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像这样子，我到当日为止欺骗了K好几十次，重复厚着面皮去借钱，照例又互相争论，照例又定下期限，照例又是不还。有着K这样的忠厚的朋友，是使志弱行的我无际限地不愿信义的原因。我有时甚至想“若这样借钱不还被他绝交了，心要多么轻松起来啊。”

想虽是这样想两个人却一点也没有绝交，不过不期然而然地使它实现了。任是怎样宽大的，忠厚的K到了我对他干出法律上的欺诈，加上那事件又闹到法庭里去了，这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在世人的面前不得不同我断绝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去年秋十月底的事，没有晓得这已经成了大事件了。我又用平常那种老面皮的态度，到K那里去借钱，那天的我许是面皮比从来还要老。为什么呢？因为距那天十天以前我刚以“真不过两三天”的条件借过钱来的。那笔钱还没有还这趟又向他借比前次相近多一倍的款子，因此我也马上不便开口，我把关于我性欲生活的忏悔用严肃的语调对他诉说了好一会。

那时候我惑溺着从半年前就有关系的一个模特儿女子，为着她我浪费了多大的时间与金钱。她是对于生来有Masochisme（受动淫虐狂）倾向的我最初供给充分满足的异性。从来勉强填补我奇怪的性欲要求的种种空想，一切可恨的残酷的血腥的幻影，凭着活人的肉体而实现的便是我和她的关系。但很怪的是脑中的幻影实现，同时空想所特有的美忽然消灭了，只有现实的丑恶无遗恨地暴露出来。

“难道我脑中所描画的幻景是这样浅陋，这样不够味，这样肮脏的东西吗？”

我虽然从事于欢乐却时常不能不这样想，我的欢乐由空想满足的时候始终不失掉一种Freshness，但一旦移到现实世界便渗进厌倦、疲劳、羞耻等感情，而泼刺的快感便泥泞似的浑浊了。应该是很美的她的肉体和在她那肉体下受着虐待的我自己的肉体，渐渐丧失了生动的光辉，终至带着铅似的阴郁而沉闷的晕，与我的空想长以永远之美璀璨着的相反，这在我是意外的悲哀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