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过葛提耶写的《波陀雷尔传》没有?”
K听过我的忏悔之后说。
“葛提耶(Gautier)这样说过:在《波陀雷尔诗》中的女性并非一个个的现实的女人,而是典型的‘永远的女性’。他所歌咏的不是Une Femme,而是La Femme——在你这样的Masochist的脑子里的女人的幻影,也该不是某一个女性而是有完全之美的永远的女性,因此一接触现实马上便要失望的吧。”
K的观察是很正确的。我从前是个极端的女性崇拜者,但是做我的崇拜的对象的不过是我的“恶的心魂”所空想着的女性的幻影。我偶然眷恋一个女人,这只是在那女人中看见自己的任意的幻影。因此幻影与实际的差异一显明,我就想在别的女人中追寻幻影。像这样一个又一个的调换着女人而仍反复着失望与幻灭的悲哀的我,可不懂得世间一般男子所经验的恋爱的味。要勉强说我也有恋爱的话,那对手只是住在我脑中的幻影之女。(我有老婆,但她与我的恋爱毫无关系是用不着声明的。)
这样子想起来,我不能不痛切地感觉得自己是非物质的人,我彻头彻尾是生活在空想世界的。
由具备着完全之美的空想世界回转头瞧那充满着不完全,充满着丑恶的现实世界时我总感着一种诅咒与轻蔑。于是引起我想把我所怀抱着空想,想法子表现在本能世间的要求这种要求成为性欲本能活动起来时我一定失败,但成为艺术活动时我的空想才找得了适合的表现。假使有人以为像我这样的罪人的脑里,一定有无数肮脏的思想蛆虫似的聚集着,那么,请他看我过去所发表的创作吧!充盈在那些绘画的全幅的丰润的色彩,幽玄的光泽端严的线条,那种东西无量数地像镂宝石似的堆塞在我的脑筋之中。“恶的丑”所织出的幻影的世界,简直像伽蓝的壁画似的庄严。
我大体把上面说的意味细细密密地告诉了K。
“这趟我可当真不敢惹女人了,半年之间为着她把艺术都抛了,我想起真是后悔。我除了艺术以外没有别的出路,我得想什么法子赶快离开她才成。”
说到这里我急转直下地“因此我想向你借一百块钱给她,打发她走……”终于说出老实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