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时,旦为子孝,笃仁,异于群子。及武王即位,旦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武王九年,东伐至盟津,周公辅行。十一年,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宫。已杀纣,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武王,衅社 [1] ,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释箕子之囚。封纣子武庚禄父,使管叔、蔡叔傅之,以续殷祀。遍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虚曲阜 [2] ,是为鲁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 [3] ,群臣惧,太公、召公乃缪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周公于是乃自以为质,设三坛,周公北面立,戴璧秉圭,告于太王、王季、文王。史策祝曰:“惟尔元孙王发,勤劳阻疾。若尔三王是有负子之责于天,以旦代王发之身。旦巧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王发不如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汝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敬畏 [4] 。无坠天之降葆命,我先王亦永有所依归。今我其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以其璧与圭归,以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圭。”周公已令史策告太王、王季、文王,欲代武王发,于是乃即三王而卜。卜人皆曰吉,发书视之,信吉。周公喜,开籥,乃见书遇吉。周公入贺武王曰:“王其无害。旦新受命三王,维长终是图。兹道能念予一人。”周公藏其策金縢匮中,诫守者勿敢言。明日,武王有瘳 [5] 。
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襁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摄行政者 [6] ,恐天下畔周,无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忧劳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蚤终,成王少,将以成周,我所以为之若此。”于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鲁。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遂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收殷馀民,以封康叔于卫,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诸侯咸服宗周。
天降祉福,唐叔得禾,异母同颖,献之成王,成王命唐叔以馈周公于东土,作《馈禾》。周公既受命禾 [7] ,嘉天子命,作《嘉禾》。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训周公。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丰,使太保召公先之雒相土。其三月,周公往营成周雒邑,卜居焉,曰吉,遂国之。
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乃还政于成王,成王临朝。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诸侯。及七年后,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 [8] 。
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揃(jiǎn)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 [9] ,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
周公归,恐成王壮,治有所淫佚,乃作《多士》,作《毋逸》。《毋逸》称:“为人父母,为业至长久,子孙骄奢忘之,以亡其家,为人子可不慎乎!故昔在殷王中宗,严恭敬畏天命,自度治民,震惧不敢荒宁,故中宗飨国七十五年。其在高宗,久劳于外,为与小人,作其即位,乃有亮闇,三年不言,言乃欢,不敢荒宁,密靖殷国,至于小大无怨,故高宗飨国五十五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久为小人于外,知小人之依,能保施小民,不侮鳏寡,故祖甲飨国三十三年。”《多士》称曰:“自汤至于帝乙,无不率祀明德,帝无不配天者。在今后嗣王纣,诞淫厥佚,不顾天及民之从也。其民皆可诛。”“文王日中昃不暇食 [10] ,飨国五十年。”作此以诫成王。
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说。
周公在丰,病,将没 [11] ,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让,葬周公于毕,从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
周公卒后,秋未获,暴风雷,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縢(téng)书,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史百执事,史百执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执书以泣,曰:“自今后其无缪卜乎!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 [12] ,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霁,反风,禾尽起。二公命国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孰。于是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褒周公之德也。
[1]衅社:衅,用牲畜的血祭祀;社,地神。
[2]虚:同“墟”,区域。
[3]不豫:不安,不舒服。
[4]罔:无。
[5]有瘳(chōu):病体痊愈。
[6]弗辟:不避让。
[7]命禾:天子所赐之禾。
[8]匔(gōng):即躬,谨慎恭敬的样子。
[9]谮(zèn):说坏话诬陷别人。
[10]昃(zè):太阳偏西。
[11]没:同“殁”,死亡。
[12]朕小子:成王自己的谦称。
本篇内容主要详细记述了西周开国重臣周公的生平事迹,并择要记载了鲁国经历三十四代君主、历时一千余年的历史发展过程。
周公在历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辅佐周武王开创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基业,从而也把我国的第一个文明社会形式推向了巅峰,为我国民族融合、政治统一作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他所制定的“礼乐行政”对我国传统文化的形成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至今中华民族的文化氛围中,仍然洋溢着西周时代那种重伦理、轻逸乐、好俭朴、乐献身的风度和精神。司马迁对周公不但怀有一种深厚的景仰之情,而且把周公作为“立德立功立言”的楷模来学习仿效,以期为中国文化发展作出贡献。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激动地回忆了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夫天下称颂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可见,周公的榜样力量是激励司马迁完成《史记》创作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本篇中,司马迁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胸怀博大、深沉果断,为国家利益辛劳毕生、鞠躬尽瘁的高尚君子形象,内容感人至深,不由得令人深思。
对从政者而言,严格意义上讲,从政本身就应该是效力于社会,而不应先考虑为个人捞好处。所以从政者首先必须考虑如何为国家出力。历史上辅政者、从政者多得无法统计,但能像周公这样流芳后世者几乎全是“敬其事而后其食”的有德有为之人。
一个知识分子,为什么读书?为什么从政?为什么工作?不是为了自己吃饭,是为了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假如没有贡献,无论在安定的社会或动乱的社会都是可耻的。
以周公为榜样,我们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始终把社会责任放在首位。这是人类维持社会正常秩序、实现其人生社会价值的重要策略。人与社会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在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中,每个人首先应该想到要为社会作贡献,促使社会财富迅速增加,逐渐发达,然后再谈取之于社会。对于从政者来说,尤其应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