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时间,依照等待与痛苦,安放在平和的次序里。然而,回忆却拒不从命,它们宁愿化为虚无,或是从现时里将我偷走。我点燃起故事,却熄灭了自身。这些书写的最后,我将再一次化为无声的影子。
我叫肯祖。这本是矮棕榈的名字,就是那种长在海边的棕榈,它弯垂向下,仿佛思念泥土、后悔长大。又有谁没见过呢?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只为纪念他唯一的爱好:喝苏拉,一种棕榈做成的酒。这就是老塔伊姆,一位孤独的渔夫。之前,他尚且能等待时光作用于美酒,干一干发酵、蒸馏这些被禁的活计。后来,他连这个都不用,只是砍下棕榈的新枝,躺下,张嘴,任汁液流进口中。这样,警察也抓不住把柄:他的确没有酿酒。美好生活,按他的说法,就是吃到了芒果肉还不用削芒果皮。
得空儿的时候,他会召唤我们过来听他讲现编的故事。那些故事无法预想,让我们的家变大了,比世界还要大。没有一个故事讲得完。讲到结尾之前,睡意便封住了他的嘴。安顿那具沉睡的身躯是我们的事。我们不能把他放在屋里,他一向拒绝睡床。他的说法是床铺太软了,躺在上面,死神会逮住我们。他的床就是地面,雨水也同样喜欢停留。我们只需把他靠在墙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会看到他身上布满了蚂蚁,虫子仿佛喜欢老塔伊姆身上微甜的汗液。他甚至感觉不到蚂蚁在身上爬。
“妈的!我出的汗比棕榈流的汁都多。”
他快醒时,总爱胡说八道。我们摇晃他,抖掉那些不知疲倦的虫子。塔伊姆反摇着我们,不高兴我们关心他。
我父亲罹患梦症,他常双目迷离地在夜晚出走。因为他在屋外睡,我们察觉不到。第二天,母亲会叫我们:
“快来!爸爸做梦了!”
于是我们聚集,所有的人都来聆听那些向他开示的真理。塔伊姆通过祖先接收未来的讯息。他预言过太多事,根本没有时间证实。我颇怀疑这老家伙看到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毕竟是那么能编的一个人。
“千万不要怀疑。”妈妈信不过我们,出声提醒。
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长大成人。那个年月,世间一切依然具有意义:这个世界的理据存在于另一个无可解释的世界。年长者在两个世界间搭建了桥梁。我记得有一天,父亲把我们叫到了一起。看起来这一次他又要聚起全家,向我们回忆他梦境的颜色与形状。但他并没有。这一次,老家伙套上西装,系上领带,穿上一双有底的鞋。虽在谵妄中,他的声音却未曾有丝毫改变。他宣告了一件事:国家将要独立。那时,我们并不明白这宣告的真正意义。然而,他的声音里积蓄着如此强烈的感情,仿佛一切美梦皆会在这一刻成真。他叫来我母亲,抚摸着她如满月一般的肚皮,说:
“这个孩子必须取名为六月二十五日。”
“六月二十五日”作为名字实在太长。最终,这孩子取名为“六月”。还有一种更亲切的叫法:小六。我母亲之后再也没有生过孩子。小六是她肚子里的最后一位居民。
时间温顺而缓慢地流逝,直至战争到来。我父亲说,这场乱战是从外面来的,是丧失了特权的人带来的。初时战争尚远,我们只能听到隐约的消息。后来,枪战逐渐迫近,鲜血翻涌起我们的恐惧。战争是一条蛇,用我们的牙齿咬死我们自己。如今,它的毒流进了我们灵魂的每一条河。白天我们无法出门,夜晚我们无法做梦。梦是生命之眼。我们成了瞎子。
不久之后,我感觉到家里四分五裂,就像罐子掉在地上。我一直以来的容身之所里如今什么都没有。我们比任何时候都穷。小六的腿撑不住膝盖,连喘气都感到累。我们早就不种田了。母亲一大早便拿起锄头出门,但并没有走向任何一块土地。她从未逾越倾盖于庭院的金合欢树。她在凝视过去。她的身体越来越瘦,而影子却越来越大。过不多久,那身影便和大地一样大了。
即便是我们家,还算有些财产,生活都渐入日暮穷途。我们所有人都很难过,除了我父亲。对于我们的现状,他表现得兴高采烈,他说:贫穷是最好的保护。这愈演愈烈的穷困将成为新主人,我们要为它工作,而它会回报我们不受匪徒侵扰。那老汉心满意足地感叹:
“这样挺好的!一贫如洗的人,不会遭别人嫉妒。连门都没有才是最好的防护。”
我的母亲摇了摇头。她教会我们变成影子,不去期待任何事,只是追随投于地上的身躯。这是无言的传授,她只是坐着,双腿交缠,膝盖相叠。
我们渐渐变成了另外的人,简直认不出来了。当我的小弟被赶出家门时,我才发现这变化究竟有多大。前一夜,我父亲又陷入了谵妄。而这一次,我们亲眼见证了一切,透过窗子,看见他在树林里乱跑。他的喊声在房中炸开,黑暗衬得那嚎叫分外凄厉。唯有小六不曾来到床边,他一直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当这个孩子说,“这不是爸爸,而是可怕的野兽”时,我们装作相信了他,我们回到床上,但已睡意全无。
早上,母亲唤我们过去。我们正襟危坐。父亲的头垂在胸前。他还在睡觉吗?他以这种姿势持续了一段时间,仿佛在等待词语的到来。终于,他肯面对我们了,但我们却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
“我们中有人会死。”
接着,他给出了理由:直到目前,我家还没有人因为战争而死。现在,该轮到我们了。“死神将停驻在这里,我百分百确定。”老塔伊姆这样判定:“孩子们,你们中有人会灭亡。”那双发红的眼睛在我们倾颓的肩膀上一一扫过。
“是他。他会死!”
他指着小六,我们最小的弟弟。他的话吓得大家瑟瑟发抖,而我的小弟却全然懵懂。自从上次差点溺死,他的耳朵就不灵了。太多水进入耳朵深处,完全没法清理干净。他摇晃着头,擦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水存在里面,人们能听到他脑子里哗哗作响。我只能再向他说了一遍父亲的话。六月躲在我的怀里,颤抖不已。父亲举起手杖,命令大家不要悲痛:
“别吵!我不喜欢哭哭啼啼。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从今往后,小六就去鸡舍住了。”
他颁布了命令:小六必须变成鸡的模样,从身体到灵魂。如果匪徒来犯,也不会把他抢走,因为鸡这种动物不会激发兽性。母亲表示反对,鸡舍被抢的消息也实在不少。父亲言语中有些不耐烦,他简明扼要地下达指令:这是拯救六月二十五日的唯一方式。
从那天开始,我的小弟便不再住在房子里。我父亲在鸡舍里给他找了个地儿。他一大早就教小弟打鸣,得打得和公鸡一模一样。小六费了一番苦功才最终练成。很多个黎明过去,小六身穿那件母亲给他织的羽毛衣,已经可以非常完美地打鸣了,仿佛已与那满是跳蚤的羽衣融为一体。
之后的夜晚,父亲再没有讲过任何预言。家里只能听闻一些杀人放火的传言。我们常常聚在一起,共同咀嚼那冰冷的寂静。父亲常常发问:
“剩饭,给他喂过了吗?”
他问得是小六的饭食。除了面包渣,又有什么剩饭?不过,总有能剩下的。我们的肚皮变小了:尽管盘中空空,但居然总能剩下一点儿。
我们不能探视小六,连提都不能提。母亲也仿佛认命了。不过,我知道她曾在深夜偷偷前往鸡舍。她会坐在暗处,轻唱一首摇篮曲,那首歌曾哄睡过我们所有人。起初,小六还能和她一起哼唱。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低垂了双眼,将悲伤浸沉于心底。但后来,小六再不能拼读人类的词汇。他尖声地“咯咯咯”,把头藏在翅膀下,就这样睡熟了。
一天清早,鸡舍醒了,而他却不在。小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是死了?逃了?还是化作了永恒?没有人搞得清。邻居们说,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是鸡,拧断了他的脖子。也有人说,是匪徒为了充饥而抢劫了鸡舍。母亲依旧沉默,以此遮掩掉其他说法。也许是她,打开了鸡舍的门,放走了我的兄弟,让他今后去别处啄食。
因为弟弟的失踪,全家人都陷入了疯狂。改变最大的是我父亲。那之后不久,他便舍弃了所有的营生,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杯中之物。他的小船沉睡于沙丘上,帆倾颓在地,徒留对风的眷恋。我父亲就靠在小船上喝酒。舟楫与渔夫,仿佛同在期盼一场永远不会抵达的旅行。他如今头发蓬乱,酒气熏人,退缩成一场悲哀。酒是他唯一的生活。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完全不能讲话了。他充得实在太满,口中、鼻子与耳朵中不断涌出红色的泡泡。他空了下来,就像袋子破了一样。当他只剩下一张皮时,就飘落于地,宛如一枚树叶。
葬礼在水中举行,他被安葬于波涛。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谁也不敢想象的事:海全干了,一瞬间,水退得干干净净。曾经的一顷碧波,如今现出一片长满棕榈的平原。每一棵树的腹部都挂着果实,肥美多汁,金光闪闪。其实那并不是果实,而是黄金熔铸的葫芦,每一只都价值连城。男人们踏入山谷,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欣喜于这天降之财。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它于回音之间荡为重奏,仿佛每一株棕榈都化作了千万张口。男人们停顿了片刻。这声音难道是从幻化了这一切的梦中传来?对此,我毫不怀疑: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请求男人们三思而后行:那些果实可是至为神圣的。他的声音跪下,乞求人们不要砍树:我们世界的命途悬系于极为纤细的线上。倘若斩断其中一根,一切便会陷入无序,灾祸会接踵而至。然后,最前面的男人高声问树:为什么你如此残忍?回答他的唯有寂静。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人们再一次涌向棕榈树。然而,当砍下第一颗果实的时候,一下子便喷涌出大量的水,海被重新注满,淹没了一切事与一切人。
唯有在梦中,我才会回忆起这场洪水。就像很多其他回忆,只在梦中到来。我和我的回忆仿佛交替着睡觉,一个躺下,另一个上路。
守寡后,母亲佝偻了身子,哀伤得像黑暗的街角。我们求助于巫师,希望知道父亲确切的死因。倘若不是一场好死,那就得操办更多的仪式。巫师肯定了父亲的死因有异,他建议母亲盖一栋房子,离得远一点儿。在那个离群索居的住所里,母亲要放入父亲的那艘旧船,连同桅杆和伤感的帆。他说什么,我们都照做。我们推着那艘小船,上面安放着所有的零件。我从未见过如此之满的沉重。推船耽搁了整整一天。我的大舅唱着歌号令,那声音硕大无朋。夜晚,火堆旁,他们给我解释了这个传统。为什么要把船放在屋里?因为我父亲可以从海上返回。因此,每晚,我都会把一锅食物端到那个偏僻的屋子,第二天,锅全空了,一点儿也不剩。
有时,当我手捧这死者的晚餐走在黑暗里,我会听到鬣狗的笑声。惊恐之下,我不禁怀疑:是鬣狗享用了锅中美食?还是他,那死去的人,化身为动物,只为酒足饭饱?一个晚上,鬣狗在笑,我看到一个身影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我只隐约窥到一条缠着红布的胳膊,上面系着巫师用的手镯。我赶紧把母亲叫来。我非常希望她能看清另一个人的存在,享用晚餐的一定另有其人。倘若能证明父亲已不在世上,那将是我的伟大胜利。我步入院中的灯火,看到母亲正哼唱着歌儿。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抢先说:
“是他!是你父亲……”
难道她也看到了那个神秘身影?这么多夜晚,她肯定已经注意到了那位访客。现在,她希望现身的人就是她死去的丈夫,胳膊上绑着布条。我这边犹自坚持:
“不是他,母亲!”
她又一次哼起了歌。我犹豫了:这值得吗?母亲从不接受我的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相信一个孩子呢?我放弃了。如果真的另有真相,母亲也不想去证实。我戳破父亲返生谎言的意愿不过是一场从云端就已败坏的落雨。在我父亲生前,我母亲整日伺候他。如今,他已死去,而她却依然照管他无法现身的形容,喂饱他无法飨足的饥饿。我丈量着母亲的时间,这让我想起,她永远为母,总是怀着孩子,生下一个,又揣上一个。这是遥远的回忆,她吃下红土,只为保护体内的鲜血。她将土放进一个陶罐里随身携带,间或停下来,两手抓满土,放进嘴里吃掉。现在,流淌在她脸上的泪水,她生命中的黑窗,打湿了她的言语:
“我生过好多孩子,好多好多个。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你,肯祖。结果你却是最差劲的那个。”
这是事实。我的存在是对她的惩罚,只会让她更思念其他孩子。出于好心,我,她记忆的疮痍,总是离她远远的,以便让她轻松片刻。我游手好闲,终日趟着海浪,一如海浪趟着沙滩。从前,我还常常去阿方索神父的家,借他的书读,听他教诲。但是现在,我却躲避着那位智慧的导师。我的心已然是一条停滞不动的河,再没有风能鼓起我的梦想之帆。父亲死后,我成了无根之人,我如海浪一般无父无母,我是无名之物的手足弟兄。
就在我漫无目的地游手好闲之际,我听到了人们的闲言碎语:肯祖这是传染了鲸鱼的病。他们说的是那条巨大的鲸鱼,它一呼一吸,海涨潮退潮。我与鲸鱼竟然相像,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坐在沙丘上,听着海浪声从天海交际之处传来,希望能看到鲸鱼。当太阳跪在世界的肚皮之上时,它会在那里出现。突然,一声巨响吓了我们一跳,是那条巨兽在吸水!它会把海水全吸光。我们听人说过鲸鱼,但从未见过。直到有一次,一只巨大无比的鲸鱼搁浅在沙滩上。它就要在沙中死去。它费力地呼吸,仿佛在用肋骨拖拽着世界。鲸鱼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人们前来剜它的肉,一片又一片,一斤又一斤。它还没死,骨殖便已在太阳下泛起了光芒。此刻,我看到我的国家就仿佛一条垂死于沙滩上的鲸鱼,死亡还未发生,屠刀即已割肉,每一个人都想留给自己更多,仿佛这是最后一只动物,是试图分一杯羹之人的最后一个机会。有时,我仿佛还能听到那只庞然大物的喘息,它吞掉一个又一个浪,期望把潮汐吸干。总而言之,我出生的那一刻,时间没有发生。朋友们,生命不肯接受我。我被捆绑在一片永恒之地,就像那条在海滩上等死的鲸鱼。如果有一天我冒险去另一个地方,我必须带上那条路,它不让我离开自己。当我看过了这些事,我甚至比我的兄弟小六还要迷茫。
战争正炽,卷走了大部分居民。即便是村镇,作为行政区的中心,水泥房子里也没有人了。墙上满是弹孔,犹如麻风病人的皮肤。蟊贼冲着建筑物射击,好像房子惹怒了他们。他们也许不是冲着房子,而是向时间射击,它带来了水泥,建起了房子,可比人活得长久多了。路上灌木横生,窗子里伸出杂草。丛林仿佛收复失地,恢复为独一无二的主宰。人们从前告诉我,这村镇是原来的政权建立的,它从远方而来。真正的主人,并非是建房子的人,而是住进去的人。现在,没有了住户,水泥房子在腐烂,就像从动物上扒下来的骨架。
镇子上只剩下了一个商贩:苏雷德拉·瓦拉,印度人,无论是种族还是职业。我喜欢拜访他,与他交谈,吸入他房子里的氤氲香气。他会为我奉上丰盛的食物,一看到就流口水。他的妻子阿斯玛不堪忍受世界的沉重。她整日坐在柜台后面的阴凉地儿,脑袋倚着收音机。她在听什么?她听的是噪音,根本没有任何曲调。但是对于她,噪音的后面是印度的音乐,那是治愈思乡病的乐曲。线香上香气缭绕。阿斯玛的眼睛循着香气呆呆地动。噪音的轻摇下,她睡着了。一日将尽,苏雷德拉蹑手蹑脚地关上收音机,唯恐惊醒妻子。商店的帮工,安东尼尼奥,挑衅地看着我。他是个黑人男孩,黝黑,微胖。他老向我撒谎,就站在门口,告诉我老板不在,好像是嫉妒我在印度人中吃得开。我家里人也不希望我总去商店。“那家伙是个阿三。”他们这样提醒我,好像我自己看不出来一样。然后还说:
“阿三不交黑人朋友。”
然而,这些年里,苏雷德拉却表现得正好相反。一放学,我就往他店里跑。我进入商店,如同走进另外一种生命。鉴于我的世界太小,除去这些不听话的拜访,我实在想象不出其他旅行是什么样。我坐在商品之间,在商店里消磨时光,而苏雷德拉的那双大手在布料上轻轻拂过。这个印度人会赶我回家,提醒我已经待得太久。苏雷德拉知道我家里人不会原谅我们的情谊。但是他无法理解其中的理由。问题不在于他,也不在于他的种族。问题在我。我家里人担心我疏远原来的世界。这样想是有原因的。首先,我上了学。更确切地说,我和导师阿方索神父交上了朋友。放学后,他会继续给我教导。我向他学会了另外的知识,按照我父亲的说法,那是白人的巫术。通过他,我爱上了文字,我在纸上书写,仿佛可以召唤父亲所说的巫力。但是,倘若这一切是恶,也是人所共盼。说得好,写得很好,讲得要尤其好。我理应掌握这些本领,求得一个好前程。苏雷德拉则更可恶。和这个印度人一起,我的灵魂竟然胆敢与低劣混杂。这是真正的冒险。很多次,我任凭自己混入苏雷德拉的感觉之中,追随一颗崭新的心。日落西山时,我们坐在阳台,注视着那抹余晖映照在印度洋的水面上。
“看到了吗,肯祖?海那边是我的家乡。”
他将一种思想传递给我:我们,海边的人,并不是陆地的居民,而是属于海洋。我和苏雷德拉共享同一个祖国,这就是印度洋。
仿佛正是在那片无垠的大海上,历史之线铺陈生发。在那些古老的线团之中,我们的鲜血互相融合。这就是我们崇敬海洋的原因:那里有我们共同的祖先,随波逐流,无计国界。这是我把苏雷德拉·瓦拉的店当成家的真正原因。
“我们属于同一个种族,肯祖。我们是印度洋人!”
他笑了,重复了一遍:不是印度人,而是印度洋人。我装作觉得好笑,礼貌地咧嘴。我们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我感觉到很开心。就在我们彼此交换无所事事时,苏雷德拉忘却了接待客人。我很欣慰,从来没有人为我忘记事。
一天下午,邻村的村长来了。他到处乱摸,眼睛简直要掉出眼眶了。我看到他在偷东西,提醒苏雷德拉盘问一下。这男人竟暴跳如雷,大吵大闹。胖帮工安东尼尼奥却撒谎,说这男人是清白的。他不想背叛自己的种族,拒绝为另一肤色的人作证。气氛简直点火就着,而那男人还在不断添柴。苏雷德拉相对平和,只要求返还被偷的物品。那男人转而将气发到了我身上,他越来越暴躁,竟命令安东尼尼奥把我赶出去。否则,他就不会只动口,而是要动手了。安东尼尼奥急忙照做,想把我拖走。但是苏雷特拉适时地行使了经理职权,命令帮工将这位犯法的顾客拖走。安东尼尼奥抠着手,踌躇不决。那男人一边逼近苏雷德拉,一边谩骂不休。他满嘴唾沫,好像要把胸膛拉到喉咙那里。他面上青筋毕露,往苏雷德拉脸上啐了一口。印度人站在那里,身板笔挺,任唾沫在脸上流淌。虽然脸上有唾沫,但看起来并不像遭到了侮辱。我想过去和那男人评理,苏雷特拉却希望我不要说话:
“算了,肯祖。要是我们弄出大动静,会把阿斯玛吵醒的。”
然后,那男人划着了一根火柴,手拢起来护着火苗。“你会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印度人看了看熟睡中的妻子,说:
“肯祖,帮个忙。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点儿。”
“对,去把音乐放出来,让这阿三跳舞。”小偷说。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走入了商店。他没穿多少衣服,而是用项链、羽毛、饰带与其他装饰品遮住身体。我吓了一跳,他胳膊上缠着红布,与那天我看到的那个从我父亲房子里出来的男人一模一样。我死死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刚才还在口口威胁的顾客也吓傻了,火柴在他颤抖的指端燃尽。手烧伤了,他也走了。刚进来的男人走向柜台,低声与苏雷德拉交谈。收音机的音量太大,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我走向货架,想调小音量。等我回来时,那人已经走了。我克制不住好奇:
“这人是谁?”
“是一个纳帕拉玛。”
纳帕拉玛?我从未听人说过。苏雷德拉大概和我解释了一下。他们是蒙巫师赐福的传统武士,在对抗挑起战争的人。在北方,他们已经实现了和平。他们使用长矛、匕首与弓箭作战,枪弹伤害不了他们,因为他们身如铠盾,刀枪不入。
“这人来做什么?”
“来买布。纳帕拉玛的入伙仪式需要用到布。”
然后,我告诉苏雷德拉,那个夜晚,在父亲的小屋里,我曾撞见过一个纳帕拉玛。我还说起了母亲的固执,她坚持认为那就是亡夫的灵魂。
“她说的对,肯祖。你看到的是你父亲。”
“苏雷德拉,但是……”
“你可以放心了,确实是亡灵。”
“告诉我,苏雷德拉,告诉我为什么你硬要我相信我没看到的事。”
“因为我不想你难过。你就像阿斯玛没给我生出来的儿子一样。”
他深沉地看着我,唯有悲伤才能孕育出那种平和。他的目光有些孩子气,属于那些一生都学不会用阴谋诡计来获得幸福的人。我用手触碰着他的脸庞,替他擦去还在流淌的唾沫。
一天晚上,匪徒袭击了他的店,抢走了布料,放火烧了房子。消息传得很快。面对瓦拉一家的不幸,没有人主动安慰。他是外来户,配不上同情。我跑到商店,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苏雷德拉站在老房子的庭院中,身边堆放着行囊。
“我要走了,肯祖。”
这个消息让我心碎。这个印度人一直向我保证他会留下来。他老这样说:我们是生意人,适应能力强。“不管是不是真打仗,我们阿三活得就跟打仗一样。”他开玩笑,模仿着其他印度人的口气。现在,他的决定令我痛苦不堪。发生了太多的不幸,我早已伤痕累累。弟弟失踪了,父亲死了,家里人都疯了。但和苏雷德拉要离开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试图说服他留下,但他的理由很充分:
“肯祖,你的先祖,都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而我却不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你看,现在成什么样?谁会来安慰我?除了你,没有别人。”
我不愿理解苏雷德拉。大海在过去将我们联结,他的话却杀死了那一重海市蜃楼。苏雷德拉终归孤身一人,没有亲近的人,也没有把根扎下。除了我,他没有可以告别的人。我犹自坚持,仿佛突然变成了孩子,想给他一些连我自己都不信的主意。什么“这个国家也是他的”,“无论是谁都可以容身”之类的。我说着说着,感觉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我哭了,恐惧掐住了我的声音。
“肯祖,谁的祖国?我没有存身之处。所谓有祖国,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知道它值得一哭。”
帮工安东尼尼奥在听,他感觉这一切都很荒唐。对于他,我背叛了种族,作为黑人,我不遵守非洲的传统。他在我们两人之间穿过,一脸鄙夷地挑衅。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而难听地大笑,让我不禁想起了鬣狗。苏雷德拉接着说:
“我不喜欢黑人,肯祖。”
“什么?那你喜欢谁?白人吗?”
“也不喜欢。”
“我知道了。你喜欢印度人,你喜欢同族的人。”
“不。我喜欢没有种族的人,因此我喜欢你,肯祖。”
我离开了商店,痛苦笼罩了我。无论是家庭还是友谊,我现在都是个孤儿。没有家庭,我们会是什么?还比不上一粒尘埃。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我们还剩什么?在被推进外面那正吞噬一切的大火之前,唯一的出路是独自离开。
但是,我尚有疑虑:我真能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吗?我想起了苏雷德拉的话:你留下,你不知道该怎样在别人的土地上逃亡。他这样说,仿佛自己是被逼无奈才背井离乡一样。我从不知道他的故事。我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深感困惑,因此去找我从前的导师,老神父阿方索。学校被烧了,废墟里仅余灰烬。我去他村上的房子找他。神父居住在铁皮顶的木屋里。我到达时,人们正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我赶上了葬礼。神父被杀害了。就在前一天晚上,他的双手被砍下,人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在那树下,他曾坚持上课。他的双手悬吊在悲伤的树枝上,仿佛是最后一课,教给我们死亡那说一不二的法则。
绝望之中,一个清晰的愿望向我袭来:我要加入纳帕拉玛。是的,我已经看到了自己赤裸着身躯,佩戴着项链、饰带与护身符。我有些犹豫,因为恐惧触碰了我。我摇摆不定,既想选择抗争至死,又想找一处安宁的角落平静度日。终于,我就像村里的歌者唱得那样:“太平时,我瞎了眼;打仗时,我看不见。”
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有一样事确定无疑: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地方会杀了我。平生第一次,我对一件事产生了疑虑,简直辗转难眠。父亲在我的梦中出现,他问我:
“你要离开家吗?”
“父亲,我忍不了这里了。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死人,看到活人是怎么死的,死人又是怎么死的。”
“你要是走了,就总得看到我。我会缠着你,你一辈子都得忍着我现身。”
“父亲,但是……”
“不要再叫我父亲。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敌人。”
我想和他再谈谈,但是他离开了我的梦。我醒了,头下的枕巾一片滂沱。父亲亡灵的威胁令我惊恐不已。
我步入清晨的凉爽,以求治愈夜晚看到亡灵的惊吓。我来到村子中心,那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漆树。老人们从早到晚坐在那棵树下。我想从他们古老的智慧中受教。我告诉他们我想离开,成为一名纳帕拉玛战士。老人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自言自语,仿佛在咀嚼时间。最终,一位老人开了口:
“孩子,匪徒的任务是杀人,战士的任务是不死。一个来了,我们会遭殃;另一个来了,我们同样会倒霉。”
“难道这不是又一个参加纳帕拉玛的理由?”
“不要参战,孩子。死亡只教会人杀人。”
他们告诉我,我得先处理我父亲的事,让他安息。倘若我不和他好好告别,我的人生将会乱成一团。我同意。但是又该如何战胜这死人的怒气?
“你父亲不是通过自己的口说话,他死前就已经疯了,因为这些发生在我们国家里的事。”
关于我父亲的健康问题,他们讲了很多,但我并没有在意。突然之间,我觉得这一群老人也同样失去了方向。他们不再是智者,而是迷茫的孩童。看到这块土地在垂死挣扎,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难受。神父的双手在老人们的胸前滴着血。每一处烧毁的房子都坍塌在他们的心里。这场战争他们闻所未闻。从前的战争里,人们会把奴隶抢走,在海边卖掉,然而都比不上这场浩劫。
一个老人说:“人们怀着对生的眷恋而死。”
我真要加入纳帕拉玛吗?我梦想成为的战士,并不真正存在于世。老人们对此深表怀疑:那群武士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以我们的力量,无法掌握到他们的巫力。那么,我是不是该逃离?就算逃,又逃往何处?没有地方可逃。战争已席卷全国。普天之下,皆是枪林弹雨、满目疮痍。无论我去往何处,都会看见父亲的鬼魂。
我已求教于长者,但疑惑依然未解: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清静度日?难道就没有一个角落,会被战争遗忘?老人们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终结于此,其余的一切比不可企及还要遥远。
“只有占卜师能帮你。也许他知道哪里有安静的地方。”
是的。我应该去问询占卜师。唯有他知道那个珍藏于我梦中的所在。然而,我绝不能向他提起纳帕拉玛。那是北方巫师的职能。
当我离开那棵漆树时,天已经黑了。虽然时间已经不早,我还是去了占卜师的小屋。
“倒是有一个地方,不过实在太远了。”
这是占卜师的回答,他将手垂放于膝盖上。问题不在于在哪,他说,而是怎么去。
“怎么去?”
“想想你父亲,他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占卜师摩挲着蜷曲的腿,仿佛从中抽出占卜的神力。然后,他向我讲了一些奇怪的事。他说有两种出发的方式:一种是离开,另一种是疯狂。我父亲同时选择了两条路:一只脚踏进离去的疯狂,另一只脚陷入留下的错乱。
“因此,我才会说:去哪儿不重要,怎么去才重要。”
他告诉我,有这样一场旅行,它唯一的抵达是再次出发。然而,这场旅行我要听从他的忠告:我必须沿着海走,从陆地最后的嘴唇上经过,那里海水引人口渴,而沙留不下印痕。我要随身携带旅人的护身符,外面要用风干的马钱子果皮包裹。我要去寻找边界之地,那里的人不再保有回忆。为了防止父亲纠缠我,我不能留下任何踪迹。我的旅程要像飞鸟穿越晚霞一样了无痕迹。
我遵从了长者们的教诲,没有提及纳帕拉玛。如果占卜师知道他对我的请求无能为力,会受到伤害的。我沉默不语,听着他之后的告诫。
“你会和祖先分别。现在,你得变成另一个人。”
占卜师将神骨投掷在羚羊皮上,骨头整齐地落地,形成一条直线。
“你看到了吗?都在一条直线上。这就说明,你是个注定四海为家的人。我看到了水,我还看到了海。”
“海将成为你的救赎,”老人接着说,“陆地负担着法律、秩序与无序。海洋没有统治者。但是,要注意啊,孩子!人不能住在海上。即便像你父亲,一辈子出海,他的灵魂也得在建在陆地上的房子里休息。”
“你会遇到邀请你到海上住的人。注意啊,孩子!只有海才能住在海上。”
这就是占卜师的话语,我从未猜出其中的深意。
就这样,我遵从这些晦暗不明的忠告,加快制作我的独木舟,我要和它一起走向海滩,寄望能摆脱不幸。我内心深处依然渴望成为纳帕拉玛战士,为我族人的悲剧复仇。我思念小六、神父与苏雷德拉,这一切都凝聚为唯一的誓言:我的手臂必将缠绕红布,我的身躯必会刀枪不入。
我与母亲告别,她什么都没说,连头都没抬,完全不想祝福我。
“母亲,需要别人给我父亲送饭了。”
我知道,“别人”指的就是她自己。她垂下头,无名早已成为她的习惯。她的声音细弱如丝,我不得不往前靠近她。
“好多个晚上我看到了你在外面游荡,就像醉鬼一样。别告诉我你传染了你父亲住在梦里的毛病。”
我矢口否认。我从未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游荡。接着,母亲示意我向前,她抓住我的手,贴住她的肚皮。
“干什么?母亲……”
“我怀孕了,又一次。”
母亲陷入了谵妄,仿佛是在做梦。她都这把年纪了,还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然而,她的声音却如此确定,我不禁动摇了。
“孩子,我怀孕了。不是现在,已经怀了很久了。”
“很久?有多久?”
“我怀了这个孩子好些年了,我不愿他在这种年月里出生。他会待在我身体里,陪伴着我的心。”
我抚摸着她的腹部,把保护母亲的重任赋予我那躲藏不出的兄弟。我将通往家门的路抛在身后,注视着眼前的风景,那是一片坚忍的翠绿。我的眼睛融化了这所有的景致,仿佛是为了将过去封存于航行的水流中。当独木舟从道路上解脱出来,时间已近深夜。黑暗禁闭住我,抹去了所有属于我的地方。我并不知道,一场旅行已经开启,它将会杀死属于我童年的所有确定。学校的课程,阿方索神父的教导,苏雷德拉的梦,这一切终将消弭于疑惑。我看到我浑身轻盈,毫无负担,我想起了父亲的话:
“没有朋友的人,旅行时也没有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