神秘的口吻大声告诉他们的母亲阿尔克利芙小姐来了。不过阿尔克利芙小姐并没有进去。她在房外转了一圈,看了看它的外部状况,然后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偏僻之处。那儿堆放着圆木、方木、木板、磨石,以及一堆堆的建筑用石、建筑用砖,还有一个锯木坑,表明那里是这个庄园的建筑工地。
她停下来,四下环视。一个男人从后面工房的窗子看到她,便走出来,恭敬地摘下帽子。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室外时让人看到。
“斯朱登,能够不太费事地把那老房子改建成一所像样的房子吗?”她问道。
这位工匠想了想——然后像是考虑很周到的样子说道。
“您没忘吧,东家,那幢房子三分之二已经拆掉,或是已经成了废墟了。”
“是的,我知道。”
“剩下的很可能也不结实了,东家。”
“为什么?”
“他们把它改装成农舍的时候,把里面搞得一团糟,整幢房子的主架满是裂纹。”
“把里面的隔板都拆掉,外面加盖一些,这样就应该能把它改建成普通的、有六到八间屋子的房子了吧?”
“是的,东家。”
凭这位工头的经验,每次阿尔克利芙小姐跟他进行这类谈话的时候,接下来准是问这个问题:“这大概要多少钱呢?”可这次令他吃惊的是,阿尔克利芙小姐没有问他。这个工头暗想,她对改建房子肯定是一时兴起,不一定真的实施。主人们这样的心血来潮肯定不必付诸实行。
“谢谢你,这就够了,斯朱登。”她说,“你会明白如果妥善处理,短期内在这里进行一些改建不是不可能的。”
斯朱登满脸狐疑地回答:“我懂。”他看上去不太自在。
“阿尔克利芙上尉在世的时候,你是他的工头,他自己当管家,每件事都干得不错。但是现在又该需要一个管家,让他管比过世老东家更多的事务,包括一直由你管的事务。我的意思是,让他直接而且细致地监督管理一切事务。”
“那么,您不再需要我了,东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噢,不。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只在工场和工棚里做个工头,我不愿失去你。不过,你最好考虑考虑。过几天我会派人来叫你。”
剩下斯朱登一个人惴惴不安,承受着随之而来的无尽烦恼——工作心不在焉,整日寝食难安,阿尔克利芙小姐看了看表就转身回去了。她要去和她的律师尼特林顿先生见面。尼特林顿先生去了布迪茅斯,他要在回伦敦的路上到响水山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