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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梦之文字

木丁贾的眼睛越过书页的上方偷瞟着图阿伊。老人合上了双眼,仿佛睡熟了。“敢情我都是读给自己耳朵听的。”木丁贾想。“我都读了三个晚上了,老头儿也该累了。”木丁贾心软了。阅读肯祖的日记是他在那处避难所中唯一的活动。拾柴、做饭、抬水,这些活儿男孩都会麻利地干完。他想将所有时间都沉浸在那些神秘的书页之中。孩子不禁自问:谁是日记的作者?那个倒在行李箱旁边、衬衫上鲜血淋漓的男人,就是肯祖吗?图阿伊的声音惊醒了他:

“我赌你又在想那些该死的日记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现在也没心干别的事。一看你我就烦。”

男孩用手摩挲着本子,仿佛在抚摸文字。他感到惊奇:他居然会阅读?还有什么本领其实他会但是并不知道呢?

“图阿伊,我想喊你‘叔叔’,你不要生气……”

“你有话就直说!”

“把我的事告诉我。在你捡到我之前,我是谁?”

“叔叔叔叔起来没完没了!我最烦这个词了……”

“告诉我吧,求求你。”

“你没有什么故事。我是在难民营里把你捡到的,看你爬来爬去,觉得你可怜,你当时腿都不会走路了……”

“你不认识我吗?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你。现在不想说了,去把火熄了。”

孩子按捺住,没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老人固执地不肯告诉他过去的事呢?他是真不知道吗?两人相依为命也有一段时间了。老人对他很耐心,简直父兼母职,尽管从不温言款语。俩人也很少交谈,从不浪费言语。图阿伊一再坚持,让孩子把火熄灭。他摆出理由:车里生火很危险。但木丁贾不同意,他害怕黑暗。小小一团火可以帮他战胜恐惧。死人的日记是一个好借口,让他不去面对黑暗。图阿伊铁了心熄灭了火,黑暗统治了一切。睡熟的人打着鼾,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声响,仿佛另一个灵魂在与他们应和。

过了很久,木丁贾突然吓醒。一样黏答答的物事在磨蹭他的脸,仿佛是蟒蛇滑不溜丢的肚皮。恐惧顺着眯缝的双眼往外窥视:一个怪物在舔他的脸。从下往上看,那脸大得吓人。那怪物活似一个星球,长满了角。此刻,太阳还未从地平面上升起。黑暗之中,图阿伊喊了一声:

“别动,孩子!”

男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逐渐清晰的形象最终显露在他眼前:是一只山羊在他的脸上吃草。羊转着头,仿佛在研究它舔的东西能不能吃。图阿伊从座椅上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他从后面接近这只动物,狠狠地踹了它一脚。一声“咩”在夜空中扩散开来。

“哎!原来是只羊!”

“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条鬣狗。鬣狗最喜欢啃人的鼻子了。”

山羊没有跑远。它摇着尾巴,从车里出来。图阿伊想把这只动物赶远一点,但没有成功。

“我去把它赶跑,叔叔。”

“去吧。但别老逮住机会叫我‘叔叔’。”

木丁贾站了起来。他走出烧得只剩骨架的车,捡起一块石头,朝羊扔去。羊往后跳了几步,留下一地脚印与羊粪蛋。但它依然没有跑远。

“算了吧。它就是想人了。我也开始想念山羊了。尤其是胃。”

“难道要把它吃掉?”

这样,新的争吵开始了。木丁贾反对杀掉山羊。这只山羊给了他一种感觉,他是在村落里生活,而不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真让人无法相信,一头动物竟让他重温了人类的亲情。老人坚持烤了这只羊:随他去吧,等时间久了,这孩子就会多想一想吃饱饭这件事了。真饿极了,人也能变成兽。木丁贾从行李里拿出一根绳子:“我去把这头羊拴在附近。”

“附近可不行。远一点儿放了它。别拴绳。”

男孩皱了皱鼻子,打定主意绝不听从。他不希望羊跑了。他尝试在周围找到一条高度合适的树杈,好打个绳结。突然,他惊呆了:那棵树,那棵蒲桃树,前一天在吗?不,不在。如此独特的一棵树,他又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呢?那棵好看的矮棕榈又去哪儿了?前一天不是还在车的周围吗?居然不见了!唯一留在原处的是那棵猴面包树,还在挤压车辆的头部。真的能相信这风景的变化吗?木丁贾犹豫问不问图阿伊。老人又该鄙视他了,会笑得像条鱼一样,张着嘴,等着看他的笑话。图阿伊肯定会骂他是傻瓜。或者还会更不堪,会提醒他曾得过一场病,不但放逐了生命,而且放逐了童真。因此,木丁贾决定按捺不说。

他告别了山羊,围着那棵果树转了几圈,那树也在审视着他。他摘下一枚蒲桃,观察着这枚黑色的果子。日头已经升起,灼热的土地上,影子在不断缩小。太阳很大,但却永远只有一个。木丁贾想象着一个村子会是什么样。过去,那些村落想必是色彩斑斓的。在战争黯淡了所有希望之前,肯祖的村子肯定也五彩缤纷。什么时候色彩能够重新绽放?什么时候大地会变得如彩虹般绚丽?

然后,他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随便乱画:蓝。他长久地注视这幅画,头侧着,歪向肩膀。难道他还会写字?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几乎陷入了恐惧。他体内住着谁?这人会随着时间而来吗?这人会喜欢他吗?他也叫木丁贾吗?还是叫别的名字,一个同化的名字,用在身份资料上?

他再一次欣赏起自己在道路上写下的字。在那字旁边,他又开始写了。突然他想起了另一个字,没顾得上精挑细选:灿。他退后一步,审视着这个作品。然后,他想:“‘蓝’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因为它和‘灿’的韵母是一样的,就像一对亲兄弟。”

倏然之间,有一些年代久远的声音传来,很像是下课时孩子们的叫喊声。男孩开始颤抖:这是第一波回忆。直到那一刻,生病前的事迹,他已全然不记得了。他大喊大叫地向车辆奔去。

“叔叔,叔叔!我想起来学校了!”

图阿伊狰狞地笑了一下。他假装没听见,于无所事事中消遣。男孩摇晃着他口中的叔叔,又说了一遍:

“我想起来了,我发誓!”

“你想起来什么了?”

“想起了声音,其他同学的叫喊声。”

“你听好了,我就说一遍,以后就再不说了:没有其他同学,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是我捡的你,你那时只会流着哈喇子在地上爬。我猜你生下来就这样。你生下来就和我在一起了。我不是你叔叔,我是你爸爸。”

老人狠狠地推开了那孩子,他倒在了汽车烧剩的废铜烂铁上。难道这是图阿伊拒绝叫他叔叔的理由?难道这是他从不和这男孩讲他过去的原因?男孩开心地笑了,他想用膝盖撑着站起来。他的身体突然瘫软了下来,又匍匐在地上。老人急忙奔向他,痛苦地问:

“孩子,我伤到你了吗?”

木丁贾瘫在地上,只能用头来说不。图阿伊坚持问下去:

“那么,你感觉好吗?那病又来了吗?”

男孩挺直了身体,看着老人。他的面容很平静,好像突然间长大了许多:

“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会非常开心。”

图阿伊发觉自己上当了,不由反击。他面色严峻:“孩子,站起来!为什么你要趴在地上像羊一样爬呢?”两人分开一段距离,静静地对峙。他们保持这个姿势,直到被丛林中传来的声音惊醒。男孩赶忙站起来,他想应该是有人在靠近。他作势要跑,无论来者是何人,他都打算自投罗网。但是图阿伊干脆地阻止了他的行动:

“不要动,孩子!”

“为什么?有人来了,是来接我们离开这里的……”

他话没有说完。老人的手掩住了他的嘴,强令他沉默。接着,在高高的草丛中,现出一头大象。大象拖动着身子,仿佛因为体重太大而疲惫不堪。然而,那蹒跚的步履之间,死亡的讯息也愈走愈近。实际上,可以隐约看见大象的背面有血在流淌。大象艰难地走远了。木丁贾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这头迷失于丛林的大象正是淌血大地的象征,多少个世纪已经过去,它犹自在草原上垂死挣扎。

“他们向大象开枪了。”

“谁啊,叔叔?”

“打仗的人。他们想把象牙卖到国外去。”

他们又一次静静地坐下。一种哀伤弥漫开来,甚至连图阿伊的歌声也无法冲淡。

“图阿伊叔叔,我在想一件事。但你一定会生气,我知道。”

“你想得实在太多了。你的病就不该全好。得一点儿病对你更好。也可以少烦我。”

“但是,叔叔,我就是想想。我做了一个梦……”

“别瞎想,孩子!生命那么短暂,你还想让它更惨吗?”

“不,叔叔,我在想……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这样最好。你别说了。”

木丁贾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想接着说。老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我还是说吧。我觉得我是小六。”

“小六是谁?”

“小六,就是我读的那本日记里的小孩,住鸡舍的那个。”

“很遗憾,你不是他。如果你是鸡,我就把你的毛儿褪掉,做一顿咖喱鸡吃。”

“图阿伊叔叔,我在正经说话。”

“还是别说了,那样更正经。”

孩子真的不说话了,直到当天傍晚。天黑时分,他们重新走进汽车,准备睡觉。大象的声响又一次传来。远处一阵轰隆巨响。也许是大象死了,倒在了荒凉的大地上。黑暗趁机潜入了两位心怀期待之人的避难所。

“叔叔,我能生火吗?”

“去外面生。”

“但我想读日记。”

“去外面读。”

木丁贾捡了几根干柴,拿着肯祖的日记,走出了汽车。他在路边点着了火。之后,他舒服地坐下,准备读第二本日记。图阿伊的声音窜了出来:

“你不会一个人读,对吗?” 9ozPWvnfiQaC8Pao6RkD3NtuU6BcBWUFxtx/E9nkMD0Jbimmvv1f/D1wjiqGAQ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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