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仇视妇女的言论已经成为经典。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A Book for All and None ,1883—1885)一书里的名言“你到女人那边去吗?别忘了携带鞭子!”其实不是出自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而是这位虚拟的智者向一位老妇人讨教一点有关女人的智慧,而老妇人以此相告,有警惕他不要轻敌的意思,但查拉图斯特拉还未领受智慧前就道出了自己的意见:
妇人的一切是谜,同时妇人的一切,只有一个答语,这答语便是生育。
男人之于妇人只是一种工具:孩子才是目的。但是妇人之于男子是什么呢?
真正的男子需要两件事,危险与游戏。所以他需要妇人,做他的最危险的游戏。
男子应当被教养作战,妇人应当被教养为战士之消遣:其余的一切都是疯狂。
……
男子之幸福是“我要”。妇人之幸福是“他要”。
妇人应当服从,应当在表面之下找到一个深度。妇人之灵魂是表面,浅底上一层激动着的水。
但是男子之灵魂是深邃的,他的波流在地底下的洞穴里吼着:妇人感受到男子的权力,但不能了解它。
尼采在《超越善恶》( Beyond Good and Evil ,1886)中说:“当一个女人有学术志向,她必定在性方面出了问题。” 并指出女人“不要真理;真理对女人来说是何等物?从一开始,对女人来说没有任何事物是比真理更异己、更倒胃口、更含敌意的了——她最大的艺术就是谎言,她最关心的则是外观与美貌” 。在《欢乐的学问》( The Gay Science ,1882)里则说:“审度女人的整部历史:她们悠悠万事之首难道不是想当演员吗?”
但尼采在后世的待遇不同于将在下节中讨论的魏宁格,后者被毫不含混地定格为歧视妇女的反动思想家,前者的言论却常获“进步分子”辩解和开脱。作为一个思想家,尼采的确不能归类。在19世纪末,他站在贵族和精英立场批判现代大众社会的来临、其庸俗化以及价值沦丧;在“二战”以前,他的超人论曾一度被纳粹德国利用;到了20世纪中期,尼采却成为存在主义“异化论”的先驱;至今日,他又再度摇身一变而为后现代主义“解构论”的开山祖:据云他是2500年来第一个摧毁由苏格拉底建立的“追求真理”传统的爆破手,因为他拆穿“真理制造业”这个骗局的背后其实只是“权力”考虑。于是,昔日“大右派”的尼采如今变成“大左派”,足见这类左右之分应用在文化批判上意义不大。
但尼采仇视妇女的反动言论为“进步分子”制造了难题,迫使他们对这位大师应用了耶稣会会士所专长的脱罪诡辩术(casuistry)。一位具女性主义立场的当代女学者即说:“尼采痛斥女人成为男人的奴隶。(他责怪)女人对自我创造的掌控仍不足。” 尼采的哲学显示:“超人”是少数男性精英的事业,女人基本上缺乏自我超越的权力意志,因此女人属于广大的“末人”范畴。尼采的进化论思维不像他的同代人那般重视进化过程,而是将重点放在品种的最佳样品上头,亦即“超人”。尼采主张“同一事件永恒重演论”(eternal recurrence of the same events),这个学说至今仍无满意的诠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它基本上颠覆了从低级到高级的直线进化论,而有利于设定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超人”、它的“末人”,他们的对立是永恒的,有了其中一方,才能界定另一方。 因此这里根本不存在“超人”怜悯“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欲扶助其共登进化之殿堂,臻天下于大同的考虑。
尼采的传记透露他仇视女性似乎与家庭背景有关。他5岁(1849年)丧父,6岁(1850年)丧弟,家里只剩下妈妈和妹妹,举家搬迁至瑙姆堡(Naumburg)祖母家与祖母和两位从未出嫁的姑姑住,一直到他12岁(1856年)才搬回莱比锡附近的老家。因此,尼采的童年在女人堆里度过,乃女人丛中的“异类”,而这些妇人又都是小城镇水平的“乡下人”。尼采仇恨他的妈妈与妹妹是出了名的,他称她们为“有毒的害虫”(venomous vermin),比后来希特勒称犹太人为“害虫”尤烈,害虫顶多消灭之,加上“有毒的”则涵示尼采认为自己是她们两人阴谋的牺牲品。 我曾经论证:鲁迅在《狂人日记》(1918)中借作第一人称的狂人指控妈妈与兄弟阴谋把他吃掉,是发泄他遭母亲和弟弟周作人剥削的愤恚。 相对鲁迅之含蓄隐晦,尼采对母亲和妹妹的仇恨则是溢于言表,鲜为人知的倒是尼采与他妈妈来自不同国度的命题。
尼采自认为他对崇高事物的向往皆来自父亲,而母亲法兰齐斯卡·欧勒(Franziska Oehler)则代表“本能的无比低劣性”(the immeasurable baseness of instincts),在这一点上她“肯定是极度德国化的”(certainly something extremely German)。同时,尼采考据他父亲的世系来自波兰:他出外旅行时常被人误认为波兰人而很少被当作德国人,有一个波兰人甚至建议他可能来自遭放逐的尼茨基伯爵(Nietzki counts)家族,而尼采的出生地又是被德国人侵占的斯拉夫族地区。尼采觉得自己在精神上与波兰人亲近,未亡国时的波兰国会有“自由否决权”(liberum veto),只要有一人投反对票就可以推翻全体的议案;波兰人哥白尼一句话,就使日月星辰改道,恍如凭尼采一人即能对整个颓废社会进行“一切价值的重估”般。 事实上,尼采父亲的祖上皆为屠夫,并无波兰贵族的踪影。 耐人寻味者是,德国在当时已经成为可与英美匹敌的欧陆超强,而波兰人则是家园遭人瓜分的典型“亡国奴”,尼采这个想象的家谱有啥道理?他无疑以无祖国、只有精神故乡自豪,鄙视民族主义为“乌合之众”之庇护所(与后来纳粹德国扭曲他的哲学为党国服务的立场恰好相反),而“乌合之众”所代表的正是他妈妈的那种“本能的无比低劣性”。
认为尼采并非仇视女性者却指出他其实十分重视“母亲”,他在其他地方说:“人类的一切交往都只是围绕着怀孕。”“恒常地,我们(哲学家们)必须从痛楚中产育我们的思想,正如母亲一般,赋予它们我们内在的一切:血脉、心意、烈火、快乐、热情、痛苦、良知、命运、灾难。”“精神的怀胎制造了沉思型的性格,与女性人格有紧密的关联:它组成具男人性别的母亲。” 女权思想家常喜欢说男人其实是震慑于女人的生育能力,因此他们设法在人工的、反自然的——亦即是象征的——领域里模拟女人生育,并把它当作更高档的行动。尼采对母性怀胎功能的歌颂是否亦可作如是观?不论怎样,尼采哲学设定两性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相异,他甚至不屑萧伯纳(Bernard Shaw,1856—1950)的剧本《人与超人》( Man and Superman ,1903)里的那种主张:纵使男女的相异分属灵肉两界,但为了生育未来的超人,犹待两性之间的合作。
试图把尼采“后现代化”或把他仇视妇女纯粹归因于私人因素,都忽略了该哲学家的时代背景。尼采哲学并不能被还原到他童年的经验,后者没注定他会用“超人与末人的对立”来概括两性问题。作为“世纪末”思想家的尼采不可避免地受该时代话语影响,和他同时代的还有将在下节中引介的魏宁格:在尼采看到“超人”与“末人”对立的地方,魏宁格则看到了“天才”与“妇人”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