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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将性别暧昧与“精神病”混为一谈

“精神分裂”的情况是个人的心理内容与外在的现实脱节。按照沙利文的说法,心理内容是个体与外界交往之经验的组织,这个组织如果停留在人生早期阶段,令个体无法应付较高阶段的人生任务,就会出现与现实脱节状态。

沙利文在1925—1926年写的一篇论文里指出,精神分裂有根植于文化中的原因:

在我们这类型的社会里,倾向产生精神分析家所谓的“杀父娶母情结”。在别人对父亲做出对尊长的敬畏与恭敬——他较高的能力亦配得上这个地位——的地方,我们则代之以或明或暗的嫉妒与憎恨。

这是个文化倾向,还说不上是什么病情。修正了弗洛伊德的内在成长阶段论、从“人际关系”着手的沙利文用下列不幸因素的组合解说精神病的成因:美国文化的“成人”标准,既然是儿子与爸爸竞争,并胜过爸爸,妈妈的女性化影响却把儿子导向另一个方向,使他“成”不了“人”:

把“母性的照顾”过分延长这个不灵的措施,乃这些表象[指心理内容的外在表象]被扭曲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我们禁制丈夫婚外性生活的信念是如此脆弱,男人总可以用妻子性冷感与过分纠缠的说法来自我开脱,它导致家庭纠纷,丈夫在爱情上不稳定,或被迫起来反抗家庭的桎梏,尤其是丈夫真的有外遇,妈妈“把男孩养大使他不像爸爸”这种可怕之事就会发生——凡此种种,都该予以谴责。[对男性的心理成长]更具毁灭性的是女人做“主”(“boss”)——在这种家庭里,不论慈祥的母权会带来多少好处,都会被孩子的反应一扫而空,因为他必须抵制女人[指妈妈]当男人的企图,他必须符合社会的要求[指必须学习男性角色],他也必须维护男性的自尊。孩子从适应一个家长调整到适应另一个家长,再从适应双亲到拼命迎合传统的模式[指迎合俗成的性别观],是悲惨的过程。

在这里,沙利文显然已在应用类似“性别角色”的概念来解释性别错乱的成因,例如说家中女人做“主”对男孩心理成长具毁灭性作用云云——虽然在他那个时代,性别角色认同论仍在建构中。在沙利文写作的20世纪20年代,可看出仍是女性处于无可奈何的时代,男人可以到外面鬼混,女人只能留在家里,在儿子身上做手脚。这种情况,不论东西方社会,在我们上一代间都常发生。如果问在中国社会它会否导致下一代的精神病,或许是一个无意义的发问。该去问:即使也发生同样后果,在中国是否有足够的文化语言把它说成是“心理与现实脱节”?中国的“现实”是否与美国的“现实”相同?两个文化对“男性”的性别要求是否一样?

美国的“男性理想”其实就是“个体的全面确立”,要求个人从环境中全面分化出来,并且还与之对立和保持一种支配关系。它势必要求个体与人生早期彻底断裂,而在人生早期具全面支配权的妈妈——那个自身个体化不彻底、一直在心理上混淆人我界限的儿童化女性——不可避免会构成对儿子人格成形的最大威胁。沙利文在1931年的一篇论文里,在理论上比较完整地把妈妈的坏影响、精神分裂、同性恋诸现象联系起来:

在人格之内,有一经验的系统,我们称之为自我(the ego,or the self)。它由我们与具重要性的他人交往的经验因素累积组成。换而言之,我们的自我,是我们的人格在我们交往者身上的反照。它最原始——但或许是最重要——的部分是由母亲或她的相等物、保姆[nurse,与护士同词]一类所提供。很重要的相辅或相佐部分,则由爸爸或他的相等物提供。这些部分是属于婴儿期性质的,因此极端难够到[指病人心理中医生够不到的部分],也很难为晚起的经验所更改。如果它们与自我晚起的累积层相距太远,那么,人格的成长就会被严重扭曲,而该个人就可能拥有奇特的经验组织,即我们称之为心理病态的人格。如果出现的偏差没有那般严重,它们在男孩身上就不断呈现对自我做出较童稚的评估,正如由妈妈[的角度]反照出来的那样。对这类人来说,从全面依赖妈妈的态度到断奶是十分困难的。一般来说,是把她的价值态度包含进一己的人格中。在此情形下,价值的进展——达到把女孩子放在正确位置上,亦即是自己感兴趣的对象——就根本发生不了。他在所有女人中,只让妈妈或者年长女人成为亲密的人际关系对象。他不能顺利地进展至由生物学决定的搞异性关系的目标。当该人需求这类亲密人际关系的时刻来临,他可能被发现是[心理上]严重残废的。他可能没有能力把与其他男孩发展人际关系包含于一己人格内容中,去过“成群结党”(gang)的正常生活。还好,如此严重的残废是少见的。人格进化上的残废较常出现在人格成长继起阶段上,亦即是必须演进至异性恋活动。易产生精神分裂症的病态青年,通常是过了前青春阶段(preadolescent)社交生活这一关,能够成群结党,甚至能与其他一些青年产生亲密关系。他们在这个人际关系园地里可能相当成功,在其他男孩眼里很得人心,有时甚至成为领袖。但更常见的是在前青春期社交范围里成绩平平。

当以生殖器为主导的性内容明朗地来临,拉开了青春阶段之幕后,这类人的严重麻烦就开始了。先前他们在同伙之间已树立了一己的地位,现在则必须进展至对女孩子感兴趣。他们的人格组织却排除了这类兴趣的萌长,而这危及他们的地位。他们必须有所作为,方能保住自尊。他们唯有广泛地巧立名目,维持一种伪装的性生活;他们必须从成群结党的生活中分化出来,以便与类似的残废者进行一种非异性的社交生活——在此情形下,基于性冲动日增的压力,他们会很快地导向一种同性恋的权宜之计;否则,他们得做脱身之计,逆退回较早期形态的人际关系里去生活,重新依赖一个有父母和长辈的环境。

就是在这一群人里,我们似乎找到了全部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

从今日的角度看,沙利文这个结论是太惊人了!今日的后结构主义文化研究是把“异性恋”看成人为的制度,激进派甚至说它是父权社会底下男性对女性的霸权,因此沙利文把“[正常人]搞异性关系的目标”当作是由“生物学决定”者,乃是把“文化”当作“自然”。倒过头来,今日的同性恋导因的新说法认为有先天遗传的成分,而沙利文却认为同性恋乃母教不妥所致。

在一篇写于1929年至1933年的论文里,沙利文径直把“恋母”与“同性恋”画等号。他举一个病例:一位患精神分裂的青年,在其病情的某阶段上,常梦到与妈妈进行乱伦性交。沙利文总结其他类似的病例,概括地说:这些人梦中的性对象,其实面目不清,只是一个异性的代号而已。

上面既然说过[男人]和妈妈关系太亲热就会使性倾向的成长受阻,我们怀疑这些类似异性恋(quasi-heterosexual)的梦之似是而非性。我们发现它们画出一条轨迹,最后导向精神分裂的病症,那里表现有强烈的同性爱欲兴趣;在迅速获得失调性的同性恋习惯之病人身上它们亦常见。事实上,在这些人的梦的生活里,常见的是从与面目不清的女人性交渐变或突变成与某人性交,这个某人纵使说不清是否与做梦者同性别,至少是性别混淆的,或许是一个阴阳人(hermaphroditic individual)。

在沙利文那个时代,“角色”“认同”一类的词汇还没通行。但如果写性别角色认同学说形成史却连他的名字都不提,就会遗漏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其实,沙利文从弗洛伊德的人格成长阶段论出发,亦即是从心理动力学观点立论,也得出类似性别角色认同的结论:他用妈妈“把男孩养大使他不像爸爸”来解释男性精神病的成因。由此可知:这个结论不是一家一派的,它有更广泛的文化背景。 0gs0028+ETHK6cb2X18fbi5s74AC8CTAsuSlP2w62GC8AY4wQs9nVwJMlCRpNO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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