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明白添田君的意思?穗积关于这个有种种的想法。把他的心绪解剖起来,由“自己是恶人”的这种意识,受着所谓内心的孤独的进攻,而想要怎样抱在朝子的温暖的怀里这也是事实吧!但这可以说是非常朦胧的心绪,虽然怎样想爱朝子,结果不是自己也知道不能爱她吗?于是暗暗地厌倦起来,也未尝不想到离婚,可是要决心那样做,虽是恶人——不,借添田的话说起来越是恶人,越加寂寞。因为那不单止是和一个妻子相别,而是恶人的他连最后的靠不住的希望也丢掉了,断绝了和善人的亲交了。到这个程度的事,就是穗积也大概想像得出。正因相信添田有这种心情,穗积才能那样当着傻瓜,在怜悯自己以前先怜悯对方的立场。刚一到屋里面,颓然坐下,便叫女仆来铺好被褥,饭也不吃,就钻进被窝里睡了。
“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大约是火车上很疲倦了。”
看护妇问他,他答了一句便把被窝蒙头蒙脑的盖了,直到天晚还不要起来。不,他没有起来的元气,像打败了似的躺着,并且他感觉得实在旅途的疲劳一时也出来了。昨晚不用说,前晚,大前晚,也和朝子谈着种种事情没有好好的睡。又加上给很长途的晚车摇着身体发软,但又一点也睡不着,像病人似的头重得很。病人?真是他的身心都染着一种不知名的病,好像一个时候不能起床,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要紧。
“ASAKO NIGETA KAESHITEKURE……”
“朝子逃了,请还给我!”
在他恋慕着东京的天空,追寻着不知是梦幻或是现实的怀想的枕边,送来那个电报是回乡后第二天晚上的事。ASAKO NIGETA(朝子逃了)——他拿起那电文朦胧地瞧着时还好像一半在做梦。无论怎么想这不像是事实。假使是事实,这事件可太重大了,决不会有这样的事。莫非我是睡得发梦癫吧?在他的空想的眼里,看见从饭田町到长野的悠长的火车轨道,看见沿着轨道蜿蜒而来的列车通过了隧道,渡过了桥梁在信浓的平野里,拖着长烟一刻刻的接近他的故乡的光景。看见那列车的一个窗里,悄然地躲在围巾里的他的亲爱的情人的样子。他重复拿起电报查一查发信的时刻,是今天早晨八点钟从本乡驹迂邮局打来的假使昨晚逃出来坐晚车的,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这里了。她一定早已坐在自己这样睡着的枕边吐出深深的叹息说:
“我终于逃出来了,请别送我回去吧。”
于是拉着他的手又是欢喜又是悲哀的,扭着身子哭着哩!也许她不会到这近边来了吗?她不会想要进来又不好进来,在屋子的四周围徘徊了一些时候,现在却悄然地站在里面墙脚下吗?穗积从被里伸手膀地推开向庭园的纸槅子,不觉爬起来睡衣也不脱走到廊边,低身由生墙下面的空隙窥视街上的地面。记得很清楚,这是十月杪阴沉而寒冷的清晨,他看见枯萎的雁来红的腌脏的茎还残留在花坛上。莫非在门口吗?这样想他便拖起庭子里用的木屐,拐过南天竹盛开的后门,拨开板门的栓终于去门外去看了。在晨风中间徘徊了三十分钟,她依然没有来。但即算来了,她不会先落在姊姊家里吗?藉姊姊的力量先把添田方面的交涉办清楚,然后来和穗积这边商量,这是当然的顺序。而且在朝子方面,他推想她为着想竭力替这边减少麻烦一定这样做的。
可是“朝子逃了,请还给我”这个电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穗积重复仰面躺在褥子上以回想昨宵美梦似的心理继续地想着那还只好算是梦的这个事件。单只“朝子逃了”这个句子还不大明白前后情形,她单是不在添田那里了呢?还是显明地以逃到我这里来的意志出奔的呢?她可曾留下什么信,或是发出什么话明白的表示过她的意志呢?照添田突然对自己打来这样的电报并且说“请还给我”的话看时,恐怕有不是单纯的出走的情由。但朝子既然至今不来,这种猜测恐怕也靠不住。比方添田照例不在家,在外面玩了两三天于昨晚深夜或是今天清早回家来一看朝子不见了。这种情形可以想像得出。因此添田大为吃惊以为一定是到穗积那里去了。慌慌张张跑到邮政局。“畜生,终于逃走了!”他切齿痛恨也不思前虑后的打这电报来。这样的事也是很容易有的。总之,照这电文的语调,可知添田实在是异常的慌急。一想起平常那样傲然俯视着那奴隶似的妻子的人,忽然会带着哭声要他“还给他”,觉得这也够惩罚他了,穗积反而有痛快之感。
“假使是慌急中打的,那么她姊姊那里不也有同样的电报吗?他不是因十分狼狈的结果,照他心里想得到的地方胡乱打的吗?”穗积不觉立起来靠着桌子,一双手紧紧地捻着那电报。可是朝子为什么不来呢?假使是逃了,除了回到长野来是应该没有别的地方去的即算落到姊姊那里去了,想来至少也应该打一个电话来。是啊,还是我这里打个电话去问问吧。刚才东京来了这样一个电报,很不放心所以告诉你那里一下。这样打的时候一定没有妨碍,并且也是当然的责任。假使不意她已经回到那里,跑来接电话那可怎么样!由听筒传来的她的声音,刚才以前还以为是住在远隔的东京的天边的亲爱的人的温美的声音,穗积一想到那声音不觉身上抖起来了。
开艺妓堂子的姊姊家里早晨起得很迟,因此只有女仆来接电话。“请你叫茑代姑娘起来。”这样说着,隔了好一些时候,她姊姊才到电话室来。听过了他的话,答道:
“是吗?”
似乎还带着没有睡得醒的声音。
“那么真是逃了吗?我这里什么消息也没有。”
“莫非路上有什么意外吗?”
“哪有的事?她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
和朝子不同,性情来得很爽快,不愧是个侠妓的她的姊姊,用好像没有什了不得的调子说。
“多半是迟了一趟车吧。”一定马上会来的。来时我仔细问问她,假使实在那边没有道理就不送回去也不要紧。谁也用不着那样受着人家的气还要跟着人家的呀!”
“那固然不错。可是倘若真逃回来了也不能就这样了事。假使怎么样也不把朝姑娘送回去时,还得和对方怎样说一下才成啊。”
“唔,那也不错。”
“你不能这样随便,可有谁到东京去讲话的没有?照我想,假使要离婚的话,不应等他那边找来,我们这边该先去接。”
“不错。”
豪爽的茑代,好像不大高兴谈这些事一样,在电话口上踌躇了一刻子,突然用高朗的声音说。
“那么着,先生,您去说一说吧,那是再好没有的。”
“我吗?假使我去也成的时候,我自然去,可是……”
“有什么成不成呢,第一这不是先生你的责任吗?”
这么说着,茑代哈哈的笑了。
“且别管这些,你想他那边是个学者,像我们这样的人去同他交涉的时候,说起道理来也不懂得,因此一切都随先生你去辩解吧。”
“但朝姑娘本人可怎么说呢?”
“有什么说的呢。假使她到我这边来了,我对她说一切都拜托先生了。对不起,就请你照这意思办吧。看她本人要怎样就怎样得了,好不好,先生?不是我说你,你可太不成了,你太懦弱了。”
最后一句,茑代就像责备着似的说了。那种口吻就像朝子的心,穗积的心大概她都懂得了。回头事情怎样着落她也看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一样。
“真是我太懦弱了。可是这次的事一定要认真地办。”由电话室里出来的穗积,像深深的给茑代的话打动了似的在外廊走来走去。他想:“是啊,朝子也一定认真起来了。既然没有通一点消息给她姊姊,可知她是以逃到我这里来的打算留下了什信了。那样柔顺的她真会弃丈夫奔到爱人那里来?下这样的决心以前没有绝大的勇气是做不到的。恐怕在添田发那个电报不久以前从饭田钉或是从上野坐上第一次早车的吧。东京的今天早晨可多么寒冷啊,她是怎么个形儿跑到车站,怎么个样子混入人丛中的呢?慌慌张张的买好了车票急急的走上月台。好容易在车厢的一个角上找了一个座位的时候,她该是以怎样的心理回顾着东京的天空的呢?她心里没有合着掌向右小川的家里那方默念着‘请你恕我,请你恕我’吗?”于是穗积清楚楚地想像他前此视为清纯高洁的象征的朝子,此时飞着简直像淫妇般的眼色,蓬乱着头发,穿一身不整齐的衣裳逃来的那形儿是多么一种意想不到的丑陋可是假使她是为着他,为着恋爱,堕落到这个地步,这已经够他心里欢喜了。她也是人啊也是女人啊,平常无论怎样温顺,有时候也会燃烧起烦恼来,成为情热的俘虏。这不是当然的吗?谁能够责备她呢?堕地狱也好,做恶魔也好,只要是同她一道无论到哪里都去吧!
穗积看见天晚了火车还没有到,很焦急地向车站那方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