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学习存在的艺术的最大障碍是被我称为“华而不实”的现象。这不仅仅指宣称能够启迪人生的“大师”,相反,那只是弥漫于我们社会各个领域的“虚假”表现之一。又如迟早要被淘汰的产品、价格过高或对消费者无用(甚至有害)的产品、混杂着一点儿真实和大部分虚假的广告以及其他许多社会现象等也是构成虚假的一部分。对此,法律只能起诉造假最厉害的那些人。仅仅就商品而言,其真实价值已被铺天盖地的广告、品牌以及生产商的声望所掩盖。在以追求利润最大化,而非益处最大化为基本原则的社会,虚假再正当不过。
在政治领域,水门事件和越南战争愈发暴露了虚假,具体表现在“接近胜利”的模糊陈述或直接伪造(如虚报空袭)。然而,这仅仅是假政治的冰山一角。
在艺术和文学领域,虚假也很猖獗。公众,即使是受教育程度高的公众,也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鉴别真伪的能力。这种缺陷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大多数人有着定向思维。他们阅读或聆听的仅仅是一些字词和抽象概念,而不是用“第三只耳朵”去倾听,求证说话人的真实性。例如,禅宗作家铃木大拙,其真实性不容置疑,因为他用自己的经历说话。正因为真实,他的书往往晦涩难懂,因为禅宗本就不会给出合理的答案。而其他的书看似真确描绘了禅宗的思想,但其作者是经验浮浅的知识分子。这类书浅显易懂,但他们没有传达禅宗本质所在。然而我发现,大多数声称对禅宗非常感兴趣的人并没有注意到铃木大拙和其他禅宗作家之间的重要区别。
我们辨别真假之困难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权力和名声所具有的催眠般的魅力。如果一个人的名字或一本书的标题经过了巧妙的宣传,普通人便愿意相信书中内容。该过程还大大得益于另外一个因素:在一个完全商业化的社会中,畅销和最大利润成了主导,其中的每个人都经历着把自己变成“资本”的过程,要把自己投资到市场上,以寻求最佳利润(成功),他的内在价值如牙膏或中成药般“利润微薄”。他是否善良、智慧、活跃、勇敢都无关紧要,如果这些品质没有使他成功。另一方面,如果他仅仅是个平庸之辈,不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作家或艺术家,等等,又或者是自恋狂、好斗之人、酒鬼、哗众取宠之人,只要经营得当,却很容易成为当代“卓越艺术家/作家”。当然,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艺术品经销商、文学经纪人、公关人士和出版商都期盼着他会取得金钱上的成功。他由他们“制造”,一旦他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画家或歌手),一旦他成为一个“名人”,那么他就是一个伟大的人——就像如果您是电视观众,会情不自禁想起广告里说它最好的洗衣粉的名称。当然,假货和欺诈行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这种现象一直存在。但是历史上也从不曾像今天这样,公众形象有如此重要的作用。
谈到这些例子,我们于是触及涉及本书议题的重大虚假现象,即人类在救赎方面的虚假,在追求康乐、自我成长及幸福方面的虚假。
这里我必须承认,在写本章节的时候很犹豫,甚至想写好后删除。犹豫的原因在于,这一领域几乎所有的字词都被商业化了,被腐蚀或滥用。如“人类发展”“发展潜质”“自我实现”“体验与思考”“当下”等许多词都在各类作家和组织的滥用下贬值,甚至被用在广告里。我怎能不担心因为使用了同样的字词,读者会把我所写的东西作完全相反的联想呢?莫不如停止写作,或是单独列表,使用数学符号表述。我恳求读者意识到一个事实:文字本身并没有任何真实性,除非有上下文以及使用者意图的限定。如果以单向思维方式阅读,不去深入理解,文字就是在隐藏观念,而不是在传达观念。
在开始简述之前,我要声明一下,我所说的虚假并不是指这些发起人和参与者不诚实或有意欺骗公众。虽然有少数人会这么做,但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试图以诚相待,相信自己的精神商品是有用的。然而不只是有意识的和有预谋的虚假;更有危害的是当事人深信不疑的骗局,无论是谋划一场战争还是提供人们通往幸福的道路。有些话必须说出来,即使我会被看成是对那些好人进行人身攻击。
事实上,不需要进行人身攻击,这些兜售自由救赎的商人只是在满足公众的需求。这有什么不同吗?人们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寻求可引导自己通向喜悦、宁静、觉悟乃至拯救的答案,但他们同时也要求简单易学,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迅速获得。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兴起了响应少数人的兴趣的新运动,从中涌现的新观念在普通人看来尚且难以接受。新观念围绕两个核心问题,一是解放身体,二是把心灵从传统生活的约束和扭曲中解放。
身体解放有两种途径,其一是精神分析。乔治·格罗德克(Georg Groddek)首先使用按摩法放松身体,从而帮助病人摆脱紧张和压抑。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使用同样的方法,但更加系统,更有理论意识:通过纠正痉挛、扭曲的身体姿势,打破受压抑的状态。赖希的这种方法基于训练身体意识的各种方法,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艾尔莎·金德勒(Elsa Gindler)。
心灵的解放主要是围绕东方的思维,特别是某些形式的瑜伽、禅宗以及佛教坐禅。它们真的具有启迪作用,却只有极少数人有兴趣——他们没想找捷径——对他们有很大帮助。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更多的人在寻找通向幸福的新方法,大众市场开始形成。尤其是加利福尼亚州这一片肥沃的土壤,既有刚刚提到的那些合理方法,也有允诺人们可获得感知、愉悦、洞察力、自我觉悟、更强烈的情感和放松的廉价短期课程,像是一种精神大杂烩。这个计划无所不包,你可以和其他有着相同烦恼(即缺乏真实接触和真实感觉)的人一起在舒适的环境下进行感知训练、小组治疗、禅坐、太极拳,等等。无论是大学生还是企业高管,只花少许努力,就可各获所需。
大杂烩中的一些项目,如“感官意识”,我想批评的并非内容,而是教学气氛。另一些项目则是内容肤浅,尤其是假托大师的洞察力。但是或许最大的虚假是有所承诺——承诺可以使人在个性方面有或隐或显的重大变化,实际上是暂时改善了症状,充其量是加快能量流动和机体放松。归根到底,这些方法能使你感觉更好,帮助你更好地适应社会,无需从根本上改变性格。
然而,与印度大师组织的批量生产的精神产品相比,加州的运动微不足道。其中最成功的是被称为“超觉静坐”的运动,发起人是印度的玛赫西(Maharishi Mahesh Yogi)。这位大师利用了印度一个非常古老的观念,即借咒语冥想。咒语往往来源于印度教经文,如果集中精力冥想,它就会有特殊的意义(如《奥义书》中的“唵”)。冥想可以放松,减少紧张,并伴随着放松达到幸福感。只需使用“静谧”“爱”“一”“平和”等任何合适的英语字词,你就可以练习超觉静坐。如果闭上眼,以放松的姿势每天进行大约二十分钟的练习,就会变得恬静、放松,增强身体能量(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没有练习过,只能援引练习者的可信报告)。
玛赫西没有发明这种练习法,但他发明了如何将它打包销往市场的方法。首先,他销售咒语,声称为每一位顾客选择了符合个性的咒语(即使特定的咒语和具体的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当任何一位老师把这种秘密介绍给新手时,出于对他们了解不够,也很难为新客户选择正确的咒语)。新客户总数不可小视,因为出售的基础是量身定做的咒语。“每个人的愿望已经考虑在内,而且老师已经证实了实现的可能性。” 多好的承诺啊!只要你练习超觉静坐,任何愿望都可以达成。
学生先听两场入门讲座,和老师见一面,然后举行一个小仪式,学生拿到了他的咒语,并被告知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咒语大声地说给自己或任何人听。他必须签署一份声明,保证永远不会把这种方法教授给别人(显然是为了保持垄断)。介绍他的老师有权每年检查这些新的追随者是否有进步,不过,据我的理解,这通常是一个简短的例行程序。
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者在练习这项运动,主要是在美国,但欧洲国家也越来越多。超觉静坐承诺能达成任何个人愿望,还承诺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通向成功以及有意义的行为。成功和自我成长齐头并进,恺撒和上帝协调一致,越冥想,你的事业就越成功。事实上,这项运动本身——包括广告宣传、意思含糊乃至无意义的语言、引用一些可敬的观点、崇拜面带微笑的导师——都是经营一项大生意的路数。
这项运动的出现与流行和某些中成药的流行一样,并不令人意外。但我没想到在其追随者和练习者中——据我个人了解——不乏自我完善、高智商、有极好心理洞察力的人。我必须承认我为此感到困惑不解。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这种正面反应是因为冥想练习的放松效果和能量作用。但是,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对于含糊不清的语言、粗糙的公关意识、言过其实的承诺及商品化的救赎业务并不排斥。为什么他们会继续参与超觉静坐,而不是选择我们上面提到的并非故弄玄虚的练习法呢?难道大企业精神及其营销法已取得如此大的进展,连在个人精神发展领域也非接受不可?
尽管咒语冥想声称对人有积极的影响,但在我看来,它其实对参与者有害。想意识到这种害处,不能只注意冥想练习本身,而要看到它所从属的整体:参与者支持偶像崇拜,也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独立性;支持文化被机械化,即所有价值被商品化及虚假的公关意识、无需努力之信条,以及通过巧妙的包装使自我意识、快乐、幸福等传统价值观歪曲。因此,人的思维越发混乱,在已经存在、应该摆脱的错觉上又有了新的。
另一种害处是,很多真正渴望实现内在的改变,并找到崭新生活意义的人在练习,而超觉静坐也是这样标榜的。但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放松,类似哈达瑜伽或由已故的I.H.舒尔茨教授倡导的自主训练,可以使参与者消除疲劳、焕发活力。这种放松运动与从自我中心到实现内心自由的转变毫无关联。诚然,这对一个虚荣而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非常有用,对一个已放弃很多固有特点的人也一样,但超觉静坐这种一时的放松对那些寻求真正的自由的人来说是一种障碍。
近来,这项运动也一直在寻求吸引、收纳那些不但对自己也对人类也有兴趣的人。一九七二年一月八日,经过缄口七日,玛赫西在西班牙马略卡岛对两千名参加“创造力学”课程培训的新教师宣布了一项“世界计划”。要通过建设三千五百个“世界计划中心”来实现,每个中心可容纳一百万人。每一名教师要培训一千名“创造力学”教师,可为世界上每一千人提供一名老师。“世界计划”有七个目标,其中包括“提升各个政府的表现”和“消除犯罪和所有导致不幸的行为”。实现这七个目标需要修七门课程。玛赫西总结他的目标时指出:“只有等到当今世界的问题从根本上减少并且最终消除,每一个国家的教育部门可以培养合格公民,我们才能认为自己成功了。”
拯救世界的计划列举在此,已无需赘言,这些无稽之谈只是粗鄙的营销法。
超觉静坐的成功引来了效仿者。《新闻周刊》(1975年2月17日)介绍过这样一家公司。它的创办人原名叫杰克·罗森伯格,现在改名为沃纳·艾哈德(“沃纳”来源于“火箭之父”沃纳·冯·布劳恩,“艾哈德”来源于联邦德国前总理路德维希·艾哈德)。他创办了艾哈德训练班,将“他的经验”与瑜伽、禅坐、感受性训练及交友疗法混合成一种新的课程,两个周末收费二百五十美元。根据一九七五年的那篇报道,已经有六千名学员参加了培训,带来很高的利润。当然,这远远比不上超觉静坐,但它表明现在不仅是印度人,连费城郊区出生的前自我激励专家也可以进入这个行当。
我对这项运动已经花了很大的笔墨来描述,因为我觉得能从中得到一个重要的教训。任何自我改造法的基础都是在现实和摆脱错觉之间锻炼意识。即使是最美妙动听的教导,错觉都会使之成为有毒的东西。我这里不是指在教学中可能出现的错误。佛陀的教导不会被污染,因为人们不相信灵魂转世,《圣经》文本也不会被污染,因为它与地球的历史和人类进化的历史形成对比。然而,内在的谎言和欺骗确实会玷污教导,如声称伟大成果可以轻而易举获得,追求名利可以和修身并举,集体暗示与独立可以兼容,等等。
在今天这个时代,更不可轻易上当受骗,因为谎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能导致一场灾难,蒙蔽了人的双眼使之看不见真正的危险和可能性。
“现实主义者”相信,那些寻求善良的人意愿很好,但他们天真,充满幻想,简单地说,他们就是傻瓜。这种看法不完全错。许多憎恶暴力、仇恨和自私的人都很天真。他们需要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个信条以维持这种信念。他们的信仰还不是强大到足以相信人的各种可能性、无需闭眼就可以直视个人团体的丑陋和邪恶的程度。只要他们这样做,他们试图实现最大幸福的目标就一定会失败,巨大的失望这个事实会说服他们,并让他们认识到他们错了,或者使他们会陷入抑郁,因为他们对信仰无所适从。
对生活、对自己及对别人的信念,必须建立在现实主义这个坚实基础上,这就是说建立在不仅能看到显而易见的,而且还要能看到许多经过伪装和合理化的诈骗破坏力和自私的能力上。事实上,信仰,爱心和希望必须与在现实中众人将其称为“玩世不恭的态度” 相调和,我们所说的愤世嫉俗的意思是拒绝甜蜜、似是而非的谎言,这些谎言几乎遮盖了所说的一切,并让人相信。但此“愤世嫉俗”并非愤世嫉俗,它是一种不妥协的批评态度,拒绝在一个欺骗的系统里玩游戏。梅斯特·艾克哈特言简意赅地表述:“简单”(由耶稣传授)就是“他没有欺骗别人,但他也没有被别人欺骗。”
事实上,无论佛陀、先知、耶稣,还是艾克哈特、斯宾诺莎、马克思和施韦泽,都不是什么“软心肠”,相反,他们是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遭迫害和诽谤,不是因为他们宣扬美德,而是因为他们说真话。他们对于权力、头衔或名望熟视无睹,他们知道皇帝确实赤身露体,他们也知道这种权力可以杀死说真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