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的脸上辉耀着掩藏不住的胜利之色,他眼角里瞧了一瞧痉挛地抖着嘴唇的我这打败了的样子,像对于自己所想出的理论感着无上的满足似的,点燃一枝新的雪茄,悠悠地靠在安乐椅子上。
“K说的话许是实在的。”
那时我心里想。
我刚才确实相信是困难的情形,但仔细看起来我没有真正困难的时候。关于钱的问题我从不曾痛切地感觉得难为情过。我总是很放心的说“到那时自有办法的。”但这“自有办法”的一面包含着“只要蹂躏世间的道义”的条件。就现在情形说,万一K不肯借我到底会困难到哪一个程度呢?其实也不过多少难为情一点。那个程度的难为情从来不知遇过多少次,但只要闭着眼睛过去回头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是啊,越想越觉得也不是什么困难情形,然则我干吗又要闹得这样厉害呢?干吗觉得‘困难,困难’呢?”
我自己反省,问着我的心。要之,我所认为“困难”的不是我的实际的境遇,而是我空想的产物。我是任意在脑经里想出现实情形不同的东西,而为那种幻影所苦恼。
话虽走上歪道了,但顺便在这里说一句,就是一切带犯罪性的人多是空想家。(在这个意味上,一般恶人比善人是更好的艺术家。)他们不能如实地看世界,却不断地染以空想的色彩。
所以他们所看的世界是比善人所看的世界更加富于刺激,富于诱惑的美丽的幻影的世界。这种刺激和诱惑强烈到快胁迫他们的时候,他们便失去了抵抗力而敢于犯罪。在他们空想比事实更有价值,更有力量。他们为自己所作为的幻影所引导去为恶,却又为那种恶所苦恼。他们往往依着幻想把未来当作现在,把现在也信作未来。因此在他们没有明显的时间观念,他们的脑经里只宿着“永远的恶”。
照普通常识说以为恶人比善人更为物质的,恶人自己那样想着的时候也很多,但事实相反。从他们的眼里看来,物质世界是空想世界的反映,后者是更加实在的。不幸他们所有的灵魂是恶的灵魂,所以只有那种灵魂的活动在他们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