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拉有自己的盘算,她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留下安妮的决定告诉她。午饭前的时间里,她给这个孩子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活儿,自己则在一旁一言不发,默默地观察和审视她的举动。到了中午,她得出结论,这个女孩子还算是乖巧伶俐,手脚也勤快,不管什么事情,一学就会。当然,缺点也很明显,比如动不动就走神,这种时候就像是在梦游,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也忘记了手头的事情,只有被突发事件打断或者突然遭到训斥时,才会猛地清醒过来。
午餐后,安妮将那些碟子小心地清洗完毕,一一放好,然后跟下定决心一样走到玛丽拉面前,脸上充满了坚毅的神情。她小小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从头抖到脚,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灰眼珠使劲儿瞪着,差点儿就连眼白都看不到了。她将两手紧紧攥在身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以恳求的语气开了口:
“啊,求求您,卡斯伯特小姐,您快告诉我,您要怎么安顿我吧?是要把我送走,还是决定将我留下来?从早上刚起床我就一直等着,等到了现在,我现在没法儿坚持下去了,这种感觉太痛苦、太折磨人了,请您就赶紧告诉我吧。”
“看到那块洗碗布没有,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还没用干净的热水消毒呢。”玛丽拉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赶紧去干活儿,都干好了再来找我。”
安妮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做,做完了又来到玛丽拉面前,紧紧盯着玛丽拉的脸,这一次目光中恳求的神色越发浓厚。“好吧,”玛丽拉只好向她说清楚,“我能够告诉你,我们决定将你留下来,但是有一个前提,你必须用心学习怎么做一个好女孩儿。嗯,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哭了,”安妮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种感觉我没法儿表述,但是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呃,不,高兴这个词儿太苍白了,没法儿用在这里。我之前就高兴过,可是这个消息远远比之前的那些都让我高兴许多。我实在是太幸福了。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女孩儿。我知道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本来是一个坏透了的女孩子,这是托马斯夫人天天挂在嘴边的话。但是我会尽最大努力做一个好女孩儿的。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听到这么高兴的事,我还会哭呢?”
“这是因为你太兴奋、太激动了。”玛丽拉平静地说,“到那张椅子上坐着,赶紧平静下来。哭和笑怎么对你来说都那么容易,说来就来了?是的,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我们会公平地对待你。你得去上学,两个星期后学校就放暑假了,等到九月开学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去。”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安妮踌躇着,“我一直都叫您卡斯伯特小姐,我不知道能不能叫您玛丽拉婶婶?”
“别,你还是叫玛丽拉吧,叫我卡斯伯特小姐我也不太习惯,觉得别扭。”
“叫玛丽拉?不行,这样太随便了,对您不够尊重。”安妮发表了她的不同意见。
“也没什么,只要你的口气很小心、尊敬就行了。在埃文利,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这样称呼我的,只有牧师例外。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会称呼我为卡斯伯特小姐。”
“可我就想叫您玛丽拉婶婶,”安妮的语气充满了哀求的意味,“我这一生还没有过婶婶,也没有别的什么亲人,连奶奶都没有。请您允许我这样叫吧,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亲人。我能叫您玛丽拉婶婶吗?”
“不行。我怎么会变成你婶婶呢?我实在搞不懂用这样的称呼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们不是会想象吗?我想象您就是我婶婶。”
“但是我做不到。”玛丽拉坚决反对。
“您从来都不想象吗?”安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疑惑地问道。
“对,就是这样。”
“呃。”过了好半天,安妮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卡斯……玛丽拉,那您真的失去了太多东西。”
“是吗?可是我始终不明白像你那样总是幻想会有什么好处。”玛丽拉对小女孩的观点一点儿都不赞同,“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一手安排的,他不希望人们忘掉现实。哦,我这下想起来了,安妮,你快去起居室,先把手脚都弄干净,别让苍蝇飞进去了。壁炉台上有一张带插图的卡片,你去把它拿来,上面写着一些祷文,你得赶紧背下来,记着,今天下午只要有空你就多看看。像昨晚那样的祷告可是再也不能做了。”
“唉,我怎么就那么笨呢?”安妮非常不安,“可是我从来都没做过,第一次怎么就能念好呢,您说是吧?昨晚您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想出了一段很优美的祷文。可是——您也许觉得我是在骗您——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居然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好的祷文,也许我这辈子都再也想不出了。所有灵感的东西,第二次想出来的,总不如第一次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好,您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安妮,我必须得提醒你,我叫你做什么,你得马上就去做,绝不能跟现在这样,总站在那里絮叨个不停。照我说的话,赶紧去做。”
安妮只好赶紧闭上嘴,急急忙忙地穿过客厅,朝起居室跑去了。可是她一直都没回来,过了十分钟,玛丽拉只好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脸愠色地赶到起居室,进去却发现安妮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幅画前,呆呆地望着。那幅画正好挂在两扇窗户中间的墙上,安妮就那样站着,神色迷糊,好像陷入了梦境一般。窗外是苹果树和一簇簇新长出来的葡萄藤,白色苹果花和绿色藤蔓的影子映在窗子上,强烈的光线洒在屋子里,照到小安妮的身上,给她周身罩上了一股柔和的光芒,让她看起来有些超凡脱俗。
“安妮,你在想些什么?”玛丽拉叫了一声。
安妮猛地清醒过来。
“您看,”她抬起手指着墙上的那幅石版画,画名叫《耶稣基督赐福儿童》,画面上充满了艳丽、饱满的色彩,“上面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儿,好像也是没谁会要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跟我多像啊。刚刚我一直想象自己就是她。她看起来那么孤独与忧伤,是不是?她肯定也没有父母,特别希望上帝能够赐福给她。她那样悄悄地站在人群外面。我了解那种心情,心里头怦怦直跳,手脚都冰凉,就像我问您我能不能被留下来一样。上帝会不会看到她?这太叫人揪心了。上帝会看到她的,是不是?我就站在这里不停地想着,想着,她一点点往前凑过去,离上帝越来越近,上帝也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抬起那只慈爱的手,放到她的头上。啊,她这么兴奋,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唉,这画家真是的,怎么能把上帝画成那副忧郁的样子?大概上帝的画像都是这样的吧?您肯定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不过我觉得上帝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他不会让孩子都怕他的。”
“安妮,”玛丽拉终于能够插一句话了,她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要等这个孩子一直说完这么长的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这是大不敬的,不敬,你懂吗?”
安妮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呢?我的心里非常虔诚,没有半点儿不恭敬的意思。”
“算了,我想你就是这样。但是千万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就议论上帝。你应该注意,我叫你拿东西,你就应该马上拿过来。你怎么能够不管指令,就这样呆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呢?记住,拿上这张卡片,马上去厨房,找个角落坐好,集中精力把这篇祷文背下来。”
餐桌上插着安妮刚刚采回来的一大束苹果花,安妮将卡片插在那里,玛丽拉一声不响地瞅着她的举动。安妮用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阵子卡片。
“这段祷文真好,”安妮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实在是太美了。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听主日学校的校长念过祷文,可是我当时听不进去。他的嗓音非常沙哑低沉,祷告时极其悲伤的样子,我觉得他好像讨厌做这样的事情。现在我看明白这段祷文了,它就跟诗歌一样优美。‘我们的在天之灵,您无比神圣。’这就像是一行乐曲。啊,我非常高兴,是您让我看到这篇祷文的。卡斯——玛丽拉。”
“唉,别再说话了,好好学习吧。”玛丽拉不想她接着说下去了。
安妮听了这话,将花瓶朝自己面前挪近一点儿,凑过去亲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骨朵儿,用功地学了起来。
“玛丽拉,”才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安妮就又开口了,“您说,我能在埃文利交到一个好朋友吗?”
“嗯,交什么,朋友?”
“就是那种贴心的亲密朋友,您知道,就是能够分享心事,无话不谈的那种。我一直都在心里期盼着有这样的朋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有梦想成真的一天。现在我身上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好事,我觉得有可能这个也会实现呢。您觉得是不是?”
“有个跟你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叫戴安娜·巴里,就住在那边果园坡上。不过她可是个人人喜欢的好孩子。她的婶婶住在卡莫迪,她到那里拜访去了。等她回来,也许能够跟你成为好朋友。不过你得先约束自己,做一个好孩子,言谈举止都要得体大方、礼貌有加。她的妈妈,也就是巴里太太,是个非常挑剔的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跟坏孩子相处的。”
安妮兴致勃勃地坐在那里听着,隔着苹果花望着玛丽拉。
“戴安娜?她长什么样子啊?头发不会是红色的吧?要是跟我一样就太糟糕了,我不希望我的好朋友也跟我一样有一头红发。”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又大又亮,嘴唇红润,牙齿洁白,小脸儿粉扑扑的。既乖巧又聪明,这是她最主要的特征。”
玛丽拉尽力在对这个孩子说话时加入成语,可是这个小女孩子只希望感受到一种融洽和谐的氛围。
“啊,她长得漂亮。这太叫我高兴了。人就该这样,就该长得漂亮。我是没办法了,但是有一个漂亮的知心朋友我也满足了。托马斯夫人的客厅里有一个书柜,安着玻璃门,书柜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些瓷器,有时候也会放一些果酱在里头。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有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酒打破了一扇玻璃门,还有一扇没坏。我常常会走到玻璃门前,把我自己的影子叫作卡迪·莫里斯,我跟她相处得非常愉快。我俩可亲密了,我什么话都和她说,有时候会一连说上几个小时。到了星期天,我稍微闲一点儿,就有机会尽情地向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她给我极大的安慰。我把那个书柜想象成带魔力的东西,如果我知道咒语,我就能走进卡迪的房间,哦,是卡迪的房间,不是装满瓷器和果酱的书柜。我俩手牵着手,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去,那里满是鲜花,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仙女在周围翩翩起舞,我俩就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下去。谁知道后来我又要搬到哈蒙德夫人那里,要离开我心爱的卡迪,我心都碎了。不过她比我更难过,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能看到她泪流满面地在书柜玻璃的另一面同我吻别。哈蒙德夫人家没有书柜,不过她家附近有一条小溪,小溪上游有一条长长的小山谷,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站在那里,哪怕说话声音很低,也能听到四周传来动听的回声。我想象那里有一个叫作维奥莱塔的小姑娘,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俩非常要好,我对她就像对卡迪一样喜欢。您应该能想象到这些。可是后来,我不得不离开她去孤儿院。告别的那天,她哭得可伤心了。我一直在心里想念她。在孤儿院里,您也想象得到,在那里我是不可能再有这份心思了。我再也没法儿交上那样的好朋友了。”
“幸亏是这样。”玛丽拉不动声色地说,“你这些全都是些荒唐的行为,没法儿叫人赞同。你真的相信自己小脑瓜里想出来的那些东西吗?你应该结交一个现实中的朋友,那样对你更好,你就不会成天胡思乱想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千万别让巴里夫人知道了,否则,她会认为你精神方面有毛病。”
“哦,放心,除了您,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您知道,她们在我心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可是您是不一样的,我希望您能跟我一样熟悉她们。啊,您看哪,这么大一只蜜蜂,停在苹果花上了。您想想,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地方啊,一朵苹果花啊。当风儿吹起,带着它轻轻摇晃的时候,就有梦幻随之升起。做一只蜜蜂真好啊,我希望跟蜜蜂一样。”
“你昨天不是才说想做一只海鸥的吗?”玛丽拉讥笑她,“你这样朝三暮四可不好。我刚刚不是叫你背那篇祷文吗,你怎么还唠叨个不停?是不是只要旁边有人,你就没法儿停住自己的嘴巴?那你还是回楼上吧,在你的房间更适合背这个。”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背下来了,就差一行。”
“听我的话,上楼去吧。这不是理由。你背熟之后再下来跟我一起准备下午茶。”
“那这些苹果花我也能带到楼上去吗?它们能够跟我做伴的。”安妮请求道。
“当然不行。本来你就不该把它们从树上折下来,再说,房间里怎么能放那么多花呢?”
“我觉得也是,”安妮说着,很有些不安,“我不应该把它们从树上折下来,它们也有生命。换成我是苹果花的话,我也不希望被折下来。可是,它们实在太美了,我忍不住就动手了,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您会怎么做?”
“安妮,你听见了我的话没有?我叫你赶紧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安妮于是垂头丧气地走上楼,回到东山墙的房间,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啊,最后这一句我终于背下来了。现在我应该把自己的那些想象一个个都装到这屋子里,让它们经常出现在我的想象世界中。看哪,地上铺着一块白色的天鹅绒地毯,地毯上绣着一朵又一朵粉红色的玫瑰,窗帘是真丝的,也是玫瑰色。墙上挂着的壁毯是金线织成的锦缎。家具全都是红木的。红木是什么样子?不管了,反正这个名字听起来觉得挺奢华的。那边还有一张长长的沙发,沙发上有很多靠垫,全都是丝质的,鲜艳夺目,金色、粉红色、艳红色、蓝色,各种各样的颜色全有。我躺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优雅极了。墙壁上有一面华丽的大镜子,我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出现了我的影像,个子高挑,气质不凡,身上穿着白色长袍,上面镶着蕾丝花边儿,胸前和头发上都缀着许多珍珠,头发乌黑油亮,高高地绾起来,皮肤跟象牙一样洁白细腻。我的名字也很优雅,叫作科迪莉娅·菲茨杰拉德女士。唉,不过,这些全都是假的。”
她一蹦一跳地跑到墙上那面小小的镜子跟前,打量着自己。镜子中的那个小女孩子,满脸雀斑,眼睛是不起眼的灰色,正注视着她。
“你啊,还是绿山墙的那个安妮。”她清醒过来,“你总是从我的幻想世界中走出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做绿山墙的安妮可太好了,比别的地方的安妮可要强上几千几万倍,是不是这样?”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嘴巴噘起来,跟镜子中的那个小女孩儿吻了一下,然后又走到了窗前。
“我亲爱的‘白雪皇后’、山谷中的白色花朵,还有半山坡的灰房子,你们下午好。我想问问你们,戴安娜能变成我最好的好朋友吗?我希望能,我会非常非常喜欢她的。可是卡迪·莫里斯还有维奥莱塔怎么办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们的。我不希望她们因为我新交了一个好朋友而难过,也不希望这会破坏我们原有的感情。哪怕她们永远都只是书柜小女孩儿和回音小女孩儿也没关系。我会永远记住她们,我会每天给她们一个飞吻。”
安妮朝着娇艳欲滴的花朵做了两个飞吻,手托着下巴,看着眼前梦幻一般的花的海洋,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