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一推开门,玛丽拉便立刻迎了上来。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时,马修臂弯里挽着的那个小女孩儿,穿着皱巴巴又破烂土气的裙子,眼睛热切明亮,一头红发梳成长辫子,她不由得惊奇地收住了脚步,惊诧地问起来。
“马修,这是谁?我们要的那个男孩子呢?”
“没有男孩子,只有这个孩子在那儿。”马修解释说,同时朝女孩儿点点头,那样子既尴尬又很笨拙。这时,他才想起来,一路上都还没问过她的名字。
“没有男孩子?斯潘塞夫人带来的不是个男孩子吗?”玛丽拉有些气愤地说,“我们给斯潘塞夫人的口信说得明明白白的,我们要的是个男孩子,男孩子!”
“也许是斯潘塞夫人弄错了,她只带来了这孩子。我还特意跟站长打听过。所以我就把她领回来了,不管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总不能把她自个儿扔在火车站不管哪!”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玛丽拉突然说道。
从兄妹俩激烈的争论中,女孩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一直默默地听着,目光在他们身上移来移去,脸上兴奋的光芒一点点褪去,大眼睛中再也看不到一丝雀跃。她把珍贵的提包随手扔到了地上,紧紧地攥着拳头,向前冲了一步。
“你们是真的不想要我,是吧!”她激动地大叫起来,“就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儿,所以你们就不想要我。哦,是啊,我早就该料到了。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要真心收留我。我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我早就该知道你们谁都对我没有兴趣。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呀?我……我想哭了!”那孩子一下子瘫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扑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放声大哭起来。
马修和玛丽拉站在壁炉的两头,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到最后,还是玛丽拉受不了了,硬着头皮走过去说:
“行了,别哭了,没必要为这事哭成这样。我们来把事情弄清楚。”
“是的,这没必要!”那孩子猛然抬起头,扬起一张泪盈盈的脸,嘴唇还在颤抖着,“如果换成您是我,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来到一个以为会是自己家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的人根本不想要你,就因为你不是一个男孩儿,你肯定会哭的!天哪,这是我一生中所遭遇的最悲惨的事儿。”
玛丽拉费了很大劲儿,才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那笑容因为荒疏了太久显得有些迟钝,但她冰冷的脸却因此变得温和起来。“好了,别再哭了,我们今天晚上是不会把你赶出门去的。你可以一直在这里待着,直到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为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
“请叫我科迪莉娅吧。”她急切地说。
“科迪莉娅?这就是你的名字?”
“哦,不,不是我的名字。但是我希望会被人叫科迪莉娅。这个名字多么优雅、多么美好啊!”
“我弄不明白,要是你不叫科迪莉娅,那你到底叫什么?”
“安妮·雪莉。”这个名字的主人非常为难,低着头,很不情愿地答道,“请你们就叫我科迪莉娅吧,这对您来说没什么影响是吧?更何况我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安妮这个名字一点儿都不浪漫。”
“什么浪漫不浪漫的,都是胡扯!”玛丽拉直截了当地驳斥道,“安妮是个好名字,常见又实用,你不必为它感到羞耻。”
“不,我并不为它感到羞耻,我只是更喜欢科迪莉娅这个名字。我总是想象自己的名字就是科迪莉娅——至少我这几年一直这样想。小的时候,我曾想象自己叫作杰拉尔丁,但现在我更喜欢被叫作科迪莉娅。或者,您就叫我安妮,但是是拼写中带个e。”
“这样的拼写有什么不同?”
“很不相同!光是看上去感觉就不一样了!并且,当你听到一个发音圆润甜美的名字时,你就好像也能同时看见它,它好像就刻在你的心里。您觉得不能?啊,那我真的觉得很遗憾。我就能。Ann,看起来很怪异,但是Anne,相比较起来就要高雅许多。如果您愿意称我为拼写中带个e的安妮,我就勉为其难地退一步,不去想科迪莉娅了。”
“呃,虽然这很离谱,可是……好吧,拼写中带个e的安妮,你能告诉我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吗?我们对斯潘塞夫人说帮我们领养个男孩子,难道是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子吗?”
“有哇,那里男孩子多得是。可是斯潘塞夫人清楚明白地说,你们想要收养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女总管觉得我是合适的人选。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多么高兴,昨晚我兴奋得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可是……”说到这儿,安妮转向马修,带着些许责备的口气说道,“为什么在车站时您不告诉我,你们压根儿就不想收养女孩子呢?要是那会儿我就知道这个消息,我可能就老老实实地留在车站了。如果我没有见过‘欢乐的白色之路’和‘闪光的小湖’,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她到底都在说些什么?”玛丽拉盯着马修,困惑地问道。
“她——她在说我们路上提到的一些事情。”马修低着头连忙说,“我去把马牵进来,赶紧准备好晚饭吧。”
“除了你之外,斯潘塞夫人还从孤儿院带走了什么孩子吗?”马修刚一躲出去,玛丽拉又继续不依不饶地盘问着。
“斯潘塞夫人自己收养了一个叫作莉莉·琼斯的孩子。莉莉今年才五岁,长得漂亮极了,一头褐色的长发。如果我也长得很漂亮,有一头褐色的长头发,您愿意收养我吗?”
“不,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我们是想找一个能帮马修干农活儿、给他打下手的男孩儿,女孩子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好了,脱下帽子,我会把它和你的提包一起放到正门厅的桌子上去。”
安妮无精打采地把脱下的帽子交给了玛丽拉。不一会儿,马修回来了,三个人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安妮实在没什么胃口,只是啃了几口黄油面包,啜了几口盘子旁边扇形小玻璃碟里的酸苹果酱。
“你什么都没吃!”玛丽拉盯着她,神情非常严厉,仿佛不吃饭是个致命的缺点。
安妮叹了口气:“我什么都吃不下!我正处于绝望的深渊。当您陷入绝望之中,您能吃得下东西吗?”
“我从来就没有陷入过什么绝望的深渊,所以这个话题我可没法儿说。”玛丽拉回答道。
“是吗?那您难道不能试着想象一下自己陷入了绝望之渊吗?”
“不,我从没想过。”
“那我想,无论我怎么说您都很难理解了。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一种极其糟糕的感觉。就好像,我本来很想吃东西,可是我刚一开口,就觉得好像有一个肿块卡在喉头,肚子也胀得鼓鼓的,根本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哪怕那是一块美味的巧克力奶糖,我都没胃口。两年前我吃过一块巧克力奶糖,那味道实在美极了。从那以后,我好几次都梦见自己有好多好多巧克力奶糖。可每次都是刚放到嘴边就醒了。哦,请您不要因为我吃不下就生气。其实桌子上的东西都非常好吃,只是我这时真的一点儿也吃不进去。”
“啊,我想她是太累了。”从仓房回来后,马修就一直默不作声,这会儿建议道,“最好还是快些带她去睡觉吧。”
玛丽拉一直在考虑给安妮找个睡觉的地方。本来,玛丽拉已经在厨房准备好沙发长椅,可是,那里是为那个男孩子准备的,所以尽管那儿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但让安妮睡在那里似乎不太合适。一个漂泊的孤儿似乎也不适合待在客房。那就只剩下东边那个房间了。玛丽拉举起一根点燃的蜡烛,垂头丧气的安妮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整洁的大厅,安妮把搁在桌上的帽子和提包也拎在自己手里。进去之后,安妮发现这个房间似乎比客厅还要干净整洁。
玛丽拉把蜡烛放到一张三角形的三条腿的桌子上,掀开床上的被褥。“你带了睡衣吧?”她问。
安妮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两件,是孤儿院的女总管给我做的,不过都是又短又小。孤儿院的东西总是不够,所以衣服都要小几号——我在的孤儿院就是那样。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又紧又小的睡衣,我总想象自己穿着领口绣满花边儿的睡裙,下摆长长地拖到地上,那该有多美呀。但这总归是梦想,我有这么件小的睡衣也知足了。”
“快换上睡衣上床吧,过一会儿我来吹蜡烛。我可不放心让你把它吹灭,要是引起火灾可就麻烦啦。”
玛丽拉走出去之后,安妮开始茫然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来。四周墙壁刷得雪白,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十分刺眼,让安妮觉得那些墙壁也应该为自己的光秃而感到痛苦。地板上也是空空的,只有正中铺着一张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圆形草编脚垫。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老式木床,床腿圆圆的,很低矮,颜色漆黑。对面的角落里摆着一张三角形的破桌子,上面铺着红天鹅绒的针插,针插看上去非常硬,好像能折断世界上最硬的针尖。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桌子与床之间隔着一扇窗户,窗户配着洁白的细纱布窗帘,窗子对面立着一个洗脸架。整个房间气氛冰凉,刻板得难以形容。看着这些,安妮突然害怕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深入骨髓的悲哀。她啜泣着三下两下扯掉身上的衣服,麻利地换上短小的睡衣,跳到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又一下扯过被子把脑袋蒙住。
等到玛丽拉回来吹灭蜡烛时,看到被子紧紧地裹成一团,被子下一阵阵剧烈的颤抖证明了安妮的存在。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扔着她那些缝制粗糙的衣服。
玛丽拉安安静静地把安妮的衣服一件件拾起来、叠好,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把干净的椅子上,之后才端起蜡烛走到床边。“晚安。”她有些尴尬,但还是诚恳地说。
安妮突然从被子下面露出那苍白的小脸和泪光闪闪的大眼睛:“你明知道今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最难过最糟糕的一个夜晚,干吗还对我说晚安呢?”说着,她又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玛丽拉慢慢走进厨房,清洗晚餐用过的餐具。马修坐在一旁,心事重重地抽着烟斗——这明显是他心烦意乱的表现。玛丽拉认为抽烟是一种不良的习惯,她始终坚决反对。马修也知道这对身体有害,平时也极少抽烟,但有些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想抽上两口——玛丽拉知道这是男人的一种发泄方式,所以装作没看见。
“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玛丽拉生气地说,“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去,托别人捎口信带来的麻烦。肯定是理查德·斯潘塞家的人把消息搞错了。总之,明天我们中的一个得去斯潘塞夫人那里问个明白。这个孩子必须送回孤儿院去。”
“呃,我不这样想。”马修似乎不情不愿。
“怎么回事?你不这样想,那你怎样想?”
“你看,玛丽拉,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家伙。这个小家伙,我们都把她安顿好了,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回去,这样不是很可惜吗?”
“马修·卡斯伯特,你不要告诉我,你认为我们应该把她留下来?”
玛丽拉实在太惊讶了,哪怕现在马修表示说他的爱好是做倒立,玛丽拉也不会更惊诧。“马修,你不会是真的想把她留下来吧?”她问。
“不是,我不是——我没有这么想,”马修结结巴巴地说,被玛丽拉一逼问,他又心神不宁了,“我也没想过我们能把她留下来。”
“我们就不应该留下她。留下她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可是,也许我们的做法能给她带来好处。”马修出其不意地冒出这样一句。
“马修·卡斯伯特,我认为你一定是被那个孩子给迷住了!她快言快语,这点我也注意到了。这不是招人喜欢的做法。我从来就不喜欢爱唠叨的女孩子。更何况,我们不要什么女孩子。即便是要,她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类型。这孩子身上有种东西,叫人捉摸不透。不行,得赶紧把她送回去。”
“我想,我可以雇一个法国男孩儿来给我打下手,”马修说,“那她就能留下来陪你了。”
“我才不想找这么个孩子来做伴呢,简直是活受罪。”玛丽拉说,“再说了,我也不需要谁来陪伴。”
“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怎样都行,玛丽拉。”马修说着站起身来,把烟斗放好,“我要睡觉去了。”
玛丽拉把碟子都收拾好,放到相应的位置,眉头始终紧锁着。她也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那一个晚上,他们都没注意到一阵低低的、悲悲切切的哭泣声。在楼上靠东山墙的那个房间里,有个无依无靠、渴望关爱的女孩子,满怀着痛苦与委屈,淌着眼泪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