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敲打十二点时,阿尔克利芙正式的家宴结束,来宾们都回去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铃声猛地大声响起。
听到铃声,塞西利亚惊跳起来。那时候她已困意袭身,睡意蒙眬。她一直都郁闷无聊地坐在椅子上,数着时间,等着铃声,她全神贯注地等着,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已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运动——一种不亚于物质的运动——时间就在这种焦虑不安的心脏的跳动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急忙跑到梳妆室,看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坐在梳妆台前,镜子两侧都点着灯。阿尔克利芙小姐仪态非常安详恬静,透出一种女王般的高贵气质。塞西利亚想到要破坏这样一种庄重威严的妆饰,心里便感到极大的压力。
阿尔克利芙小姐所戴的珠宝装饰被静静地摘了下来——一些是她自己没精打采摘下来的,一些是塞西利亚摘下来的。接着就是她的外衣,裙子脱下来后,塞西利亚就拿着它进了旁边的卧室。她想把裙子挂在衣橱里,但是转念一想,她不应该让阿尔克利芙小姐等的时间过长,于是就顺手把裙子扔在了最近的地方——也就是床上,然后她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回到梳妆室,在屋子的中间她停下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没看到她,显然她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在塞西利亚离开的这一会儿时间里,阿尔克利芙小姐拿掉了镶着布鲁塞尔花边的假胸饰。胸饰高高地系在脖颈上,是作为一个半透明的护肩罩衣与晚礼服一起穿着的。待脱下之后她就披上了睡衣。她的右手伸到了脖子那儿,好像在费劲地系紧睡衣。
塞西利亚又看了一眼,这次完全看清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在做什么。她不是在系睡衣,睡衣只是随便地套在她身上,阿尔克利芙小姐是专心地把一件小东西举到眼前,正在细细地看。突然,她发现塞西利亚就站在后面,她没有自然地继续看下去或停下来,而是匆匆忙忙地停了下来。塞西利亚听到了弹簧轻微的吧嗒声。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手挪开了,开始把睡裙穿好。
阿尔克利芙小姐匆忙遮住肩膀可能是出于羞怯,但这几乎不大可能。因为她的性情并非如此,而且她一生中都习惯于和侍女生活在一起。况且,塞西利亚如此年轻,年长的阿尔克利芙小姐显然只把她当成个孩子或玩物。这件事太微不足道,不值得去琢磨。不过就整个事情看来,阿尔克利芙小姐把脖颈遮掩起来一定有其实实在在的理由。
塞西利亚打扰了阿尔克利芙小姐,感到有些胆怯。她想往后退,离开这里。可就在这时阿尔克利芙小姐转过头来,看出她想走,便叫她呆在这儿,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解释什么。塞西利亚感到刚才的举动肯定包含着一个小秘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眼神从她身上移开,塞西利亚过去拿起晨衣,又转回来把它拿到阿尔克利芙小姐那儿。那时候阿尔克利芙小姐正把睡衣脱了一半,想再好好穿上。阿尔克利芙坐在那儿,依然背对着塞西利亚。
她的脖颈又一次裸露出来。尽管塞西利亚不能直接看到它,却能通过镜子的反射看见,她颈部的肌肤光滑白嫩,与喉部、胸部的曲线融为一体,柔美无比,一定会让艺术家们爱慕不已。在镜子两侧的灯光的照射下光艳照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刚才做了什么,现在就再明白不过了。一个精美小巧的金盒挂在她胸部的中央,就好似珍珠之海之中的一个小岛,上面镶嵌着精致的饰物,闪耀着蓝色、红色和白色的光泽。无疑刚才阿尔克利芙小姐就是看着这个出神。而且,她并没有把它同其他饰物一起摘掉,而是打算在夜里也戴着它。这点和女性的习惯不太相符。最初阿尔克利芙小姐不愿让新来的侍女看到,可是现在进一步想想,她似乎已不在乎她是否看见。
“我的晨衣。”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系着睡衣。
塞西利亚拿着晨衣走过来,阿尔克利芙小姐没有回头,而是从镜中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你看到了我脖子上戴的东西了,对不对?”她对着镜中的塞西利亚说。
“是的,夫人,我看到了。”塞西利亚也对着镜中的阿尔克利芙小姐回答。
阿尔克利芙小姐又看了看镜中的塞西利亚,好像就要解释什么,她又斟酌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几乎没有哪个侍女发现我总戴着它,我总是保守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它关系重大。但是对你,我并不介意,而且好像还想告诉你,你赢得了我的信任,使我想向你吐露秘密……”
她停下来,握住塞西利亚的手,另一只手则举起小金盒,拨动弹簧,露出里面的一张小画像。
“这张脸孔很英俊,是不是?”她凄楚的低语,甚至有些羞怯。
“是的。”
但是塞西利亚一看到那张画像,浑身就像触了电一样。她心中猝然明白了什么。这种想法太令人震惊,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画像上的那张面孔正是她的父亲——尽管比她熟悉的那张面孔要更年轻,更有活力——但那确实是她的父亲。
难道这就是他曾经疯狂地爱过,而且从未忘怀过的女人?难道这就是在看门人的故事中出现的那个女人?就是在没有完全清醒之前答应了塞西利亚这个名字的女人?肯定是的。如果是的话,那么过去那段浪漫的、鲜为人知的罗曼史就露出了端倪。而在这之前,她还只是凭空想象呢。那时因为这故事太离奇,而且她所知有限,她的想象也的的确确受到了制约。
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眼神和思绪都一心一意地在那个画像上,她没有注意到塞西利亚的震动与惊讶。她继续说着,语调低缓,专注。
“是的,我失去了他。”她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说,“我失去他是因为对我的过去过于诚实。不过好像命该如此,这是最好的结局——对这些事情,今天晚上我想得比平时都多。那是因为你的姓。尽管拼写不一样,发音却是一样的。”
肯定只有莫里斯太太,抑或农夫斯普林罗夫对阿尔克利芙小姐拼写过她的姓。她猜想如果爱德华是推荐人的话,那么农夫斯普林罗夫应该把她的姓拼写正确。如果是这样,那么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话就变得令人费解了。
女人们总是向人吐露秘密,而后又为之后悔。感情的一时冲动让阿尔克利芙小姐做出这种情不自禁的坦白。尽管这件事是无足轻重的,但是她的话一经出口,这种冲动便立即消失了。于是,讲述那段生活在她的内心掀起的波澜又以另一种形式发泄出来——那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
塞西利亚把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头发放下来之后,用一种阿尔克利芙小姐还不习惯的方法给她梳理,阿尔克利芙小姐突然发起怒来。塞西利亚轻轻地触摸,便把她压在心头的悔意激发出来,就好像她是一个电瓶一样。
“你是怎么摆弄我的头发的!”她大声嚷道。
一阵沉默。
“我跟你讲了一些一般从不对侍女讲的事情。当然,我在这间屋子里说的话绝不能在外面提起。”她语气强硬而乖戾地说道。
“不会的,夫人。”塞西利亚说。她对有着浪漫往事的女人竟然这么不友善而感到气愤和恼怒。
“我到底为什么会向你讲起我的过去呢?”她继续说。
塞西利亚没有回答。
阿尔克利芙小姐很是生自己的气,这桩无意的小事就可导致秘密一点一点地透露出去,渐渐地会尽人皆知。但是现在覆水难收,所以尽管塞西利亚的回答可人心意,但她必须要发泄出来。她又想到塞西利亚缺乏经验这件事。于是她像一个吹毛求疵的评论家一样,发现诗人的情感表达无从指责,便批评起他的韵律来。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鬼使神差地雇用一个女佣,从来没有!”她等着塞西利亚劝慰一下,可是没有。阿尔克利芙小姐又继续抱怨说:“还没问够三个问题就决定雇用了,甚至没有做一次查询。一切都是因为她有姣好的容貌——面容端庄,身材匀称!这原是一个愚人的诡计,现在我得到报应了,绝妙的报应——被人这样的欺骗了。”
“我没有骗你。”塞西利亚说。不幸的是,这句话此时说出来很不得体,无异于火上浇油。这正是怒火中烧的阿尔克利芙小姐所期望的。
“你骗了。”她气哼哼地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能保证一开始就对一切规矩都清清楚楚。”
“你就这样跟我对着干?我是说你没有说真话。”
塞西利亚的嘴唇颤抖着:“对这些评价我会回答,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那是一位贵妇说的话。”
“你这个无礼的丫头——你说什么?马上离开这房间!我告诉你!”
“我也告诉你,如果有人对一位淑女这样讲话,那这个人自己就称不上是贵妇。”
“对一位淑女讲话?一个贵妇的侍女这样说话,真荒唐!”
“别叫我贵妇的侍女,没人是我的女主人,我不要!”
“天啊!”
“我不会来这儿——不会的,如果我知道是这样,我不会来的!”
“什么?”
“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脾气暴躁,有失公允的女人!”
“真是无法无天!”
阿尔克利芙小姐大声说道——
“一个女人!我是个女人!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个女人的样子。”说着她抬起手,好像要打塞西利亚,这使塞西利亚更加坚决地反抗起来。
“你敢碰我!”塞西利亚嚷道,“你要敢打我,夫人!我不怕你——你这样是要干什么?”
阿尔克利芙小姐对自己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尴尬,对自己有失贵妇风度的冲动及说的那些话感到羞愧。她坐回到椅子上:“我并不想打你——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求你回到你的房间去。”她声音低哑地重复道。
塞西利亚面色发红,呼吸急促。她拿起她的蜡烛架走到桌子那儿去点蜡。当她走近时,缕缕烛光清晰地照射在她的脸上。平时看来,她看上去长得更像她母亲,而不是她父亲。可是现在,在她把烛芯倾斜过来,放到另一束烛光中,把蜡烛点燃的时候,烛光里她严肃、无畏、愤怒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带着她父亲的特征。阿尔克利芙小姐第一次见到她感情激动,这种情绪自然就相伴着那种表情。这回轮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吃惊了。她从刚刚的严辞责骂中突然转变为琐碎的好奇。这一点常常使妇女们的吵嘴显得荒唐可笑。阿尔克利芙小姐说的话就是个例子,就连她的自尊心也没有能够阻止她现在感受到的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要把出现在脑海中的这一疑团搞个水落石出。
“你的姓就是按一般拼法拼写的,GREY,是不是?”她说,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是。”塞西利亚说,她一只脚稳稳地站着,眼睛依然看着烛光。
“噢,真的吗?姓是按你箱子上的写法拼的,我亲眼看到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为什么搞错,这个谜现在解开了。“噢?是吗?”塞西利亚说,“啊,我记得那是杰克逊夫人,我们在布迪茅斯的女房东贴上去的,我们的姓的拼法是GRAYE。”
“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塞西利亚觉得再试图隐瞒事实已没有用了。“他不是生意人。”她说,“他是个建筑师。”
“真奇怪你是建筑师的女儿。”
“这并没有冒犯你吧,我想。”
“噢,没有。”
“你为什么说‘真奇怪’呢?”
“不要问这个了。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圣诞节,他曾经到过布鲁姆斯伯利的德克利街吗?——可是你不会知道这个的。”
“我听他说起过亨特威先生,是伦敦那个地区某处的助理牧师。他是在布鲁姆斯伯利去世的,是爸爸的老校友。”
“你的教名是什么?”
“塞西利亚。”
“啊!这是真的?你认识我给你看的那个人?是的,我知道你认识。”阿尔克利芙小姐停下来,木然地闭上嘴,有点慌乱。
“你还需要我吗?”塞西利亚说,手里拿着蜡烛,站在那静静地看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脸。
“嗯——不,不需要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你允许,我明天一早离开这里。”
“啊。”阿尔克利芙小姐对她的话并未在意。
“我知道你不会在我滞留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再打扰我了吧?”
说着这些话,没等阿尔克利芙小姐回答,她就离开了房间。阿尔克利芙小姐从一开始就对她的姓名甚为好奇,这时才终于明白她是谁。
房子里的其他人都睡了,塞西利亚往她的房间走去,裙摆蹭到隔墙窸窣作响,她左手的一扇门开了,莫里斯太太伸出头来。
“我一直在等你,还没有睡。”她说,“这是你到这儿的头一夜,怕你会觉得有些事摸不着头脑。和阿尔克利芙小姐相处得怎样?”
“很不错——尽管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好。”
“她责骂你了吗?”
“说了几句。”
“她是个很古怪的贵妇人——我们总得想办法和她相处,她心地不坏,但是她自我封闭,让人受不了,我们这些人跟她在一起许多年了,却对她本人了解很少。”
“阿尔克利芙小姐家一直都很富有吗?”塞西利亚说。
“啊,不是。财产,还有他们的名字,都来自她母亲的叔叔。她母亲家是老阿尔克利芙家族的后代。她妈妈跟一个叫布莱德雷的人结婚——那时候他一文不名——因为这个她的亲戚们跟她断绝了关系。但是很奇怪,这个家族的另一支人却一个一个地去世了——一共三个人。于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舅公就把他的全部财产,还有这座庄园,都留给了布莱德雷上尉和他的妻子——也就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父亲母亲——条件是他们同时要接纳下这个古老的姓氏。这些在《地方志》里都有记载。人们经常这么做的。”
“噢,我们明白了。谢谢你,好了,我要走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