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虽是这样感动,我却怎么也不肯撤回借钱的请求,在我心里萌芽着的“要钱”的一念我实在没有法子发付它。
我们两个人好像是从午后两点钟前后起直到晚上八点钟光景,饭也不吃地争论着。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了,只是不讲道理地把这样的话说来说去:“这趟一定还你,借给我吧。只借一个礼拜,过了一个礼拜我可以进一百五六十块钱。”
“既然隔一个礼拜就可以进钱,等到那时候又有什么妨碍呢?和一个女人脱离关系也不争这一天两天啊。”
虽是这样说了,但他似乎知道想以道理说服我是很难的。并且看了我那种眼泪汪汪的样子,多少也有些可怜吧。
“那么这样办好不好呢?好在你自己也承认自己的薄志弱行,这趟出立一张字据给我好不好呢?单只一张字据也还没有推动你的意志的效力,那么请你拿出一点什么抵押品来吧。”
这趟一定要索回借去的钱。不索回不成。这种意气很明显地流露在K的嘴边。
“对呀,有办法了!中正街大雅堂开的七人展览会你不是出品了一幅静物吗?你就写一张把那幅画做一百块钱买给我了的凭据吧。那展览会的会期不是到下个月十号为止吗?在那个期限以前只要你还给我钱,我随时都可以把那凭据还给你。假使你不还给我的时候我看你那幅画也不坏,就算我买下了吧。”
“那幅画画得不怎么好,挂在你的书斋里可难为情咧!”
我看了K那种大大的决心,不由得心里暗暗地吃惊,并且感觉得自己明明受着他的侮辱,但还是不翻转那陋劣的最初一念。
“因此我并不一定要买你那幅画,我虽叫你写了一张字据没有安排把它发表出去或是怎样,假使有人买你就卖给他,把那钱还给我就得了。并且你既然一个礼拜以内可以进款又何必着什么急呢?就是我与其作为逾期不赎没收了你那幅画,不如请你在一个礼拜以内还我的钱心里要好过得多。因为这个缘故才叫你写这张字据的,这趟你一定不要失信吧。”
字据虽是写了,万一还是不还钱,特别若是那张油画永久挂在这书斋的壁上的话,那么每一次看见那幅油画时彼此该怎样的不愉快啊。这种危惧和不安,在K的心里和我的心里都涌起了。出立字据的,和叫人出立字据的一样的是背水阵。
“希望我的意志坚强起来。既经划到这样危险的地步,希望趁这机会至少对于K做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希望使K欢喜。”
我心里一壁这样祷告着在那字据上盖了印。
后来的事,社会上都晓得了,用不着再写了吧。也不是完全没有法想,但到了一个礼拜之后,一百五六十块钱并没有到我的手里。单止这个还不要紧,我不合把那幅画卖了两个人,把那笔钱也用掉了,我是料到K决不会发表那张字据的。
后来问人家,据说七人展览会闭会时,K到箱根的别墅里去了。却是平常很恨我的那K男爵府的管家特意搭起干练的架子,很恶毒地上那会场里去取画。把我告到官府的大约也是那个管家。我这还不算是恶人吗?难道还是“忠厚的,有些傻气的人”吗?我现在也已经没有后悔的勇气了。不但对于K,就对于社会上一般人,我这样老老实实地告白着吧。
“我的确是恶人,是一丝儿诚意也没有的人,因此你们尽管鄙薄我、疏远我,避开我,别那么轻易地亲近我,尊敬我吧。不过请你们把我的艺术当作真材实货,认识我这样无廉耻的人的心里也有那样了不得的美的创造,假使艺术的生命是永远的,那么请你把产出那个的我的灵魂当作真实的我吧!因为我做恶人不过是我的肉体活在这个世上的很短促的期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