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幢房子都是由整齐的灰色方石建成,规则而又牢固,秉承的是在十八世纪末盛行的简洁的古典主义风格。因为那时候被称为设计师的模仿者们已经厌倦了罗马建筑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各种变化。主要建筑呈方形,就像草图上设计的一个方形广场。每个侧面的中间凸出来,上面装饰着三角形山头。从较低一侧的每个角落开始,都有一排更低的建筑,到了尽头,这些建筑物又折进来,形成了一个很宽阔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回声异常地清晰。这些建筑物的后面依然是一些长满常春藤的冰窖、洗衣房和马棚,整个附属建筑群被茂密的灌木丛和大树遮掩着。
右侧的树叶间有足够的空隙,使塞西利亚能够看到更远处的布局和草坪的正面。显然,这一地区的自然特色和地貌特征决定了庄园的基本方位。虽然并未有特殊之处,但整体上来看,却是最令人满意的。一个宽阔、优雅的斜坡从墙下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下面波平如镜的湖边,整个坡度宽阔,优雅适度。静静的湖面上有十几只天鹅,还有一艘月牙形的绿色小船在悠闲地游弋。湖中心有一座形状不规则的、长满林木的岛屿。再放眼望去,湖的对岸是姿态万千的种植园和草坪。前面的苍苍古木将后面伸展开去的如画美景半遮半掩,更有一种柔和含蓄之美。
她正在放眼遥望这里的景色,目光却被屋角遮挡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侧门。塞西利亚下了马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接待了她,那女人不停地微笑着,倒也和蔼可亲,她自称是莫里斯夫人,那儿的女管家。
“格雷女士 ,是吧?”她说。
“我还没有——噢,对,对,我们都是女士。”塞西利亚笑着说,但有些牵强。对她的称呼让她觉得一丝不快,似乎是第一次给她烙上了一块轻轻的伤疤,让她觉得受了污辱。此时,她想起欧文的预言。
莫里斯太太领塞西利亚到了一间舒适的客厅,叫做大厅。茶已经泡好,塞西利亚坐下来。一有机会她就看看莫里斯夫人,带着极大的兴趣和好奇。
如果可能的话,她想从莫里斯太太身上发现点什么,想搞清楚为什么她知道她,并且推荐她。但是,她什么也没看出来,至少是在那个时候。莫里斯夫人永远在动,站起来,在口袋里摸索什么,走到柜子那儿,离开房间两分钟,又急急忙忙跑回来。
“原谅我,格雷女士。”她说,“但是今天是老爷的生日,这一天总会有很多人来赴宴的,尽管老爷年事已高。不过,没人会在这儿过夜,阿尔克利芙小姐总是不允许庄园里有房客住下来。她是个虽有许多熟人,却没有密友的贵妇,这尽管让我们很清闲,却让那些年轻的侍女们没精打采的。”然后莫里斯夫人又继续左一言右一语地说着这所住宅的规矩和管理。
“哎,你真的用过茶了吗?不再来一点了吗?对了,你什么也没吃,我肯定……哎呀,真是的,没有别的侍女在这给你领领路,可真是不方便。可是她上星期六走了,昨天一天,还有今天上午,阿尔克利芙小姐就临时让我做侍女的活,真是可怜,我又老又笨。她还没有来呢,我想她一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见你,格雷女士……我想说如果你真的用过了茶,我就带你到楼上去,让你看看那些衣橱,阿尔克利芙小姐今天晚上的服装还没准备呢。”
她带塞西利亚上楼,把她的房间指给她看,又带她进了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梳妆室。梳妆室在第二层,她在那儿告诉塞西利亚各种各样的用具和服装都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就走了。临走时对她说离化妆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塞西利亚把莫里斯太太说今晚要用的那些东西都摆在了隔壁房间的床上。然后回到那间指定给她用的小房子里。
她在开着的窗子旁坐下来,斜靠着窗槛,好像是另一位烦恼的仙女。 她兴味索然地看着窗外草坪上一丛丛争奇斗艳的鲜花。时值夏末,鲜花正开得灿烂夺目,但是一直让她感到愉悦的快活心境却很快在平淡无味的现实压力下消失了踪影。鲜红鲜红的天竺葵开得甚是绚丽,淡绿色和淡红色的马鞭草和深红色的大丽花点缀其中,还有蒲包花成熟后的甜美芳香在风中飘荡,后面是一群温顺的雪白的绵羊,正在靠近篱笆另一面的园子里吃草。但所有这些对她来说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视而不见的。她正在觉得什么事都没有意义,想着她可能会死在一所济贫院里,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刚刚做过的那些工作多么琐屑、平凡。她的命运决定于一个女人的奇怪念头。她要压抑住自己的所有个性,她还要放弃自己独特的趣味来为这个陌生的家庭效力。所有这一切都让她难过,让她伤心。她几乎渴望去寻求某种自由的户外工作,睡在树下或者茅屋中,所知道的惟一的敌人就是冬天寒冷的天气,就像牧羊人和看牛人一样,或像鸟兽一样——对了,就像她看到的在窗下的那些羊。她满怀同情地看了它们一会儿,想象着那些羊吃着这些丰美的草该是多么欢喜。
“是的,就像那些羊。”她大声说,接着她惊讶于自己这种瞬间的忘情,面色变得绯红。
这群羊大约是九十或一百只小母羊,羊毛像枕垫一样蓬松柔软,像牛乳一样洁白。这时候她才看到,在每只羊的左臀上都有两个清楚的红色的起首字母:“E.S.”
“E.S.”这两个字使塞西利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虽只是一闪而过,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她想到的是她情人的名字,爱德华·斯普林罗夫。
“啊,如果真的是——”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话头。与此同时,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马车出现在车道上。但是,这时阿尔克利芙小姐已经不是她注意的对象了。她要搞清楚这些羊到底是谁的。无论如何都得弄个明白,解除她的疑惑。她飞快地下了楼,找到莫里斯太太。
“园子里那些羊是谁的?莫里斯太太。”
“农夫斯普林罗夫的。”
“是哪一个斯普林罗夫?”她又急促地问道。
“怎么,你肯定知道,你的朋友,农夫斯普林罗夫。他是做苹果汁的,三贩客栈就是他开的,是他那天来找我的时候向我推荐你的么。”
塞西利亚非常激动,但是她的直觉警告她绝不能泄露她爱情的秘密。“啊,是的,”她说,“当然。”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脑海闪过下列想法——
“爱德华·斯普林罗夫是爱德华的父亲,他的名字也叫爱德华。
“爱德华知道我想登广告找活干。
“他读了《泰晤士报》,看到了我的广告。因为上面附着我的地址。
“他觉得我在这儿再好不过了,他只要回家就能见到我。
“他告诉他的父亲说我可以被推荐作侍女,因为他认识我的哥哥和我本人。
“他的父亲告诉了莫里斯太太,莫里斯太太告诉了阿尔克利芙小姐。”
使她来到这里的一连串事件已经很明白了。这件事并非出于偶然,都是爱德华的安排。
铃声响了。塞西利亚没有注意到,仍然继续出神地想着。
“这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铃声。”莫里斯太太说。
“我想是的。”年轻的姑娘若无其事地说。
“喂,这就是说你得马上到她那儿去。”女管家继续说,语气甚为诧异。
塞西利亚感到一阵发热,夹杂着对莫里斯太太这个提示突然产生的愤怒。但是严峻的紧迫感战胜了桀骜不驯的自主性。理智使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于是绯红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她匆匆地说——
“是的,是的,当然,她一拉铃我就得赶快过去,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可是,尽管这又勾起她对生活中这个新的职位的痛苦感受,塞西利亚离开这所房间时的心情还是和十分钟前大不相同,她已不再那么忧郁悲观,现在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像个家了,她不再介意琐碎乏味的工作。因为很明显爱德华就不介意,而且这儿就是爱德华的家乡。在去阿尔克利芙小姐梳妆室的路上,她抽了个空,匆匆忙忙地从一个侧门溜出去,看了一会儿羊群。羊是无意识的,可是它们身上却有让人备感亲切的字母。她走上前去想摸摸其中一只,但使她恼火的是,羊群都以怀疑的眼光盯着她走近,然后一窝蜂地跑下山去。这时候,塞西利亚怕有人看到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就赶紧溜进屋里,上了楼梯。她走过的时候,瞥见衣服上镶着银扣子的男仆们像闪电一样穿过走廊。
随意看一眼阿尔克利芙小姐的梳妆室,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用它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适合女性梳妆打扮。收拾得整齐有序的时候,房间里看不到一件适于化妆的用品。甚至连必不可少的镜子及其他附属用具都被放在一个宽敞的壁龛里,从门口是看不见的。壁龛上有个叫做梳妆窗的窗子来提供光线。
漱洗盆的形状像一尊大的橡木雕像,上面刻着怪异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梳妆台看上去像是介于高高的圣台和小型立式钢琴间的某种东西,台面点缀得也非常美丽,装饰风格同属半古典式的。但其外形却是不同寻常的。那是由一位来自邻城的心灵手巧的细木装饰工匠,在阿尔克利芙小姐的亲自监督下,经过几个月辛辛苦苦的精雕细琢才完成的。木材来自阿尔克利芙小姐在杂物间找到的两三个旧柜子。地板上的三分之二都铺着地毯,剩余的部分镶着深浅相间的木板。
阿尔克利芙小姐站在大窗子前面,离梳妆的那个壁龛挺远。她点了点头,和蔼地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敢说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她没有戴帽子。塞西利亚觉得她不如上一次好看。她那种高贵的美丽让人觉得冷漠,缺乏温情。更糟糕的是,塞西利亚发现,阿尔克利芙小姐也像富人们通常的那样,很容易忘记其侍从的特点。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塞西利亚一点经验也没有。她习惯性地,不假思索地把整个梳妆工作交给了她的侍女,还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阿尔克利芙小姐脱去裙子,接着是长袜子和黑靴子,然后穿上丝制长袜和白鞋。而后阿尔克利芙小姐去洗手洗脸。塞西利亚歇了口气。如果这第一个晚上她能平安度过,那就一切都好了。她觉得不走运的是刚一踏进门槛就让她为生日晚宴做准备,这是对她能力的一次至关重要的考验。但她只有好好干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这时穿上了一件白色的礼服,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把椅子推到镜子前。女性的直觉和她自己的体会使塞西利亚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她把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头发散在肩头,开始梳理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让人满意。
阿尔克利芙小姐眼睛盯着地板,静静地想着什么。有几分钟塞西利亚就静静地给她梳妆。最后她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正在做的事情上来。她抬起眼睛去看镜子。
“哎呀,你到底要在我头上做什么?”她大声叫道,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塞西利亚放在她脖颈上的小手在颤抖。“可能你喜欢另一种发型,夫人。”侍女说。
“不,不,就是这个发型。但是你必须在我头发上多加些装饰。或者我去买一些首饰,可是已经绝对不可能了。”
“我就这样梳自己的头发。”塞西利亚天真地说,语调甜美婉转,在适当的情况下,能让最尖刻的人转嗔为喜。但是这时候阿尔克利芙小姐的火气正盛。阿尔克利芙小姐感觉到塞西利亚的手在颤抖,知道她的暴怒产生了这样的结果,心里觉得颇为得意和满足。
“你的,见鬼!你的头发!好吧,继续梳吧。”她觉得塞西利亚的头发很美,比镜中她的头发要美许多许多,这又给她的冲天怒火找到了借口。不过,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较为平静地说,“对了,格雷——顺便问一下,其他佣人怎么称呼你?”
“格雷女士。”侍女答道。
“告诉他们不要这样荒唐——尽管这样叫很符合习俗。但是你还太年轻。”
这样谈着话,塞西利亚顺利地给她梳好了头发,开始准备把花朵和钻石插在了她的额头,塞西利亚很有品味地摆弄着,摆成在她看来是最美的样子。
“这样不行。”阿尔克利芙小姐严厉地说。
“为什么?”
“我看起来太年轻了——像个花哨的老布娃娃!”
“会是这样吗,夫人?”
“不,我看起来像个怪物——十足的怪物。”
“这样呢,行不行?”
“天哪,别再这样烦我了!”她紧紧地闭上了嘴。
她一旦认定那天晚上她的发型会很糟糕,那么无论塞西利亚怎样绞尽脑汁地打扮都不会再让她高兴起来。在后面的梳妆过程中,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火气,嘴闭得紧紧的,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最后,她抓起她的手套,拿上手绢和扇子,默默无语地悄悄走出房间,就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身后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阿尔克利芙小姐这种压抑的怒火会在脱衣睡觉时发泄出来,这种担忧让塞西利亚整个晚上都如坐针毡。她试着读书,但读不进去,她试着缝纫,也做不下去。她努力去静静思考,但是思维却无法连贯。她轻声低诉着:“如果这样开始,那结尾该会怎样啊!”她对自己匆匆决定以放弃美好过去的那种和谐安宁为代价,来寻求自己的独立,产生了许多许多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