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拉有自己的盘算,她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留下安妮的决定告诉她。午饭前的时间里,她给这个孩子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活儿,自己则在一旁一言不发,默默地观察和审视她的举动。到了中午,她得出结论,这个女孩子还算是乖巧伶俐,手脚也勤快,不管什么事情,一学就会。当然,缺点也很明显,比如动不动就走神,这种时候就像是在梦游,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也忘记了手头的事情,只有被突发事件打断或者突然遭到训斥时,才会猛地清醒过来。
午餐后,安妮将那些碟子小心地清洗完毕,一一放好,然后跟下定决心一样走到玛丽拉面前,脸上充满了坚毅的神情。她小小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从头抖到脚,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灰眼珠使劲儿瞪着,差点儿就连眼白都看不到了。她将两手紧紧攥在身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以恳求的语气开了口:
“啊,求求您,卡斯伯特小姐,您快告诉我,您要怎么安顿我吧?是要把我送走,还是决定将我留下来?从早上刚起床我就一直等着,等到了现在,我现在没法儿坚持下去了,这种感觉太痛苦、太折磨人了,请您就赶紧告诉我吧。”
“看到那块洗碗布没有,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还没用干净的热水消毒呢。”玛丽拉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赶紧去干活儿,都干好了再来找我。”
安妮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做,做完了又来到玛丽拉面前,紧紧盯着玛丽拉的脸,这一次目光中恳求的神色越发浓厚。“好吧,”玛丽拉只好向她说清楚,“我能够告诉你,我们决定将你留下来,但是有一个前提,你必须用心学习怎么做一个好女孩儿。嗯,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哭了,”安妮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种感觉我没法儿表述,但是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呃,不,高兴这个词儿太苍白了,没法儿用在这里。我之前就高兴过,可是这个消息远远比之前的那些都让我高兴许多。我实在是太幸福了。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女孩儿。我知道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本来是一个坏透了的女孩子,这是托马斯夫人天天挂在嘴边的话。但是我会尽最大努力做一个好女孩儿的。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听到这么高兴的事,我还会哭呢?”
“这是因为你太兴奋、太激动了。”玛丽拉平静地说,“到那张椅子上坐着,赶紧平静下来。哭和笑怎么对你来说都那么容易,说来就来了?是的,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我们会公平地对待你。你得去上学,两个星期后学校就放暑假了,等到九月开学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去。”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安妮踌躇着,“我一直都叫您卡斯伯特小姐,我不知道能不能叫您玛丽拉婶婶?”
“别,你还是叫玛丽拉吧,叫我卡斯伯特小姐我也不太习惯,觉得别扭。”
“叫玛丽拉?不行,这样太随便了,对您不够尊重。”安妮发表了她的不同意见。
“也没什么,只要你的口气很小心、尊敬就行了。在埃文利,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这样称呼我的,只有牧师例外。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会称呼我为卡斯伯特小姐。”
“可我就想叫您玛丽拉婶婶,”安妮的语气充满了哀求的意味,“我这一生还没有过婶婶,也没有别的什么亲人,连奶奶都没有。请您允许我这样叫吧,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亲人。我能叫您玛丽拉婶婶吗?”
“不行。我怎么会变成你婶婶呢?我实在搞不懂用这样的称呼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们不是会想象吗?我想象您就是我婶婶。”
“但是我做不到。”玛丽拉坚决反对。
“您从来都不想象吗?”安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疑惑地问道。
“对,就是这样。”
“呃。”过了好半天,安妮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卡斯……玛丽拉,那您真的失去了太多东西。”
“是吗?可是我始终不明白像你那样总是幻想会有什么好处。”玛丽拉对小女孩的观点一点儿都不赞同,“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一手安排的,他不希望人们忘掉现实。哦,我这下想起来了,安妮,你快去起居室,先把手脚都弄干净,别让苍蝇飞进去了。壁炉台上有一张带插图的卡片,你去把它拿来,上面写着一些祷文,你得赶紧背下来,记着,今天下午只要有空你就多看看。像昨晚那样的祷告可是再也不能做了。”
“唉,我怎么就那么笨呢?”安妮非常不安,“可是我从来都没做过,第一次怎么就能念好呢,您说是吧?昨晚您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想出了一段很优美的祷文。可是——您也许觉得我是在骗您——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居然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好的祷文,也许我这辈子都再也想不出了。所有灵感的东西,第二次想出来的,总不如第一次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好,您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安妮,我必须得提醒你,我叫你做什么,你得马上就去做,绝不能跟现在这样,总站在那里絮叨个不停。照我说的话,赶紧去做。”
安妮只好赶紧闭上嘴,急急忙忙地穿过客厅,朝起居室跑去了。可是她一直都没回来,过了十分钟,玛丽拉只好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脸愠色地赶到起居室,进去却发现安妮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幅画前,呆呆地望着。那幅画正好挂在两扇窗户中间的墙上,安妮就那样站着,神色迷糊,好像陷入了梦境一般。窗外是苹果树和一簇簇新长出来的葡萄藤,白色苹果花和绿色藤蔓的影子映在窗子上,强烈的光线洒在屋子里,照到小安妮的身上,给她周身罩上了一股柔和的光芒,让她看起来有些超凡脱俗。
“安妮,你在想些什么?”玛丽拉叫了一声。
安妮猛地清醒过来。
“您看,”她抬起手指着墙上的那幅石版画,画名叫《耶稣基督赐福儿童》,画面上充满了艳丽、饱满的色彩,“上面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儿,好像也是没谁会要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跟我多像啊。刚刚我一直想象自己就是她。她看起来那么孤独与忧伤,是不是?她肯定也没有父母,特别希望上帝能够赐福给她。她那样悄悄地站在人群外面。我了解那种心情,心里头怦怦直跳,手脚都冰凉,就像我问您我能不能被留下来一样。上帝会不会看到她?这太叫人揪心了。上帝会看到她的,是不是?我就站在这里不停地想着,想着,她一点点往前凑过去,离上帝越来越近,上帝也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抬起那只慈爱的手,放到她的头上。啊,她这么兴奋,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唉,这画家真是的,怎么能把上帝画成那副忧郁的样子?大概上帝的画像都是这样的吧?您肯定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不过我觉得上帝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他不会让孩子都怕他的。”
“安妮,”玛丽拉终于能够插一句话了,她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要等这个孩子一直说完这么长的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这是大不敬的,不敬,你懂吗?”
安妮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呢?我的心里非常虔诚,没有半点儿不恭敬的意思。”
“算了,我想你就是这样。但是千万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就议论上帝。你应该注意,我叫你拿东西,你就应该马上拿过来。你怎么能够不管指令,就这样呆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呢?记住,拿上这张卡片,马上去厨房,找个角落坐好,集中精力把这篇祷文背下来。”
餐桌上插着安妮刚刚采回来的一大束苹果花,安妮将卡片插在那里,玛丽拉一声不响地瞅着她的举动。安妮用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阵子卡片。
“这段祷文真好,”安妮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实在是太美了。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听主日学校的校长念过祷文,可是我当时听不进去。他的嗓音非常沙哑低沉,祷告时极其悲伤的样子,我觉得他好像讨厌做这样的事情。现在我看明白这段祷文了,它就跟诗歌一样优美。‘我们的在天之灵,您无比神圣。’这就像是一行乐曲。啊,我非常高兴,是您让我看到这篇祷文的。卡斯——玛丽拉。”
“唉,别再说话了,好好学习吧。”玛丽拉不想她接着说下去了。
安妮听了这话,将花瓶朝自己面前挪近一点儿,凑过去亲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骨朵儿,用功地学了起来。
“玛丽拉,”才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安妮就又开口了,“您说,我能在埃文利交到一个好朋友吗?”
“嗯,交什么,朋友?”
“就是那种贴心的亲密朋友,您知道,就是能够分享心事,无话不谈的那种。我一直都在心里期盼着有这样的朋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有梦想成真的一天。现在我身上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好事,我觉得有可能这个也会实现呢。您觉得是不是?”
“有个跟你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叫戴安娜·巴里,就住在那边果园坡上。不过她可是个人人喜欢的好孩子。她的婶婶住在卡莫迪,她到那里拜访去了。等她回来,也许能够跟你成为好朋友。不过你得先约束自己,做一个好孩子,言谈举止都要得体大方、礼貌有加。她的妈妈,也就是巴里太太,是个非常挑剔的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跟坏孩子相处的。”
安妮兴致勃勃地坐在那里听着,隔着苹果花望着玛丽拉。
“戴安娜?她长什么样子啊?头发不会是红色的吧?要是跟我一样就太糟糕了,我不希望我的好朋友也跟我一样有一头红发。”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又大又亮,嘴唇红润,牙齿洁白,小脸儿粉扑扑的。既乖巧又聪明,这是她最主要的特征。”
玛丽拉尽力在对这个孩子说话时加入成语,可是这个小女孩子只希望感受到一种融洽和谐的氛围。
“啊,她长得漂亮。这太叫我高兴了。人就该这样,就该长得漂亮。我是没办法了,但是有一个漂亮的知心朋友我也满足了。托马斯夫人的客厅里有一个书柜,安着玻璃门,书柜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些瓷器,有时候也会放一些果酱在里头。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有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酒打破了一扇玻璃门,还有一扇没坏。我常常会走到玻璃门前,把我自己的影子叫作卡迪·莫里斯,我跟她相处得非常愉快。我俩可亲密了,我什么话都和她说,有时候会一连说上几个小时。到了星期天,我稍微闲一点儿,就有机会尽情地向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她给我极大的安慰。我把那个书柜想象成带魔力的东西,如果我知道咒语,我就能走进卡迪的房间,哦,是卡迪的房间,不是装满瓷器和果酱的书柜。我俩手牵着手,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去,那里满是鲜花,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仙女在周围翩翩起舞,我俩就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下去。谁知道后来我又要搬到哈蒙德夫人那里,要离开我心爱的卡迪,我心都碎了。不过她比我更难过,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能看到她泪流满面地在书柜玻璃的另一面同我吻别。哈蒙德夫人家没有书柜,不过她家附近有一条小溪,小溪上游有一条长长的小山谷,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站在那里,哪怕说话声音很低,也能听到四周传来动听的回声。我想象那里有一个叫作维奥莱塔的小姑娘,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俩非常要好,我对她就像对卡迪一样喜欢。您应该能想象到这些。可是后来,我不得不离开她去孤儿院。告别的那天,她哭得可伤心了。我一直在心里想念她。在孤儿院里,您也想象得到,在那里我是不可能再有这份心思了。我再也没法儿交上那样的好朋友了。”
“幸亏是这样。”玛丽拉不动声色地说,“你这些全都是些荒唐的行为,没法儿叫人赞同。你真的相信自己小脑瓜里想出来的那些东西吗?你应该结交一个现实中的朋友,那样对你更好,你就不会成天胡思乱想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千万别让巴里夫人知道了,否则,她会认为你精神方面有毛病。”
“哦,放心,除了您,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您知道,她们在我心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可是您是不一样的,我希望您能跟我一样熟悉她们。啊,您看哪,这么大一只蜜蜂,停在苹果花上了。您想想,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地方啊,一朵苹果花啊。当风儿吹起,带着它轻轻摇晃的时候,就有梦幻随之升起。做一只蜜蜂真好啊,我希望跟蜜蜂一样。”
“你昨天不是才说想做一只海鸥的吗?”玛丽拉讥笑她,“你这样朝三暮四可不好。我刚刚不是叫你背那篇祷文吗,你怎么还唠叨个不停?是不是只要旁边有人,你就没法儿停住自己的嘴巴?那你还是回楼上吧,在你的房间更适合背这个。”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背下来了,就差一行。”
“听我的话,上楼去吧。这不是理由。你背熟之后再下来跟我一起准备下午茶。”
“那这些苹果花我也能带到楼上去吗?它们能够跟我做伴的。”安妮请求道。
“当然不行。本来你就不该把它们从树上折下来,再说,房间里怎么能放那么多花呢?”
“我觉得也是,”安妮说着,很有些不安,“我不应该把它们从树上折下来,它们也有生命。换成我是苹果花的话,我也不希望被折下来。可是,它们实在太美了,我忍不住就动手了,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您会怎么做?”
“安妮,你听见了我的话没有?我叫你赶紧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安妮于是垂头丧气地走上楼,回到东山墙的房间,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啊,最后这一句我终于背下来了。现在我应该把自己的那些想象一个个都装到这屋子里,让它们经常出现在我的想象世界中。看哪,地上铺着一块白色的天鹅绒地毯,地毯上绣着一朵又一朵粉红色的玫瑰,窗帘是真丝的,也是玫瑰色。墙上挂着的壁毯是金线织成的锦缎。家具全都是红木的。红木是什么样子?不管了,反正这个名字听起来觉得挺奢华的。那边还有一张长长的沙发,沙发上有很多靠垫,全都是丝质的,鲜艳夺目,金色、粉红色、艳红色、蓝色,各种各样的颜色全有。我躺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优雅极了。墙壁上有一面华丽的大镜子,我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出现了我的影像,个子高挑,气质不凡,身上穿着白色长袍,上面镶着蕾丝花边儿,胸前和头发上都缀着许多珍珠,头发乌黑油亮,高高地绾起来,皮肤跟象牙一样洁白细腻。我的名字也很优雅,叫作科迪莉娅·菲茨杰拉德女士。唉,不过,这些全都是假的。”
她一蹦一跳地跑到墙上那面小小的镜子跟前,打量着自己。镜子中的那个小女孩子,满脸雀斑,眼睛是不起眼的灰色,正注视着她。
“你啊,还是绿山墙的那个安妮。”她清醒过来,“你总是从我的幻想世界中走出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做绿山墙的安妮可太好了,比别的地方的安妮可要强上几千几万倍,是不是这样?”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嘴巴噘起来,跟镜子中的那个小女孩儿吻了一下,然后又走到了窗前。
“我亲爱的‘白雪皇后’、山谷中的白色花朵,还有半山坡的灰房子,你们下午好。我想问问你们,戴安娜能变成我最好的好朋友吗?我希望能,我会非常非常喜欢她的。可是卡迪·莫里斯还有维奥莱塔怎么办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们的。我不希望她们因为我新交了一个好朋友而难过,也不希望这会破坏我们原有的感情。哪怕她们永远都只是书柜小女孩儿和回音小女孩儿也没关系。我会永远记住她们,我会每天给她们一个飞吻。”
安妮朝着娇艳欲滴的花朵做了两个飞吻,手托着下巴,看着眼前梦幻一般的花的海洋,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等到蕾切尔夫人来探望安妮,那已经是这个小女孩儿到绿山墙两周后的事情了。这可怪不得蕾切尔夫人不积极,上一次她从绿山墙回去就患上流行感冒,这几周不得不卧床养病。有关马修和玛丽拉收养了一个孤儿的事情,引得埃文利大街的人议论纷纷,各种传闻争相出炉。蕾切尔太太虽然躺在床上,可是对这事儿实在好奇,所以身体稍微好点儿,她便急急地往绿山墙赶来了。
这段时间里,每天早上安妮都是早早地爬起来,利用玛丽拉允许的早饭前的半小时时间去熟悉周围的环境,包括每一棵树和每一丛灌木。有一条小路从苹果园下面穿过,一直伸到狭长的树林,最后爬上山坡。安妮发现之后,便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小路的尽头,她发现了一个梦境中的世界。那里有一条蜿蜒美丽的小溪,小溪上架着一座木桥,小溪周围有一片拱形的花木树荫,尽是低矮的杉树和野樱桃树。这里也有很多蕨类植物,一丛一丛的,生机勃勃。附近还有一条僻静的小岔道,两旁是枫树和花椒树。
山谷里有一股泉水涌出,非常清幽凉爽,一下子就成了安妮的好朋友。这股泉水周围环绕着一些松软的红色砂岩,四周点缀着一丛丛、一簇簇叶片肥厚的大水草,看上去就像棕榈叶子。
安妮被这些美景吸引着,跑过小桥,来到林木蓊郁的小山坡上,那里有许多挺拔的冷杉和云杉,密密层层地长在一起。树枝间有一些亮闪闪的东西不停飘过,不过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林地上有许许多多的花儿,最多的是娇嫩、可爱的吊钟水仙,那种害羞的花儿散发出甜丝丝的香味。还有那些七瓣莲也很有风姿,在微风中摇曳着,有种淡淡的美,就像花朵中的精灵一样。树枝间挂着一些蛛丝,银丝一般闪着微光。那些粗大的水杉是最神奇的,它们茎叶密密匝匝,就像披着厚实的流苏一样,争相跟安妮窃窃私语。
每天早上的这些经历既新奇又有趣,安妮回去后总要兴奋地跟马修和玛丽拉讲个不停,说她今天又有什么新发现。马修总是面带笑容地看着她,默默地听她絮叨她的探险故事。玛丽拉有时候也会静静地听一阵子,当她发现自己也快变成一个幼稚的孩子时,就赶紧沉下脸来,打住话题,阻止这孩子继续说下去。
那天安妮正在果园中悠闲地逛着,草坪中的小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晃,落日的余晖一点点将它们染红。这时蕾切尔夫人来了,看见玛丽拉,跟她聊了一阵自己染病的经历,随后便直接说起了自己来访的缘由。
“我听到了有关你和马修的一些传言,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
“真是这样吗?我比你更惊讶呢,”玛丽拉说,“不过我现在正在试图克服它。”
“这太叫人生气了,怎么会出了那么大一个差错啊,”蕾切尔夫人对此表现出深切的同情,“你们怎么没想办法把她给送回去?”
“倒是能送回去,可是我们后来的决定有了变化。起先马修喜欢上了她,后来我也一样。这孩子身上的确有些毛病,不过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孩子来了之后,整栋房子好像都跟着发生了变化,实在是很神奇。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很讨人喜欢。”
玛丽拉本来不想跟她说这么多,但是她能看出来,蕾切尔夫人对这事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赞同。
“这样一来,你的负担可就重了,”蕾切尔夫人对此非常担忧,“你之前从来没带过孩子,能行吗?你怎么管教她呢?这样的一个孩子,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乱子?我不是在给你泼冷水,我是担心真的出了这种事情,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是不会后悔的。”玛丽拉轻轻地但是很坚定地说,“这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再反悔的。你不是想见见安妮吗?我去叫她来。”
没过多久,安妮就跑进来了,脸上满是喜悦的神色。可是她突然看到了蕾切尔夫人,于是停在门口,踌躇不前。她还穿着孤儿院带来的那件又短又小的棉绒裙,瘦骨伶仃的两条腿在裙摆下面显露出来。这本来就已经够难看的了,再加上这段时间她天天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脸上的雀斑好像又加重了,也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小脸红通通的,更是刺眼。
“哎呀,原来你这个小姑娘长这样,他们在收养你的时候肯定没注意到你长什么样。”蕾切尔夫人一向自以为是,不管评论什么都是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玛丽拉,你看看这孩子,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实在太难看了。你这个孩子,走过来我仔细瞅瞅。哦,天哪,我可从来没看过一个人能长这么多雀斑的。还有这头发,红红的跟胡萝卜一样。快过来啊,你这个孩子,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安妮的举动让蕾切尔夫人大吃一惊,她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小脸儿涨得更红了,出于愤怒,大口喘着粗气,单薄的身子就像风中的叶片那样簌簌发抖,嘴唇也抖得厉害。
“我讨厌你!”安妮气得快说不出话了,拼命用脚跺着地板,“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她一下一下地跺着脚,愤怒的话语一声响过一声,“你怎么能说我又瘦又丑?怎么能说没见过这么多的雀斑?怎么能说我的红头发?你怎么能这样评价我?你这个冷酷无情、粗鲁自私的女人!”
“安妮!”玛丽拉急得大叫起来。
安妮仍然不为所动,笔直地站在那里,高高昂起头,一双眼里喷出愤怒的火苗,拳头紧紧地捏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这孩子依旧怒不可遏,她激动地叫着,“要是别人这样说你,你会是什么感受?要是有人说你,又胖又蠢,没一点儿想象力,你会觉得好受吗?我就这样说你,我不怕伤害了你。因为是你先伤害我的,还是那么恶狠狠地伤害了我。就连托马斯夫人的酒鬼丈夫也没这样伤害过我。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不会!永远不会!”
安妮依旧恨恨地跺着脚。
“天哪,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大脾气?”蕾切尔夫人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来。
“安妮,快回你的房间去,一会儿我上去找你。”玛丽拉这会儿似乎才清醒过来,吩咐了一句。
安妮放声大哭,冲出客厅,砰的一声重重地甩上门,就连门廊上的挂件也被震得发出叮叮咣咣的一串响声。那阵咚咚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楼上,接着又听见砰的一声,东山墙卧室的门也被重重地甩上了。
“真是的,谁稀罕要一个这样的小丫头,是不是,玛丽拉?”蕾切尔夫人一肚子的怒火不知道该如何发作。
玛丽拉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连自己都无比惊诧的话来:“说真的,您实在不该嘲笑她的长相,蕾切尔夫人。”
“玛丽拉·卡斯伯特,你是看到了,她刚刚多吓人,你不会赞同她的做法吧?”蕾切尔夫人极为不满。
“怎么会呢?”玛丽拉有些语塞,笨嘴拙舌地分辩道,“我不是要为她的做法开脱。她的确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尤其是刚刚这件事,我得好好跟她谈谈。不过,这样一个小孩子,还没有到明白事理的年纪,您刚刚当着她的面那样说话,的确是有些过分了,蕾切尔夫人。”
后面这句话一出口,连玛丽拉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些话就这样不由自主地冲出来了,玛丽拉实在很不好意思。蕾切尔夫人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很不高兴地站起来。
“啊,看来我今后说话得加倍小心啊。玛丽拉,这个孤儿这么敏感,自尊心比大人的还强,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呃,我没生气,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这心里头,为你难过还来不及呢,哪有工夫生气啊。这个孩子,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觉得你该考虑我的提议,虽然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是,我毕竟是养育过孩子的女人,而且养育了十个,后来失去了两个。教育孩子的话,一根粗壮的白桦树枝可能比单纯的说教要管用得多,一会儿你不妨用这个跟她好好谈谈。你看,我还是憋不住要说几句,她的坏脾气跟她的一头红发一样,火气冲天。算了,我给你道晚安了,玛丽拉。”
蕾切尔夫人说完,便甩开她的胖腿,一步比一步重,恨恨地走了。玛丽拉沉下脸,慢慢朝安妮的房间走去。
她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不管怎样,她也不觉得用白桦树枝是一个说教的好方法。
打开房门的时候,玛丽拉看见安妮正趴在床上伤心地哭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连那双在屋外沾满烂泥的靴子把干干净净的床单给蹭脏了都没意识到。
“安妮。”玛丽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严厉。
安妮没有作声。
“安妮。”玛丽拉这次明显提高了音量,“赶紧下床,我得好好跟你谈谈。”
安妮不情愿地爬起来,坐到了椅子上,身子还扭来扭去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儿,看起来有些浮肿,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做得可真好啊,安妮?你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吗?”
“她凭什么说我长得丑,还那样说我的红头发?”安妮依旧气愤难耐。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那么大火气,用那种口气跟大人说话,安妮?我为你感到很羞愧。我本来以为你能在蕾切尔夫人面前表现得很好,很出色呢。没想到,你就是这样给我长脸的。说你是红头发,说你长得不好看又怎么样了?你平常不也是这样说自己的吗?”
“可是自己说跟别人说不一样。”安妮哽咽着回答,“虽然她说的是事实,可是谁愿意别人那样看待自己?换成您在我的角度上,也会跟我一样是不是?现在,您心底里肯定认定了我是一个臭脾气的坏孩子,可是她说那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有个大火球在烧着,火气腾的一下就蹿了上来,堵到喉咙里,我透不过气来,实在忍不住就发作了。”
“哼,你这下可是出尽风头了。蕾切尔夫人肯定会到处跟人宣扬这事儿,尤其是你的坏脾气。”
“我管她说什么?她说我瘦骨伶仃、难看得要命,要是有人这样说您,您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说着安妮又哗哗地淌下了眼泪。玛丽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自己很小的时候,一次听见一位认识的阿姨对另一个人说:“嘿,你看,这样一个黑炭一样的小东西,长得这么丑,真是可怜。”听到那话的时候,自己的心感觉就像在滴血,五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依旧深深地刻在自己心上。
“我承认她也有不对的地方,安妮,”玛丽拉的语气缓和下来,“但不论怎样,她都是客人,也是你的长辈……”玛丽拉突然想到一件事,她找到了惩罚这个孩子的办法,“你得上她家去,向她承认你的错误,请求得到她的原谅。”
“我才不去。”安妮立刻表态,“不管您怎样惩罚我,玛丽拉。哪怕您把我关到地窖里去,里头阴暗潮湿,周围都是蛇和癞蛤蟆,不给我吃的,我也不会怪您。可是要我去求那个蕾切尔夫人原谅,我做不到!”
“做不到?”玛丽拉很不高兴地说,“好吧,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待到你想通为止。”
“那我就永远待在这里了?”安妮非常着急,“我的确是感到难过,可是不是因为我对蕾切尔夫人说出那样的话,说那样的话让我很解气。我难过是因为您为我感到苦恼。我对蕾切尔夫人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心里畅快极了,我一点儿都不难过,怎么能说自己难过呢?这话我可说不出来。”
“也许到了明天早上,你就会恢复正常了。”玛丽拉说着,准备离开,“给你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你好好反省了。你不是说要做一个好孩子吗?我看你做的事情跟你说的话差远了。”
这几句话可真的戳到了安妮的痛处,她登时觉得非常不安。玛丽拉走下楼去,站在厨房里,依旧是满腹心事。她也对自己很生气,或者说感到矛盾。但是一想起蕾切尔夫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想好好笑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