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国的尼采”之称的亨利·路易·门肯是20世纪上半叶的名报人、文人、社会批判家与支配舆论界的无冕皇帝,是该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作家之一。他在1899年开始他的记者生涯,任职于出生地巴尔的摩的地方报社,至1924年创办具全国影响力的《美国信使报》( The American Mercury )。门肯的著述包括评论、短篇故事、小说和诗。他在1905年对美国读者介绍了萧伯纳的戏剧,在1907年发表《尼采的哲学》( The Philosophy of Friedrich Nietzsche )一书,但至今仍具价值的是他研究本国语的多册巨著《美国话》( The American Language ),发表于1919年。
门肯摆出尼采式精英主义的傲慢,他对美国同胞的轻蔑,大有一种美国的价值必须全面重估的意味,他对民主社会、基督教与社会主义都采卑夷态度,认为这些误引人类入歧途的思想制度保障了“不适合生存者”,阻碍“有效率的贵族”(aristocracy of efficiency)之演进,后者却不是当权的资产阶级,而是有“生命意志”(will to life)的超人。 但这位“美国的尼采”并没有真正理解尼采,而是借尼采来发挥自己的观点。在“一战”前后,门肯一度成为美国愤怒青年的旗手,并挑起一场尼采论战。 但他在美国对德宣战前夕却去访问了德方的前线,导致爱国者威胁他的人身安全。 一位研究者指出:门肯在“一战”中的亲德立场、在“二战”期间的保持沉默极可能助长了当年美国对尼采的误解,视后者为军国主义和法西斯的代言人。
门肯之将尼采庸俗化,反映在他将尼采形而上学化的两性论重新沦降为达尔文式论述上头。事实上,门肯不喜欢哲学,尤其挖苦形而上学家。 被门肯重新达尔文化的两性观即见于1918年的《捍卫妇女》( In Defense of Women )一书。按照书名及其出版年份,它该名列美国妇女运动史早期重要文献之一,但在出版后即已引起争议,被某些人视为厌女论述。细阅该书内容,其信息仍然是认为男人有其自身的崇高目的,而女人只把男人当交媾配偶,但在美国,男人败得很惨。该书其实是在挖苦美国的男女关系。
《捍卫妇女》一书从颂扬女人的“母性本能”(the maternal instinct)出发,认为妇人凭高明的“女性直觉”(feminine intuition)就能看透男人的真实内里“是一个肤浅和可怜的家伙”。因此,所谓“母性本能”就是她们对男人做出“带悲悯的冷嘲”(compassionate irony)的别称:“女人愿意对男人做出母性照顾只是因为她眷顾他的无助感、他需要一个亲切的环境,以及他感动人的自我欺骗。” 门肯对“母性”的定义是如此反讽,其背后设定的两性关系必然是敌对的,而他的出发点势不免是两个性别原理的本质性对立。他说:幸好,按照魏宁格的说法,世上并没有纯粹的男性和纯粹的女性,两种性别原理以纯粹形式出现将会是灾难,男子如缺乏一丝女儿性则只是一个浪漫的呆子,而女子如少了一点男儿的天真则易沦为一个没有梦想的现实主义者。
门肯为女人叫屈,男人一般视她们智力低下,因彼等不谙男性世界的一切操作。他指出:第一流的男人对生活杂事都相当无能,只有凡夫俗子精于此道,在这一点上,第一流的男人反倒近似女性、甚至二三流的女性。美国女人是最糟糕的家庭主妇,正因为该国度的妇女地位高于其他文明国家,她们有更多的闲暇和自由发展心灵。 女性的才能在男性世界里是隐而不彰的,然而,口头上贬抑妇女的男人在重大的事情上总会征求老婆的意见。 女人对人生大事能做出正确和快速的决定,因为她们凭情理判断,而不像男人把一切都智力化:“她们一眼就看穿男人们用探照灯和望远镜都无法看见的事物,她们一下子就掌握了问题的精要而男人才刚刚完成对它的表象进行辩论。她们是物种的至高无上的现实主义者。”
门肯似是而非地称赞女人,乃为了论证在“两性战争”(the war betweenthe sexes)中男人是女人的手下败将:
婚姻这回事居然存在本身就是她们比男人头脑更清醒、更擅长运用她们智力资源的明证,因为男人的利益明白地是尽可能避免结婚,女人的利益也明白地是尽快完成对她有利的婚姻。两性的努力在这项人生大事上是导向对角线敌对的目标。一般来说到底何方得逞?我把判决留给陪审团。所有正常的男人都抗拒它[婚姻],有些男人较成功地拖了一段长时期,少数非常聪明而又勇敢的男人(或许是幸运者)完全逃脱。然而,从一代到另一代,众所周知,一般的男人都理所当然地结婚而一般的女人都得到了丈夫。于是,在这场清晰和无休止的斗争中,绝大多数的女人显出她们相对绝大多数男人在实质上的优胜。
在这里,门肯是完全采纳了萧伯纳《人与超人》一剧中假若没有女人摆布婚姻就不会发生的命题。自然,他的笔下也有魏宁格的踪影。 门肯认为:“并没有很多男人,如果他们称得上是男子汉的话,会从婚姻里获得有价值的东西,至少在基督教文明底下该制度可做如是观。即使将它的好处做最夸大的估计,其不利处却显然是排山倒海的。” 婚姻对男人来说是陷阱,但他们居然妥协了,反映他们非蠢即懦。男人的愚蠢就是完全看不出女人在演戏。门肯似乎完全服膺尼采“女人悠悠万事莫过于想当演员”的命题,他说:“最佳也是最聪明的,亦即最独创性和敬业的演员,并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女人也是最佳的老师和勒索者……” 这几乎与尼采的说辞前后呼应:“喜欢上哪一个婊子就用力去抓住,这是男人的想法。女人并不去抢,而用偷取。” 女人是讨价还价的能手,而男人却沉醉于他自身的浪漫梦幻,“当他痴呆的傻笑和眼波的起伏标示他已铸成美其名曰堕入爱河的那场理智灾难时——他就是任她处置之物了。” 至于女人呢,多半在男人自断后路之后才“坠入爱河”。
门肯尤其认为他的男同胞们是举世无双的傻瓜:“在美国……(男士们)用扮演拯救灰姑娘(Cinderella)的白马王子(Prince Charming)角色来对自己的虚荣感进行阿谀。”结果令得美国女人色胆包天。相形之下,在欧陆尤其是拉丁国家,阶级的界限比较森严,女性这样做会对己不利,审慎的女子多赖旁人介绍或由男士采取主动。“这足以解释为何法国男人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里惯常地具有进取心,斗胆而又唐突,而美国男人顶多做到具骑士风度。这个骑士风度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主动权不在他手里。他的骑士风度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搔首弄姿。”
与一般的刻板印象相左,门肯否认女人是感情动物,他认为女人很少以美貌选择男伴。俊男只有在舞台上占优势,在现实生活里除了对最愚蠢的女人外反会招致疑心,因为女人们不会笨到选择华而不实的东西。女人的审美观比男人来得现实,她们与其说是爱美不如说是藏拙,事实上,这正是她们终日在干的事情。 男人之容易被骗,是因为他们只眩惑于华而不实的外表:
男人的理想总是想得到一个美丽的妻子,把常伴随美貌而来的虚荣和卖弄风骚当作魅力。换而言之,男人玩爱情游戏是如此不上道,他欣赏女人之处总是和女人所轻蔑者成正比,而且嘲弄了她的智力。女人几乎甚少犯这种错。她们一般在男人身上看重的并不是肉体或精神方面的炫耀,而是一组男性效率或可当作男性智力的小才能。这个[男性]智力的最高档次方才与她们的智力具有匹配的人间价值。在男人的世界里,它至少能获得确定的报酬;它保障了安全、地位、生计;它是一个有销路的商品。女人因此对它有某种尊敬,在丈夫身上欣赏它,并寻觅它。
在书中的某些地方,门肯把女人的动机描写得相当卑鄙:“婚姻是一般的女人能适度希冀的最佳生涯,对众多的女人来说,它还是唯一能提供生计者。”女人不可能在男人支配的世界里对他提出挑战,但她总可以“用性的魅力换取男人收入的最大部分……换而言之,她试图获得一个丈夫,而获得一个丈夫在某个意义上是奴役了一个专家,同时掩盖了她自身缺乏专长,并逃避它的后果。从此,她在生存竞争中具备了一道牢靠的防线,在这场竞争中,她的生存指望主要不是建立在典型地属于她的才能而是她典型地欠缺的才能之上……于是,她的手段将自身的障碍化为一个有利条件” 。
门肯正是用物种进化来解释女性的这个优势。相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脑量较小、神经反应亦较男性迟缓、肌肉的协调肯定不会更敏捷。更甚者,生育功能耗尽了她们的体力,造成她们的无力而必须受保护,这反倒使女性的弱小成为一种吸引力,产生了进化论者所谓的“性的选择”,让善于斗智、不意气用事、不具幻想等遗传特质成为她们性别的主流。 换而言之,女人的优势必须从她们占劣势上去解释。“正如尼采所论证:犹太人也是从同样的过程中获得他们非凡的智力;在英美民族身上,却是一个相反的过程在发挥作用。” 这个犹太比喻也并非尼采所独有,上述的那位“福格特先生”和19世纪中期的颓废派诗人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也应用同样的比喻,似乎乃厌女者共同武库里的一件兵器。
然而,门肯的论述充满暧昧性。他认为女人和犹太人一般都是没有荣誉心的,却又接着说:只有地位绝对稳固的人才讲荣誉心,对为了生存的人来说它是一个奢侈。女人不具荣誉心,因此也比较不开化,但过度文明正是男人的致命伤,它造成本能的压抑。门肯指出:历史上杰出的人都不是全面文明化的,而过度文明化的神经衰弱则是民主制度底下乌合之众的命运。
在这里,门肯是运用了“世纪末”以来流行的“文明没落论”,认为进化过高的文明乃违反自然、导致生物本能之退化(degeneration)。在尼采派的“文明再生论”(regeneration of civilization)话语里,超人担负这个使文明复苏的使命,正因为他们的生命力没有如乌合之众般受到斫丧。门肯在这里却制造了一个悖论:他把进化阶段较低的女性与少数未为文明所斫丧的男性超人之间画上等号。但他这个说法陷入自相矛盾,因为过着犹太人般委曲求全的生命、没有荣誉心的女人,不正是尼采式“末人”的写照吗?连门肯自己都说:“[女人的]这个策略正是尼采称呼为奴隶道德(slave morality)之症结所在——简言之,一种本于隐藏自私动机的道德、一套以鲜明地否认自身真正打算为首要特色的伦理法规。” 在这里,又令人想起那个用“无私的母爱”来俘虏人心、役使人力的传统妇女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