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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祖的第二本日记
世界天顶的坑

那天夜里,我离开了村子。此后,我的臂膀便一路带我前行。我总是沿着海岸线走,海水击岸,碎成点点白沫。有时,我也会踏上坚实的陆地,用纤绳拉着船向前。这样,我可以让我的小舟休息一下,它一路劈波斩浪,实在累坏了。绳端的小船宛如一头小驴,迎着波涛的起伏,在浪尖上奔跑。

旅行刚刚开始,父亲的灵魂便已纠缠上我。我往身后看,看到了船桨留在水中的印痕,它划出了两条水涡。这两道水痕是诅咒的记号,会向我施加惩罚。这样,我违背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誓言。我想起占卜师的忠告,从座椅下方拿出一只死鸟。我借助于神力,做好迎战的准备。我在每一处印痕里放入一根白色的羽毛,有海鸥立即从羽毛中生出,在它展翅高飞的一刻,水涡消失无痕。我播撒下水鸟飞翔,抹去了我的痕迹。靠着这项技艺,我胜出了与幽灵的第一轮较量。

但是,为了全盘胜出,我还欠缺多少东西?我无法想象。因为我越往北走,奇怪的事便发生得越多。风多少次撕碎了我的船帆?我已经数不清楚。在那点点碎片中,有鱼儿诞生,绕着我的脑袋游弋。就连我的双桨也成了巫术的目标。木头开始变绿,上面长出了叶子,船桨变成了树木,我把它们放入水中,一松手,它们便沉入海底,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用我的手继续划水,因为使用过度,在我的手指间,长出了触目惊心的皮。在水中,我感觉那并不是皮肤,而是鱼鳞。我记起占卜师的话语:在海中,便成为海。我已经成为海:我变成了鱼,实现了他的预言。

然而,我真正的考验开始于坦蒂西科海滩,那里,海徐徐展开,就像一个蓝色的字。也许在那处,蓝色就是海水?那是个美好的早上,阳光也很赏脸。我推出小船,升起船帆,解开船锚。我坐在岸边,用壶喝水。然后,我登上沙丘,放眼望向这番壮阔。突然,我看见一只手从地底冒出。待全出来后,那手就像瞎子一般摸索向前,抓住了我的腿。我倒在地上,大声呼喊。终于,我挣脱出来。之后,我站起来,在沙滩上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我停下脚步,跪倒在地,壶里的水洒了我一身。

我后来好了吗?我止住了颤抖吗?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我又怎么可能毫不筛糠地回忆起这些?因为,在那片沙滩上,又冒出了别的手,很多很多手。那些手宛如一根根肉桩,指头摇摇晃晃,如同绝望的鸟儿在讨要吃食。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哭了,就像一个孩童。

我停留在这片哭泣之地,直到察觉有脚步靠近。我抬起头,他在那里。这个人长什么样?我简直想不起来。他的形象不可描述,仿佛是罪孽深重之人,从地狱而来。他是希波骨,以我们的痛苦为乐的鬼魂。过去,我只是听人提到过,现在,有一只就站在那里,黑影弥漫,烟尘缭绕。他拿起铁锨,开始挖坑。沙变成了水,液体欢腾地涌出。不,我绝对不是精神错乱:有水溅到我身上,我感觉到了。只一瞬间,坑便已经挖好。

“进去!”

我相信这将是我最后的受难,不禁吓得尿到了脚上。然而,死亡是延宕的一瞬。那只鬼蹲下,对我说: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地面是下面那个世界的天顶。以此往下,一直到中心,那里住着第一个死人。”

希波骨举着铁锨,在头顶上挥舞。他大声呼喝,几近于咆哮:

“进坑里去!”

看到我不听使唤,他便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了进去。他用了暴力吗?真是奇怪:他非常轻柔地抡起我,万般温存,简直是环住我的腰跳舞。我仿佛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完全无法自拔。在我周围,一切都消失了。

当我从梦魇中恢复时,夜色已经降临。我惊醒了,身上全是沙子,头发混着沙粒,乱成一团。我只想离开这里,马上消失。我该走哪条路?沿着沙滩走已是不可能:梦魇的手依然在蹂躏我的恐惧。并不需要细辨方向、仔细寻路。盲人的光明终归在他自己手中。这样,我驾上小船,无论方向,随波逐流。我凝视着夜晚那漆黑的背景,在那里,海碰撞了神的脚。我任目光流连于这无尽之中,仿佛在那里,天国端坐于大地之上。据说,那儿的女人必须跪着舂玉米。

漫长的白日与无尽的夜晚,我都在划船。我用手臂推船前行。如果疲惫是突然而至的衰老,那我早已进入垂暮之年。我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夜晚我记得更清楚。我记得星星,它们是不肯睡觉的遥远比邻。我记得月亮,它放着光,宛如一枚勋章垂在夜的领口。我凝视着那星球与它的银辉。我的命途依然充满诅咒:月亮的角一直向上!父亲曾教会我解读月亮。

月亮的角一直向上,意味着不幸将继续纠缠我。我坐在小船上,如鸭子一般划水,纯真无邪,笃信神灵。这一切公平吗?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回想自己的过往,是的,我犯过错,但初衷总是好的。谁的一生不是这样呢?又何必鸡蛋里挑骨头。不过,我一向遵循长辈的教诲,一直兢兢业业,想做个好孩子,顺从自己的命运。我驾的小船,曾蒙仪式赐福,我为它取了父亲的名字:塔伊姆。第一次下水时,人们依照传统,在我的小船上庆贺,我供所有人一顿好吃好喝。那么,为什么我的旅行会发生如此多的不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猜出了答案。

“父亲,别这样惩罚我。”我哀求道。

周遭没有任何回答。只有海浪一个接一个打来。每一个浪里,海都会褪去衣裳,但又从不裸裎。我被困于这无尽之中。海水一向让我安心,我在水中就像蚂蚱卧在草丛里一样自在。然而,那一刻,困惑与不安却向我袭来。我产生了回返的愿望。我想去给我死去的父亲送饭。我想在村子里的无所事事中回归简单。我想念与苏雷德拉做伴的下午。在我的村子里,在雷同的日复一日中,时间不复存在。然而,成为纳帕拉玛战士的意愿支持我继续前行。我抖落那些诱惑我放弃旅行的想法。我们都知道,想法从来不是从人的心里产生。它发生于某个地方,是漫无方向无法聚拢的烟尘,正打着旋儿,寻觅着合适的灵魂。

接下来的那天晚上,夜黑得会让人丢掉鼻子,我可能做了一个梦。海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波涛展平了,咆哮变作寂静。这是世界诞生之前的宁静。突然之间,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溺死者从深海中浮出。他们浮到水面,欢快地吐着泡泡。我父亲也在他们之间,他和离开我们之前一样苍老。他叫住我,毫无感情地问候我。

“没把我埋地里这事你们做得好。地里死人早满了。”

我期待从他那里获得一丁点儿父爱,无论那有多么漫不经心。然而,他回来了,却没有一点儿表示,只是向我抱怨那个他搬去的地方。他对阴间并不满意。那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平静:骨头无时无刻不在原来的身体里抢夺位置。一片混乱之中,骨头全换了位,一个人的骨头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结果,很多支离破碎的怪物诞生了。

“孩子,你是沿这些野蛮之路而来吗?你不知道路上还有巫术没有清除吗?还是你就是想自讨苦吃?”

我正想好好回答他,告诉他我要加入那群刀枪不入的战士,我父亲却转身要走。即便在他死后,只有在我的梦里才把我造访,他还是如此无视我。我叫住他,提高了声音,解释道:我由自己的心意引导。是他教会我坚定心意。总而言之,我其实是在执行他那缄默不语的命令。然而,我的父亲,固执的老塔伊姆却矢口否认这是他的命令。他竟拿我和死人对比。死人以支离破碎的骨头行走,我以另一个人的灵魂行走。

“你要确定一点:这绝不是我的命令。我在阴间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帮助这场战争结束。相信我,父亲。”

他一脸鄙夷地笑了。我自以为聪明,竟找不到我命运如此多舛的原因?这一切都是他,我的亲生父亲,给我的惩罚。我的不安,我受的折辱,都源自于我没有遵守传统。现在,我在承受惩罚,它来自神,亦即我们的先祖。他开始抱怨他那累人的死亡:

“我是无人告慰的亡灵。没有人给我举行法事。没有人杀只鸡给我,也不给我送面粉。既不给我衣穿,也不给我水喝。我又怎么能帮你从这悲惨中解脱?你抛弃了家,抛弃了那棵神树,走之前也没有向我祈祷。现在,你得承受后果:我就是那个令你灵魂不安的人。”

“可是父亲,我每天都给你送饭……”

“头几个晚上,的确送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饭。锅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被人偷吃了……”

“没人会碰死人的饭。”

老塔伊姆说:只要他的影子令我心烦意乱,我便不能实现任何梦想。我们的国家也遭遇了同样的悲剧,因为它也和祖辈形同陌路。我和我的国家承受着同样的惩罚。之后,他威胁我,既然我这么喜欢旅行,那么有一天,鹭鹰,一种会杀掉所有旅行的鸟,会出现在我面前。“它会张开翅膀,停在一棵巨大的树上。”他说。

“不,父亲,不要这样做。”

他嘲笑我的惧意。他耸了耸肩。他的肩膀太过瘦弱,抬起时,整个身子也跟着往上提。他再一次想走,但是又站住了,添了几句话:

“你见到鹭鹰时,记得呼唤我。也许那时我能听到。但是,不要忘了苏拉酒。没它我做不了法事。”

我不再谈这个话题,我害怕明天会发生的事。我不希望还未知道家人的讯息便从梦中醒来。我问起了我的母亲,她遭遇了什么悲惨的命运了吗?我父亲让我安心。他告诉我:最初,当他还在学习该怎样做个死人时,我母亲就仿佛已寡居多年。活着时他总爱偷腥,如今却忠诚于她一人。父亲虽然死了,但一直是她的丈夫,房子她给扫,三餐她给做。然而时间一久,母亲竟甩了他,又找了别人:她和一个活人结婚了。

“不可能。母亲没有结婚。”

“结了。你走后才结的。我现在一个人了,老光棍,老鳏夫。”

背叛并不会伤害他。他难过的是死了没人陪。我问他为什么不再找个老婆。他说已经在办了。灵媒已然给他求娶了另一个女人,她还生活在阳世。

“这么说,你有了个活人老婆?”

“是的。按照传统的要求,她已经病了。她家里人在看护她。现在,她已经属于我了,不能和别人睡觉,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你可以帮我看着我这个新老婆。”

“这女人是谁?也是我们村的吗?”

“这个女人……她……算了,我自己处理吧。”

“父亲,让我帮你吧。我太想帮你了。”

“你会干什么?你除了做梦,什么都不会。”

“告诉我你新娶的女人叫什么。告诉我,父亲。”

他垂下头,好像不堪羞愧的重负。自认废物的痛苦在他的体内上下翻腾。最终,他讪讪地说:

“我撒谎了,孩子。没有什么女人。”

我生平第一次为父亲感到难过。我抬起手来,作出安抚他的手势,想慰藉他的悲伤。然而,突然之间,海又开始涌动了,宛如一匹巨大的布在迎风招展。我那无依无靠的小船被抛到一个不知姓名的沙滩。海马上要打完盹儿了。我父亲吓坏了:“我得走了!”

“父亲,再留一会儿!”

我希望他尽可能多待一会儿,抚慰我这颗当儿子的心。他同意再停留一会儿。我们坐在金光耀眼的沙滩上。我希望他给我讲一些他从不怀疑的故事。但是他却缄默不言,一如既往地沉闷。为了消磨掉这寂静,我拾起一根木棍儿,开始在沙地上划。沙土上的螃蟹洞星星点点。有时,螃蟹会探出长着天线的眼睛,偷看我们。但是,梦让我的睡意更深沉了,那是深长的熟睡,唯有童年可以给予。

“父亲,你还好吗?”

“还好。对我来说,死是好事。”

我请求他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从前我一直孜孜以求如此。他没有回答。与我过去的记忆相比,他仿佛老了很多岁。我期待着父爱,声音变成了小孩子:

“父亲,大地从不变老,为什么呢?”

“因为它躺着工作。它感到累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安静地睡了。我向大地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也应该这样。”

这是清淡如水的谈话,没有任何要紧的事情。我只想引开他的焦急,让这寂静停驻得更长一些。我又灌了一壶迷魂汤:

“不过,父亲,给我讲讲你当年给羊喝酒那事儿……”

想到母亲看到他给动物喝酒时气得要死的情景,他不禁迸出一阵大笑。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呢?”

为了让动物不会因为草料缺乏而受苦。可怜的羊骨瘦如柴,连角都饿瘦了。羊喝醉有两个好处:第一:不再受罪;第二:事先腌好。

“现在,我都嫉妒那些喝多的羊了。”

想到羊踉踉跄跄的步履,仿佛长了四条腿都不够,我们两个不由都笑了。笑容将我送入了天堂。终于,父亲要替我驱走恐惧吗?老塔伊姆最终会给我平静?我错了。我的美梦突然变为噩梦。父亲撕裂了他的笑脸,他的话语很苦:

“你在谎言之梦中把我编造出来。得给你点儿苦头:你再也没有做梦的能力,除非我把它点燃。”

之后,塔伊姆不见了。一切幻象也消失不见。我醒了。我感到很累,也许是因为没有死去。 8rAOQfG5lkZ/eSXvOFsPBTW/+yPAmqRZnr0WctyboPsGB4haWf5G0BnLhX0Lx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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