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星期一早晨送信的时间,塞西利亚焦急地等待着邮递员,离他到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坚信她所期望的信件会到来,就好像她确信邮递员一定会到来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给塞西利亚带来了两封信。
一封信来自阿尔克利芙小姐。信中简单说明了她希望塞西利亚来试一试,她还希望塞西利亚能在星期一晚上到响水山庄来。
另一封信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写的。他告诉她,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明与欢乐,她的存在要比他自身的存在珍贵得多。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的确,他曾经间或对其他姑娘产生过稍纵即逝的爱恋,但是与那些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们的爱意也都是肤浅易逝的。他爱她的现在,也爱她的过去和未来。假若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爱她;假若她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他爱她;假若她陷入困境,他还爱她。他对她的爱中有一种朴实无华的友谊,没有这种质朴的友谊,所有的爱都不会长久。
他还说了一些令人丧气的话。他说无法左右的机缘和命运(说来话长,目前无法让她了解),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梦想的绊脚石。他与她分别的那一刻,这种感觉比现在还要强烈。这也是他那次鲁莽行为的原因,为此他乞求她原谅。现在他看到了能使他解脱出来的一个体面的方法,这种想法促使他写这封信。同时,他能否怀有这样的希望:就是如果他按照她的鼓励去努力工作,得到一个她认为值得分享的地位,他可不可以在将来某个明媚的日子拥有她?
这封珍贵的、可爱的信哟!她把信叠了起来。看来情书对于女孩子来说要比对男孩子重要得多。在信中斯普林罗夫不自觉地显得很聪明。一个具有这种才智的男人才会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年轻姑娘心中的英雄,使那个姑娘在对他不甚了解的情况下爱上他。在塞西利亚心目中,斯普林罗夫要比他真实的形象高大许多。
整整一天她在房子里欢快、兴奋地跳来跳去。她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想着怎样给那个温情脉脉的问题一个适宜的回答。她的爱意情不自禁地迸发出来,就像预言家的预言一样无法阻挡。
下午,欧文跟她一起到火车站,把她送上开往卡里福德路的火车,那是离响水山庄最近的车站。
半小时后她下了火车,到了站台上。她没有看到有人来接她,只有一辆小马车停在外面。两分钟后她看见一个身穿亮丽制服的忧郁的男人从附近的一个小客栈朝她跑来。他就是被派来接她的侍从。摆脱悲伤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做别的事来忘掉它;另一种便是借酒浇愁。这位马车夫就是借酒浇愁。
他告诉她大约半小时后,一辆小货车会把她的行李取走。接着,他扶她上了马车,驾车远去。
爱德华的那封信被她悄悄藏在胸前。这封信给她勇气,让她摆脱了因这份新工作而产生的不安和胆怯,使她充满自信,身心轻松。而这点正是她对周围事物进行仔细观察所不可缺少的。时值夏末,炎热的天气下那种浓重、深暗而又令人乏味的阴影已渐渐变成淡淡的青蓝色。人们已经能够或多或少感到这种变化,感到秋风乍起的凉意。他们沿着大路快速行驶了大约一英里的路程,就到了卡里福德村外。接着他车头一转,穿过山庄的大门。门前沉重的石墩上有两只青铜雕成的大鸟。他们进了园子,又沿着一条林荫道迂回前进。林荫道上栽种着郁郁葱葱、枝叶低垂的欧椴树。这些树并不是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而是非常不规则地生长着,有时候使道路暴露在天空下,有时候则把路面完全遮住,使它几乎处于黑暗之中。最低的树枝离草地都有六英尺高,那是牛群能够轻咬树枝的最高点。
“是那幢房子吗?”塞西利亚满怀期待地说。她从枝叶掩映间看到了灰色房子的山墙,接着又看不到了。
“不是,那是以前的庄园主宅第——更确切地说,是旧庄园遗留下来的。阿尔克利芙家族以前曾出租过那房子,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空着的。现在它被分成三所住宅。讲究的人是不愿住在那儿的。”
“为什么呢?”
“嗨,那房子既不漂亮又不方便。你看,很大一部分都给拆掉了,剩下的房子连暂时居住都不合适。那儿也太阴暗了,像大多数建在低凹处的房子一样,地势太低,对健康没好处。”
“人们讲一些关于那房子的恐怖故事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噢,真遗憾。”
“是啊,我也这么说。这所房子真是适合编造一些有趣的鬼故事,让人听了头发根都竖起来,这样也会使教区的人更虔诚。可能有一天会编出这么个故事,补上这个遗憾。但是现在却是连一词一句都没有。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愿住在那儿。事实上我不能,啊,不,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那些声音。”
“什么声音?”
“一种是瀑布的声音。那声音那么近,你在那幢房子的每一间屋子都能听见,也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你舒服还是难受。这足够把任何人逼疯。这会儿,你听听。”
他停住马车,空中除了一些轻微的平常的声音之外,还传来一种经久不变的、平稳如一的流水从高处下落的声音。由于林荫路旁浓密的树叶,使人看不到水是从哪儿流下来的。
“这种永不停止的流水声有些可怕,对不对,小姐?”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些吓人。你说有两种声音,那另一种可怕声音是什么呢?”
“抽水机的声音。离旧宅院近得很。它把水送到山上,还有那个大宅院那儿。我们马上就能听到……好,现在再听听!”
从低低的林地的同一方向,现在能听到曲轴刺耳的嘎吱声,半分钟重复一次,中间就是水倾泻出来的声音。嘎吱嘎吱,哗啦哗啦,接着又是嘎吱嘎吱,就这样持续不断。
“喏,就算有办法在别的声音中活下来的人,也会给这些声音毁掉。你觉得是不是,小姐?这台机器不管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就这样不停地运转着,几乎就没人给它加过油或检查过。嗬,到了夜里它就折磨人的神经,尤其是你感觉不太舒服的时候,但是我们在大宅院那儿却不常听到它。”
“这声音的确让人难受,那轮子该加点油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对这些事情有兴趣吗?”
“嗨,几乎没有,你知道,她的父亲不再像从前一样照管这类事情了,以前这抽水机是他的一大爱好,但是现在他老了,也很少到那儿去了。”
“她家有多少人?”
“只有她爸爸和她自己。那老先生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
“我以前以为阿尔克利芙小姐是这财产的惟一女主人呢,而且只是自己住在这儿。”
“不是,小——”车夫总是这样突然停住话头,因为在他就要不自觉地把她称作小姐的时候,他又马上意识到他不过是跟新到的侍女说话。
“不过,恐怕她很快就要做女主人了。”他继续说道,那神情就好像在说一个普通人都不信的预言,“可怜的老人最近身体衰弱得很快。”接着车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悲哀地长叹呢?”
“嗨!他一去,我们这些老仆人的平静生活也就随之而去了。我估计整幢房子都得翻腾个底朝天。”
“你的意思是她会结婚吗?”
“结婚——她才不会。我希望她会结婚,不,她内心跟鲁滨孙一样孤僻。不过,除亲戚外,她还是有许多熟人的。教区长兰汉姆先生——他跟她有姻亲关系,可她对兰汉姆先生非常疏远。人们说她要是保持单身的话,那兰汉姆先生就几乎不可能会有后代可以继承这份产业。去他的,她不在乎。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非常与众不同。”
“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小姐,前一年她就换了七个侍女了,我向你保证,把她们从车站接来再送回去都是我一个人的活,实际上上帝一定是粗枝大叶的主儿,否则他绝不会允许这种傲慢专横的行为发生的。”
“她们一来她就把她们辞退了吗?”
“根本不是——她从来不辞退她们——是她们自己走的。听我说,是这样的,她的脾气很急躁,无缘无故地跟她们大发脾气。第二天早上她们就来跟她说她们要走。她觉得抱歉,也希望她们留下,但是她像卢西弗 一样高傲,这种高傲使她说不出‘留下吧’,于是她们就走了。事实就是这样,你跟她谈起某人的时候,如果你说‘喔,真是可怜!’她就说,‘哼,的确可怜!’如果你说‘哼,的确可怜!’,她马上就会说‘喔,真是可怜!’她也许会把膳长送上绞架,也许又会让酒政 官复原职。就算魔鬼也知道是人命关天哪,可只有她觉得无所谓。”
塞西利亚陷入沉默,她害怕她会再一次成为她哥哥的负担。
“不过,你的机遇可不会错,”车夫继续说,“因为我觉得她特别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她派一辆小马车去接人的。从前总是用单马双轮的轻便马车。但是这一次她说:‘罗伯特,驾着小马车去吧。’口气很特别,像个贵妇人一样……你瞧,这辆小马车现在也真是够破旧的了。”他又加了一句,一边还看了看马车,好像是怕塞西利亚骄傲得过了头。
“希望今天晚上你帮她梳妆打扮时会使她满意。”
“为什么今天晚上?”
“五点钟有个宴会,今天是她父亲的生日。在这种场合下她特别注意自己的外表。看看,这就是那房子,这地方多少有些生气,是不是,小姐?”
他们刚刚从欧椴树丛中钻出来,开始上坡。那更高一点的地方便是被称作响水山庄的庄园。那些工房之类的屋子渐渐消失在后面的树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