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像往常一样,早早就起了床,沿着石佛村户外的竹林小道越野跑步。
清晨的竹林里空气特别新鲜,从苏渐家出门,不到两百米,便进入了竹林。
竹林间的小道其实是条碎石子路,路边长满了车前草、狗尾巴草,还有些尚未开放的蒲公英。
苏渐穿着一双耐克跑鞋,复合鞋底带来的抓力非常适合这条小道的路面,他就这样一直空着脑子往前跑,因为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苏渐跑了一圈回来,大约跑了接近三公里路,身上正好有些发热,稀薄的汗水把汗衫的背脊梁浸湿。
苏渐见母亲手里提着一个旧旧的竹篮,正要出门,就打了个招呼:“妈,这么早就出去呀?”
母亲的脸上苍白,眼神有些无力,苏渐知道这是长期的慢性风湿病给她带来的折磨,只听见她说:“不早了,我要去竹林拔草了,不拔掉那些野草,我们的竹子就长不好。”
苏渐见母亲已经帮他熬制了白米粥,摆在了饭桌上,这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早餐。
苏渐最爱的就是母亲熬制的这碗粥了,饱满的早稻米粒经过母亲一个多小时的小火熬制,变得有些粘稠,外加一碟花生米和酸萝卜,便是最好的早餐了。
苏渐的母亲叫李梅香,年龄虽然刚刚五十过半,可是看上去老得掉渣,一张布满皱纹的长脸沟壑丛生,最显眼的特征便是发白的双鬓。
苏渐听了母亲的话,心中有些难过,母亲这么大把的年纪还每天在竹林里忙碌。
他想起小的时候,母亲背着他在竹林里挖笋的样子,心里更是一阵酸楚。
苏渐是母亲一个人带大的,他只能看照片才能想起他父亲的样子,据他所知,他父亲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的。
苏渐家在湾州市郊县的农村,距离湾州市区大约七八十公里,这一带是竹笋种植区,他家也同样是竹农。
除了留出一小块水田种植水稻之外,苏渐家其它的山地、水田都用来种植竹子,也算是他们家小小的产业。每年冬季的时候,这里就产出又脆又嫩的春笋,运送到市里头的农贸市场,那是价格不菲的佳肴。
就在苏渐刚出生的那年,苏渐爸爸在一个雪天里开着拖拉机送竹笋去镇上的春笋收购站,结果半路却翻了车,导致车毁人亡。
苏渐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难过,对母亲说:“妈,等我喝完粥,我过去帮你一起拔草。”
李梅香一半关心一半怨气地说道:“不用了,你是警察,就不用去做这种粗活了,还是好好养身体,争取早点回到单位去。”
苏渐听到母亲的话里似乎带着悲凉,本来是句鼓励的话语,却像尖刀一样刺伤了他。
他“嗯”了一声,径直朝二楼的阶梯跑去。
浴室在二楼,苏渐走进浴室,脱去衣服,打开水龙头,任凭储放在屋顶水箱里的清凉山泉如瀑布般倾斜在他温热的身体上。
一会儿功夫,身体已经变得冰凉,苏渐甩甩头发上晶莹的水珠,双手抹了把脸,然后撑在浴室的窗沿,眼睛望向远方。
窗外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泊,堤坝上有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面刻着“山坳水库”四个大字。
几只鸭子此时正在湖面上无拘无束地追逐嬉闹,将一池湖水弄得七零八落,原本静谧的矮山倒影现在变得支离破碎,正如苏渐此刻的心情。
苏渐当然记得自己已经在家里呆了三个多月了,这三个月真是煎熬的三个月,自从那次胡乱切割了那具无名尸体之后,他就被单位强行送回了家里。
苏渐后来才知道,本来按照刘副局长的意思,是要将他直接送到湾州市第七人民医院去住院治疗。
可是在湾州谁都知道,第七人民医院是精神病医院,一旦进去了,那一辈子都会在那儿留下病史记录,这种记录对于一个从事刑事勘查鉴定工作的苏渐来说,实际上就是意味着职业生涯的终结。
最后是罗奇苦苦哀求刘副局长,说苏渐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只需安顿在老家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刘副局长才改了口。
按照刘副局长的意思,现在每隔一个星期,罗奇会让人送湾州市第七人民医院的院长萧永丰医生来苏渐家里,对他进行心理测试、把脉开药。
可是苏渐不认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他反复告诉萧永丰医生,那次解剖的时候,他确实亲耳听到了那具无名尸体在说话,说是他杀死了何惠,但是也只有那次,他现在完全没有了类似的症状,他觉得他应该是因为女友失踪而导致了临时性的精神障碍。
苏渐也知道他错了,作为一位人民警察,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做出随意毁坏尸体的行为,可是萧永丰医生每次来都会既和蔼又关切地笑着说:“这是很好的进展,看来药物的疗效不错,苏渐,你不用着急,慢慢在家养着,要不了一年半载,你就可以回单位去了。”
苏渐心里比什么都急,在家里耗上一年半载,那是要他的命,他向萧永丰医生乞求过,可是萧永丰医生却说要为他负责,没有完全康复绝不能贸然行事,否则等于害了他。
苏渐知道,刘副局长一定是听萧永丰医生的,没有刘副局长点头,想回去单位上班,那根本就没有指望。前段时间罗奇专程过来看他,除了一些情面上的安慰话,只口未提刘副局长有什么指示。
虽然工资一分不少,拿的奖金也是罗奇特批的平均奖,可是老呆在家里,对他母亲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苏渐看得出来,他母亲担心的不是钱的问题,她担心的是村子里边的绯言绯语。
村民们肯定会怀疑,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警察不去上班,却终日无所事事躲在家中,莫非是在单位里犯了什么大错?
苏渐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情绪,他重重地拍击了几下窗台,砖木混合的窗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湖里的那些鸭子受到了惊吓,四下“扑啦啦”飞散而去。
“生活也许就像这群受惊的鸭子,意外随时降临。”
苏渐的脑海中快速地掠过这样一句话,他觉得这话虽然来源于他自己的脑海,可他却觉得像极了萧永丰医生的口吻。
说起萧永丰医生,苏渐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双永远都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的眼神仿佛是一把看不见的手术刀,随时可以切入生活的每一处细节,提炼出他需要的哲学。
萧永丰医生最爱说的是,人生便是无常。
他解释说,世上的凡人如同尘埃,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所有的梦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这个世界消失。
这句话苏渐最为入心了,要不是这样,他父亲也不会在一次普通的运输过程中撒手人寰,心爱的女朋友何惠更不会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在世间。
苏渐见那些鸭子已经游远,思绪也回到了现实。
他胡乱地换上了一套运动短衫,这几个月里,他早晚都这么穿着,在农村里,他已经习惯这种随意的穿戴。
下了楼,见母亲已经出了门,苏渐孤零零地在饭桌前坐下,开始喝那碗又白又粘稠的粥。几只肥嘟嘟的老母鸡围在他身边,“咕咕咕”地叫着,随时准备抢食餐桌上不小心掉下的食物。
今天的酸萝卜特别好吃,苏渐已经品尝出了其中的辣味,母亲一定在上边浇了土制的红辣汁,又辣又脆的酸萝卜让他食欲大振。
苏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忽然想起忘了服用药物了,那是萧永丰医生每次来的时候,给他带来的一种情绪稳定剂。
苏渐自己是法医,当然知道萧永丰医生给他配的是精神类药物,萧永丰医生执意让他服用这类药物,肯定是觉得他精神状态仍然存在问题。
本来苏渐是拒绝服用这些药物的,他觉得这事儿有些小题大做了,可是每每看到母亲眼中饱含的泪水,他不得不每天按照医嘱服用那些他觉得可能有明显副作用的药物。
苏渐正要去楼上取药,忽然听到门外好像有汽车驶近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挂钟,上面显示的日期距离萧永丰医生来访的时间应该还有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