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林罗夫在格拉菲尔德事务所任职的最后一天,塞西利亚感到非常忧伤。尤其是在他去往伦敦之前,从布迪茅斯探望他父亲归来之前的最后一天晚上,塞西利亚更加忐忑不安,愁肠满怀。
按照建筑师的要求,格雷已去测绘二十里以外的一块土地,来回得用一天时间,要到深夜才能回来。哥哥不在的整个上午,塞西利亚就去跟女房东做伴。她们一起吃饭,一起闲谈。到中午时分,她就开始对这样打发时间感到不安和凄凉。整个下午她孤独地坐着,茫然地注视着窗外,似乎在等待,又不知在等谁;似乎在希望,又不知在希望什么。五点半了——这是斯普林罗夫下班的时间。两分钟后,他走过去了。
她又独自一人忍受了半小时的孤独,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曾经希望——同时也有些害怕——爱德华会找到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前来拜访,但是看来他没找到。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就出去了。这时偶然相遇的一场笑剧又上演了。在大街的第一个拐弯处,爱德华与她不期而遇,就像《雕像与半身像》 中的弗里林纳德公爵一样——
四目凝望情依依,
如梦过去云烟里,
春水初皱新生始。
“我们划船好吗?”他冲动地说。
这一切开始时是多么的快乐!在能真正称得上是伊甸园般的恋爱中,惟一的狂喜就是在猜疑散尽之后,而反思尚未开始之前弥漫在整个心灵中的情感。那时候正是初恋的时刻,心中的情爱还难以言明,还没来得及考虑这场恋爱意味着什么,没有开始思考今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困难。那时,在男子看来,那姑娘在他心目中像是画中人,朦朦胧胧,曙光般的清新,晨曦般的温柔。而且,时至当时,她总穿着一条裙子,在他眼中,那裙子也透出她的个性。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站姿,她有着明亮特别的眼神,说着温柔款款的话语。那时,在女子方面,她娇艳羞怯,谨言慎行,深怕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被误解或被低估。
“我们划船好吧?”他更加温柔地说了一遍。他见到她对第一次邀请未作回答,而是不安地看着地面,然后把目光似有若无地转向他的面孔,接着脸上泛起阵阵红晕,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在情感方面很常见的迷茫表情。
以前欧文总跟她在一起,但现在有一种惯性的力量,她带着阿卡狄亚 女人的纯真,觉得在任何情况下,到水中划划船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起走下了台阶。他小心地扶她上船,坐好。小船无声地划出沙滩,离岸而去。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只外形优雅的黄色小船中。他的目光经常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船很小,每划一桨,他的双手就向前伸出,然后向后拽动,这样他的手就不断地靠近她。于是她便开始激动地想象着是否他会伸出胳臂来抱住她。她的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致使在一些关键时刻她不敢再冒险与他的目光相碰,只好转过头去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不久她这样歪着头看得累了,不得不回到刚才自然的姿势。就在这个时候,他一下又一下地往前倾过来,热情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女孩的窘迫产生了一种不自觉地冲动,使得她把掌握舵柄的绳子猛地一拉,船头转了个大弯。他们赶紧使船头在朝海岸的方向停下来。
在她侧目斜视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可现在却不再看她。他感到了小船行驶的方向不对。
“嗨!你把船转了个大弯,格雷小姐。”他转回头说,“看看我们的船的水迹——一个大大的半圆,而前面尽是一行弯弯曲曲的水迹。”
她仔细地看了看,“是我的错还是你的错?”她问,“我想是我的吧?”
“我只能说这是你的错。”
她一下子放开了绳子,对这个回答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恼怒和不安。
“你怎么放开绳子了?”
“我做得这样糟。”
“噢,不是。你朝岸上转的这个弯很有水平,你想回去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行。好,我马上转弯。”
“我怕人们会纳闷我们怎么沿着这样奇怪的方向划,都是因为我驾驶技术太糟。”
“别管别人怎么想,”他顿了顿,“在这种事上,你肯定不会真的那么没主见,那么介意别人的想法吧。”
他对她说的这番话几乎可以说是过于坚决和严厉了。但是,她不介意,在她的生活中,这几乎是第一次她有了种被迫听从意中人意见的美滋滋的感觉,虽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欧文在体力上并不软弱,也更讲求实际,但他不会有这样的头脑和主见去回答一个女人的问题。她静静地、坦率地回答,就像她刚才说反话时那样坦率。
“我不介意。”
“我把舵柄卸下来,这样你回去时除了拿着你的阳伞,便不用做什么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去卸舵柄。在他的双手向船尾伸去的时候,他必须得紧紧靠着她,以防把船弄翻。他温暖的呼吸爱抚似地吹向并掠过她的脸庞,可他看上去却只专心于他手头的工作。当他坐回去的时候,她看上去因某件事感到内疚。他从她脸上发现了这件事,那就是:由于他的接触,她体验到了一种快乐。但他却没有为之所动。他回头看了看,抓住了双桨,他们便朝海岸的方向笔直快速地驶去。
塞西利亚明白他从她脸上看出了她内心掠过的感受,但他却无动于衷,继续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划船,她内心深处充满痛苦。一开始她就没想让他把她的话直接理解为回家去,同时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秘密。更加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她看出来他知道了她的秘密,却依然不为所动。
她现在感觉到的只有痛苦。他们会登上岸,他会对她说晚安,明天就去伦敦,然后她就会感到永远失去他的痛苦。她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一种现实。同时,他的脑海也掠过了同样的想法。
那时候他们距离岸边只有十码了,而后只有五码了。他现在只是在等待一条平稳的水路把船划进去。美丽的姑娘这样思寻着:甜蜜的,甜蜜的爱情一定不会这样无情地被斩断。她能应付这种情况——女士们都能——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事。
“你很想上岸吗?斯普林罗夫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地用她那紫罗兰色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
“我?一点也不想。”他说。对她的询问他感到有点惊讶,但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掩饰住了这种情感,“可是,你不是想吗?”
“我想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而且夜晚又这么美好,”她轻轻地,甜甜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划得远一点儿。我会尽力把舵掌得比以前稳一些,这样你可以感到更轻松点,我会很努力的。”
现在轮到他的脸泄露心事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们彼此理解了——啊,我们真的彼此理解了,亲爱的。”他调转船头,又一次把船划进了海湾。
“现在你想让船划向哪儿就划向哪儿吧。”他压低声音说,“别管路线直不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去克莱斯顿海边,好吗?”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从布迪茅斯海滨游乐场往北的那一片广阔的海滨。
“克莱斯顿海边,好的。”他回答道,双手拿着船桨。她娇美灵巧地拿起绳子,小船转向塞西利亚的左侧,向着远方驶去。
很长一段时间,在小船上,除了有节奏的船桨击打水面和他们划动桨架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见。最后斯普林罗夫开口道:
“我明天必须走了。”他试探地说。
“嗯。”她轻声细语地回答。
“我到伦敦去,一定努力在专业上有所提高。”
“嗯。”她又说,仍然带有那种若有所思的轻柔口气。
“但我提高不了。”
“为什么不能?建筑业是一项令人着迷的职业。人们说建筑师的工作是熟能生巧。”
“是啊。但是从一种手艺中所获得物质利益并不取决于你是否熟练地掌握它。我过去曾经认为物质利益和对手工艺掌握的熟练程度紧密相连,但这不是真的。那些变得富有的人完全不需要像艺术家们一样掌握手艺。”
“那他们需要什么呢?”
“一种活力。事实上具备这种活力而且酷爱艺术的人却寥寥无几,这种活力就是迫不及待地结交朋友,一门心思地利用朋友。掌握了一些基本的谈话资料以后,他们便把全副精力集中在外出用餐的艺术上。我这样说,是不是看起来像个容易成功的人呢?”
“你看起来倒很像一个容易犯错误的人。”
“什么意思?”
“你对这种潜在的情感想得太多,当前这种情绪在那种不得志的人中很普遍,他们认为,飞黄腾达的人是傻瓜,而所有贫困潦倒的人都是天才。”
“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你的说法太深刻了。”他慢慢地说,“从你的话中我可以想象你的阅历很丰富。”
她没有在意这种看法。“一定要争取成功。”她说,带着一种深深关切的口气,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她的话这样恳切,斯普林罗夫的脸不禁微微一红,然后陷入深思,“那么,我应该像监察官加图 一样,为了附和时尚就做那些我本来蔑视的事啦。”他最后说,“呃,我把我的这些感受都说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吗?过去我很喜欢诗歌,不断地读诗,后来就自己写诗了。假若世上真的有什么事情会毁掉一个男人,使他不能获得有用的职业,不能满足于生意与业务上的成功的话,那就是写诗的习惯。写那些无病呻吟、毫无价值的伤感诗歌。”
“你现在还写诗吗?”她问。
“没写。按照常规,与诗为伴的浪漫时光正在消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写诗是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修剪胡子,或深感自己大材小用,或抱怨世上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活下去的过程一样。”
“这就是普通人和真正的诗人之间的区别。普通人曾经幻想过,然后通过治疗,去掉了幻想。而诗人一生都在不停地幻想。”
“好了,你说的这番让人难以接受的评论包含的真理够多了。不过,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不再‘为冷漠的缪斯苦思冥想’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尽力思考他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塞西利亚的思绪却飘到了那句诗后面的诗行上。那首诗的意境跟当时的情景惊人的和谐,使她觉得他在和她“调情”,于是脸上流露出一种尴尬沉思的神色。
斯普林罗夫猜到了她的内心想法。为了回应她的想法,他只简单地说了声“是的”。而后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若早知道一位阿玛里丽 正姗姗走来,我就不会做离开的打算了。”他接着说。
“调情”这个词具有一层“轻浮”的含义,让塞西利亚难以忍受。因为一个女人惟一的希望就是别人认真对待她的情感,尽管最忠贞的情人也总是隐隐地觉得他正在失去往日的尊严,消耗他的光阴。
“但是你不想在你的专业上更进一步吗?再试一次吧,真的,再试一次,”她低声说道,“我打算再试一次。我已经登了广告,想找点事做。”
“我当然会的。”他说,打着热情的手势,微笑着,“但是我们一定记得克里斯多弗·雷恩 自己的名声也倚靠布丁街的那场大火。我的成功好像来得太慢。我常常想,在我开始享受人生的时候,我也该与世长辞了。不管怎样,我要试试,不是为名声,而是为过一种比较舒适、宁静的生活。”
对于中产阶级来说,有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他们通过研究诗歌和艺术,自身有了追求最高尚、最纯洁的夫妻之爱的能力。但同时,这又相应地局限了他们亲身体验这种生活的可能性——正是学习本身占用了他们的精力,使得他们没有充足的条件拥有美好的婚姻。一个能挣到一份可观收入的人没有时间去学习怎样严肃认真地去爱,而学会怎样去爱的人又没有时间得到富足的生活。
“即使你没有完全得到相应的财富,”她认真地说,“也不要烦恼。真正伟大的人从来不是平庸的,他们或者名声赫赫,或者默默无闻。”
“默默无闻,”他说,“只是因为他们充满同情心,不排挤他人,名声赫赫则只是因为他们收买人心,排斥异己。”
“是的,恐怕我的话也只是听起来悦耳,其实也让人泄气。可能我不是很对——”
“那完全要看‘真正伟大’的含义。但总的来说,一个人要想成功,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要让自己过于羡慕别人花园里的花。不过恐怕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再说话,眼睛望着远方。
以足够的毅力执着地追求一项事业,这是成功的保证,但是只有胸怀宽广、志存高远的人才能做到,而且在他们身上同时也存在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很普通,但是爆发出来却会产生不同凡响的能量。这就是说他们心中确信,尽管别人选择的路看上去比自己的更加灿烂辉煌,但是那里的痛苦和泪水也一样多。只是由于它们太遥远而看不到罢了。
这时他们划到了林斯沃思海岸对面。那儿的悬崖岩层分明,与海湾那边的岩层形成鲜明的对比。水底和水面布满了鹅卵石,而不是沙子和沙砾。海水在鹅卵石中无声地涌来涌去,却没有掀起高高的海浪。四周万籁俱寂,微风已息,海面平静如镜,没有一丝涟漪。随着海水每次或东或西的起伏,潜水鸟的阴影从镜子般的海面上折射出紫色和蓝色的光辉。他们可以看到二十英尺深的海底,那里岩石起伏,各种水草丛生茂盛,一些果肉状的小生物点缀其中,闪烁着银色的光泽,直射入他们的眼中。
她终于抬眼看着他,想知道她这番鼓励的话对他产生的影响。他把双桨放在船的两侧,任它们在水中任意漂荡。船停了下来。地球上的一切好像都在沉思中休息,似乎都在等着听他表白些什么。就在那一时刻,他看起来就要道出一直在心中信守的誓愿。他离开了船中部的座位,轻轻地挤到她的身旁,在船尾那个窄小的座位上坐下来。
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热烈。他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中,她没有拒绝。他把他的左手搭在她的颈后,绕过脖颈,触到了她的左颊,她也没有躲闪。他轻轻地拥着她,把她的脸庞和嘴唇拢向了自己的脸庞和嘴唇。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抑或一种魔力,使他猝然而止。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跟对她一样难为情。他胆怯地小声说:“可以吗?”
她尽力地想说“不”,可这个字已完全失去了它清晰的音调和含义,很难让人听得清楚。或者用另一种说法,就是这个“不”字很接近肯定的回答,好像受了“是”这个音的影响。这是一个如此轻柔的“不”,大约持续了十五秒钟。那个尾音发得清晰可闻,好像春天里鸽子在求偶时发出的咕咕低喁。她感到她已经依照她的心意成功地发出了这种词的声音,然而同时她还是轻轻地颤抖起来,因为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回应它。但是让她疑虑的时间是这样短暂,好像还不如脉搏跳动半次的时间长,他就拥紧她,轻轻吻她。接着他又一次长时间地吻她。
这是他们体会到的最快乐的时刻。心中的“渴望之花”正在盛开,胸中的“爱情之光”正在闪亮,这些在他们脸上完全流露出来,他们的心几乎不相信他们的唇已紧紧相接。
“我爱你,你也爱我,塞西利亚!”他低语呢喃。
她没有否认,一切看起来都这样美好。周围的小山、草原,遥远的城镇,邻近的海岸,就连他们身边起伏的海水都发出轻柔温和的声音。亲吻,长长的亲吻,是“千万种声音共同传达出来的一种快乐”,而且彼此都那么和谐美好。
但是他的思绪又飞回到一种令人不快的想法上去,这种想法和一两分钟前他表达的誓愿有关。“为了得到你,我会做我职业的奴隶,塞西利亚,为了接近你——我不敢要求你属于我,我会做最卑微的诚实的工作。我会做的——任何事都行。但是我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告诉你的不仅是这些。你不知道我还有事没告诉你。既然你能爱我,那么原谅我好吗?”她很惊讶地看到他在问这个问题时脸都白了。
“不——不要说话,”他说,“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这使我现在非常不安。我没有权利爱你,但是我爱了。有件事不允许。”
“什么?”她失声叫道。
“是的,有件事不允许我——直到那个吻——是的,直到那个吻的到来。现在什么事也无法阻止我了。无论如何,我们希望……而且必须把我们的相爱告诉你哥哥。最亲爱的,我跟他在车站见面的时候,你最好进屋去,我会向他解释一切。”
塞西利亚的幸福感觉有如昙花一现。噢,要是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就不会让他逾越熟人的界线——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你怎么不解释给我呢?”她无力地督促着。疑虑——纳闷——令人担忧的揣测占据了她的心。
“现在不。你没必要这样惊慌。”他温柔地说,“我保持沉默的惟一原因,是恐怕以我现在所知道的,只能告诉你一个不真实的故事,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要告诉你的。我真不应该匆匆地向你提及这样的事。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没法回答他。他回到他的位置上,拿起了双桨。
他们现在又驶向远方的海滨。坐落在沿岸的房屋在西边发亮的天空映衬下好像一条深灰色的条带。太阳已经下山了,一两颗星星开始悄然闪现。他们离岸边更近了。爱德华一边划桨,一边无精打采地看着她丝巾上的红色条纹。由于暮色逐渐降临,红色的条纹看起来像黑色的一样。她遥望着城镇海堤上的长长灯光。现在这些灯光看起来成了小小的黄点,似乎是海面上摇曳的火光,把根深深地扎入了海底。过了一会儿,他们到达登陆台阶。他像以前一样扶起了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和身边的海水一样冰冷。一直到了她的门口,他才将她的手松开。他的保证并没有消除她举止里透出来的紧张不安。他看出她的目光里含着无声的责备,好像一只被捕获的麻雀。她进了门,他便走开,独自坐在了海边公共散步场上的一把椅子上。
在这样一种绝望沉重心情的笼罩下,她感到已无法走进她孤独的房间中去。当斯普林罗夫走出了她的视线以后,她又转回身,走到拐角处,正好看到他坐下。于是她就心事重重地悄悄沿着人行道跟在他后面。当她在他身边默默沉思的时候,她忘记了她本身就像一尊忧郁的大理石雕像。她不经意听到了从身后一座豪华住宅里面传来钢琴及唱歌的声音。灯光从开着的窗户里流泻出来,与刚刚从前方海湾上空新升起的一轮金黄色的月光交融在一起。这时爱德华开始来回踱步。塞西利亚害怕他会看到她,便匆忙朝家走去。在她走出他的视线以前,她又看了他最后一眼。他没有答应写信,也没有要求她这样做。悲哉!哀哉!她苍白的脸上只写着无名的恐惧,也流露出一种渺茫的希望。
欧文回来后,在小起居室里没找到她。他提着一盏灯悄悄地上楼,走进了她的卧室。他发现她躺在床罩上,没有摘帽子,也没有脱外衣就睡着了。在盛开的爱情之花的巨大压力下,她一进屋就猛然跌躺在自己的床上。长长的,低垂的睫毛下,湿湿的泪痕依稀可见。
爱情是苦涩的快乐,激情的忧伤;
爱情是活着的死亡,死亡中的生命。
“塞西利亚!”他一边轻声唤她,一边吻她。她一下子惊醒了。还没有完全清醒,便惊叫起来。“他走了!”她说。
“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格雷温和地说,“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可真不像话,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可你对我只字不提你们的感情发展,也真令人伤心。”
“我们控制不住。”她说,接着跳起来,“欧文,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们相爱的从头到尾发展的过程。”他简短地说。
爱德华本还要说些什么,但他没说。她还不能判定他有罪,但是她却戴上了脚镣,她需要与之奋斗。假若他真欺骗她,她每迈一步,脚掌就会感到剧烈的刺痛。
“欧文,”她继续郑重地说,“对我来说,他是谁?什么都不是。我必须要去掉这个弱点——相信我,我会的。有件事更要紧,必须驱走这种软弱。现在我要踏踏实实地找活干。不管怎么样,我得谋生。我打算再登一次求职广告。”
“广告是没有用的。”
“这次会有用的。”她的口气如此乐观,他看起来有些吃惊。她从桌子上拿来一张纸给她看。“看看我要干什么,”她悲伤地说,几乎可以说是饱含着痛苦。这是她做的第三次尝试——
欲求侍女工作,无经验,年龄十八岁——布迪茅斯十字大街3号G。
欧文——要面子的欧文——看上去异常震惊。他又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声音,颤抖着读了两个字:
“侍女!”
“是的,侍女。这是一种诚实的职业。”塞西利亚勇敢地说。
“可你,塞西利亚?”
“是的,我——我又是谁呢?”
“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侍女——永远不会,我敢肯定。”
“不管怎么样,我应该试着去做。”
“这样丢人,不光彩——”
“胡说什么!我坚持认为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她说,语气相当强烈,“你知道得很清楚——”
“呃,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做的。”他打断她的话,“但是为什么还要加上‘无经验’呢?”
“因为我就是没经验。”
“别在乎这个——把‘无经验’删去。我们很穷,塞西利亚,不是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嘟囔着说,“看起来,我在这儿工作两个月的期限也快到了。”
“我们能够忍受贫穷,”她说,“只要他们给我们活干……是的,我们渴望把给予我们的诅咒当作一种祝福。即使这种祝福被拒绝,我们也不怕。无论如何,要振作起来,欧文。不要想得太多。”
给绝望的男人作一个公正的评价,就是让他们好好记住,在这些重要时刻,妇女们有更加充满希望的忍耐力——那是无价的,甜美的,天使一般的。具备这种忍耐力的主要原因是她们的视野不够开阔,看不到惨淡的前景,而不是因为她们拥有强烈的希望来减轻绝望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