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至1992年的十六年里,我的国家成了内战的牺牲品。战争摧毁了莫桑比克的经济与社会,造成上百万人死亡。
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全然沦陷于战争的残暴。从住所,我们听得到爆炸声此起彼伏,看得见车辆运输伤亡的民众。在这种极端的残酷状态中,我失去了很多同事与朋友。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到前线打仗,或许会少受些苦,至少不会承受这种全然被动的旁观之苦。
1992年,签订了和平协议。几天之后,我和弟弟想出趟城,驾车前往我们从前常去的地方。内战之前,我们经常一起出游,我们爱去草原,那里的风景连绵不绝,望不见头。以前,我们一看见道路就很开心,就像囚徒盼到了自由。那一天,我们驾车来到城市的边缘,望着无尽的风景在我们眼前展开。我们停下车辆,哭了起来。我看见我弟弟的头垂在方向盘上,他自言自语:我不能。我们两个退回了城市,因为无法越过那条看不见的边界。战争如同监狱的墙,横亘在我们内心深处。它杀死了道路,盗走了我们做梦的能力,以此完成了最后一场摧城拔寨。那些让国家沦为焦土的人一贯这样做:他们偷走了所有人做梦的能力。
恢复生活与做梦的能力显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一年,我出版了《梦游之地》,出于神奇的巧合,里面写到了这条路,它还活着,仿佛是对战争的反人性的一种反抗。
我此时在中国发行的这部小说,是对梦想的称颂,是对大地、人类与人情的赞歌。
我在写这部小说时,始终坚信一点:这并非只是一本我想写的书,而且是在世界之外构建一处所在。实际上,我喜欢的并不是书写,而是在字里行间填满声音与话语。那条我和弟弟无法企及的道路出现在《梦游之地》中,就像活生生的人。
这条路让我重返那段我屏蔽已久的时光,那段我向自己隐匿的过往。
如果你去过莫桑比克,就会理解这一点:所有人都想忘记内战,仿佛它根本没有存在过。这种失忆成为共识。南非人的做法却不一样,他们成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希望将过去从种族隔离政策的罪行中拯救。
总之,内战让我们问自己,如何记住那些不可以被忘记的事。或者说,容易遗忘之事才是真正该记起的。为此,我们需要重返过去。这场返回不为寻找刽子手,而是要重新找到我们作为人的完整存在。
无论站在冲突的哪一边,我们所有人,都是牺牲者与负罪者。我们是胜利者,同时是失败者。我们都知道,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但是,没有人能写下这场战争的历史,因为所有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我们所有人,这些“自己人”,从中间劈成两半。在我的国家,文学邀请所有人反思这场过往。因为共识性的遗忘是假的:并没有人如此健忘。实际上,这场对历史的抹杀与记忆上的昏厥,无助于我们超越集体哀伤。我们需要重掌这段时光,即便那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文学与诗歌前来拯救这场记忆的浩劫。这就是我写下这本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