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惹人憎恨的恶魔主义者的死发表了的时候,社会上亳不吝惜地承认他生前的功绩。许多杂志报纸都揭载了故人的肖像。人们都说:“故人总算对文坛寄与了什么东西的,而且是有独特的境界的富于才能的作家。”说:“那个可厌恶的人不在了,文坛不能无寂寞之感。”
他临终的四五天以前把穗积叫到自己旁边,忏悔他的罪过,说自己死后把纯洁的女人还给纯洁的男子的这些事,自然都唤起了社会上好的反响,而且传为美谈;死了的添田,一直奉事他到最后的朝子和对于他们竭尽交情的极限的穗积都一样地被同情了。这三人那样成为话柄谈资的恋爱的三角关系,这样结了圆满之局,人们都以为是大可祝福的。留下的这两个孤独者只等添田的周年忌过了就要结婚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谁说的都传遍了,社会上也把这个当做当然事实。
但其后经过了一年以上的岁月,两个人还没有看见有结婚的样子。朝子自从回到故乡信州以后是怎样的情形,谁也不知道消息;穗积呢,依然在本乡区的寓楼过着无聊的日子从来就不曾有过像朋友的朋友的他,在添田死后更是极端回避访客,厌弃交游。大约是绝了创作的笔吧,每月的杂志上也一直不曾发现他的名字。
“穗积先生?哦,那个人我早些日子在银座遇过一次。”
这样的话某一天在干子的后台提起了,但她也不知道详细。那时候已经和那戏园里某男伶有了艳闻的干子,对于后来穗积和朝子的关系怎样了这一事,既不感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关涉。她在银座街头遇到了穗积站着谈了仅仅两三分钟话。不,在那挨过身的时候假使这边不叫他,对方许就那么点一点头匆匆地走过去了的。但她这边却喊了一声:“啊呀,久违了。”因为这个情形,所以她问他什么的时候,他的态度总是怪客气的,不肯说明白的话。只说:“近来有些病,身体的调子不怎么好,也不想写什么东西。只想停止文士生涯再去做医生。”
因此,她以为他快要回到信州去娶了朝子,在长野开业哩。但他说要开业便在东京,又说后来和朝子完全音信不通。但渐渐问去也有不尽然的地方。现在彼此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也不好仔细去问他;就问时对方也不见得肯尽情的告诉她,结果就是那样别了。要之,干子的话尽于此。
也有人说穗积许是想结婚的,但恐怕朝子没有再醮的意思吧。她大约是想抚养着她丈夫的遗女,一生守志,做个添田的未亡人吧。因此穗积更加陷入不能得救的境遇,悲观的结果才那样厌弃社会,连文坛都不愿意露面吧。“但假使如此,那么最可怜的是穗积了。朝子的贞淑到了这样也太过度了。她固然要对得起她丈夫,但并非可以对不起穗积的。何况这既然是丈夫的遗志,那么,接受穗积的恋爱不也是应该的吗?可不知朝子究竟是怎样想的?”也有作这种议论的。
这些种种样样的世评,自然都有意无意地传到穗积的耳朵里来了。但在最初的一年就消失了,社会上不久就好像忘记了这个问题一样。穗积完全感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独的一个人,他被干子问他的近状时曾说过“身体的调子不好”,老实说,连他的“心的调子”也一天天地衰弱、腐蚀,像空洞似的张开着孔。
“我杀了添田这事还不能算怎样不好,单就像自己这样怯懦的人会有那样的紧张,那样的热心,这在我也充分有决行那工作的价值了。我至少得了一种自信,就是我也还有为着人,为着恋爱挺身突进的勇气。但那种紧张和热心现在到哪里去了呢?这每天的懒惰和心的空虚是为着什么呢?”
他反省着自己的情境,寻问着自己的心胸。杀人这件事,即算那是用善良的动机做的,而且得了善良的结果,但恐怕依然是违反人类的性情的吧?所谓代神宣罚的念头恐怕毕竟是他的僭越,神一定要罚他的冒渎的吧?
在病床上的添田的样子,不久便时常泛到他的脑里,并且访问他深夜的梦魂了。他最初以为这是由于人类的怯弱产生的必然的幻觉,和良心苛责完全是另外一个东西,他还能冷然地返望他的幻影,这样说:“添田君,你不是受了天罚吗?这是你自己不好,休怪别人。”
渐渐经过些日子,那种幻觉即算不是良心的苛责,但已经渐渐妨害穗积的睡眠,给他的空虚的心里以某种暗淡的阴翳。正好像涌现于地平线的尽端预告暴风雨快要袭来的一抹阴翳似的。穗积就是分明望见了那不吉的云影,却不赶快逃到陆地去而随波飘荡的一艘小舟。没有到什么地方去的一定的目的,也根本没有可以湾泊的港口的小舟自无怕风波险恶的理由。与其在这荒凉的海洋上无涯际地飘流,还不如勇敢地与回澜怒涛奋斗而沉没的来得悲壮。因此,穗积虽然被那个幻觉所苦恼,也还感觉得有生的价值似的。他的胸中所苦闷的是与其抱着“空虚”宁自有些争斗,假使像这样给苛责的鞭子抽着,身心都癫狂疲困而死是一切杀人者的难免的运命,那么他只好甘受那种运命等待死的到来。恐怖之夜虽然继续着,但他决不求救于酒,时常清醒着很严肃地和苦闷相对。
“到了不久朝子总会来救我的吧?”那好像极遥远的天边的一颗星子似的那一缕极微弱的希望,向他的心窗里投射小小的光明;但即算那救援的手终于不来,他也不觉得那样的事是可悲的。她的意志在他就等于神的意志,假使她要舍弃他,他只好服服贴贴地被舍弃,并且服服贴贴地消灭。他的希望在使她清纯,使她成为“圣者”,假使她以为对她亡夫守贞节安孤独过此一生是最“清纯的”,假使那是对于她那清纯的生涯最适合的时候,穗积能有什么不平呢?他只能俯首于她的意志之前。他的这种悲壮的决心使他竭力把自己身子站在和恋人疏远的地位。他像和干子谈过的一样,那时候以来他不曾和朝子通过信,也不曾打听过她的动静。就是长野那块地方也绝足不去。添田的周年忌和三周年忌的时候也曾接过由不认识的人的手写来的明信片,但好在故人的墓地在交通不便的静冈县的乡下所以他也没有去参与那个佛事。
信州那个叫武田的人找到穗积的寓所来,是在添田死后第三年冬天已经过去了快又要到第四年冬天的十一月底的某一天早晨。武田一看见穗积虽是将近十年没有会了,却用那老熟人的没有客气的口调马上开始亲热的谈话了。“哎,我们彼此都老了啊。说起来你今年是什么年纪了?在中学校的时候虽然同在一班,好像你比我要小一两岁哩。”说着这一类的话。
“真的吗?可是照样子看起来你好像比我年纪轻得多哩。我明年是三十六岁了。”这样说着,穗积寂寞地笑了。武田后来渐渐谈起故乡的事,“实在我今天是阿茑要我来的……”这样他开始传达他的使命。
阿茑自然就是指朝子的姐姐茑代,武田现在好像是她的主人了。据说因为当日照千代的朝子死了丈夫独自一个的时候,他曾暗暗地含着茑代的意思来和他商量问:“要不要讨她?”所以这趟又托他来说。
“她们说我那时候的话说得不周到,所以应该成功的事倒弄得不成功了。后来还大大地埋怨我呢。”武田一壁搔着头,说了为着恢复那时候的名誉,今天一定要请他听他的要求的开场白以后,很郑重地传达茑代的话。她的话是这样的:本来早应该谈起这问题的,但因为不懂得朝子的意思所以不曾提起。但到了近来朝子也渐渐说“因为小孩子可怜所以不想再嫁,但若是穗积先生,一来道子从小就亲热他,并且他也一定爱她的。只要是可以带着孩子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所以问题在晓得这方面的意见怎样,是不是说目前就要娶朝子去?特教武田来打听一个回信。并且特别声明的这趟,也和上趟一样,决不是她姊姊勉强她的,是像刚才所说的,静待着她自己愿意了的。
“大体是这么个道理,怎么样呢,你这方面的意见是?就是有了这个孩子麻烦一点,但她们说这不久结果也是得送回添田的家乡去的,并且回头要是找得个相当的人家,母亲也可以丢手的。只想在这里搅扰两三年把她养到十岁上下就成了。”
“是的,既是这么说,我这方面也没有异议,就请你这么转达吧。好在茑代姑娘和朝姑娘都是很懂得我的心思的。”
穗积老老实实接受武田传来的福音,这样明白地回答了。不能没有多少担心的道子的问题,若照刚才说的做大体也可以如他的预想。他虽没有特别表示欢喜的颜色,但一时感觉得头上的天空豁然开朗,深深地吸了一口爽快的空气。
×××
婚礼是那翌年在信州还带着薄寒的三月中旬举行的。穗积安排再做长野的市医,因此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就在那二楼举行那奉行故事的质素的仪式。做媒妁的是武田夫妇,那时新郎是三十六岁,新妇是二十八岁。
朝子没有如想像的那样消瘦。那种丰艳而娇嫩的肉体,在新郎的眼里和当年没有两样。他俩在那天晚上互相拥抱着发起抖来,许久许久互相啜着流在脸上的眼泪。
“你忍耐些吧,在吉庆的晚上哭什么呢?”
隔了一刻子,朝子说。
“不,连我也哭了啊。”
穗积说。
“朝妹,你还爱我吗?嗯,是的吗?”
“是啊,爱的啊。”
脸儿虽在暗里看不见,但知道她这样大大地点了点头说了。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呢?
“从很早以前起……我自己以为爱着添田,可是当真还是爱着你。那连我自己都没有知道哪。对不起,你恕了我吧。”
“你觉得道子和我哪一个可爱呢?”
“你可爱。”
穗积听了这个,同时感着和刚才不同的颤栗。
“今晚好冷啊。”
说着忘了自己,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爱人。
×××
穗积突然饮着自家药局里的可加因自杀了,是那年夏天土用(从小暑后十三日至立秋)过后的八月杪的一天。那天晚边带了道子到姊姊那里去了的朝子,晚上九点钟光景回来时,丈夫闭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在藤椅子上断气了。在尸的头俯伏着的桌子上放着写给朝子的细细密密的一封遗书。她由这个才知道谋死道子的父亲的是她现在的丈夫这事实但读着那信中的言语时不但一点不憎恨现在的丈夫,反而觉得因此更引起了对于前夫的憎恨。
“道子啊,这是你从前的爸爸不好啊。”
这样说着她挨着自己女儿的脸哭了。
穗积的遗书没有全部引用的必要。那是在他自杀的一个月前随时瞒着他妻子的眼睛,用铅笔写在那怀中型的小日记本上的。这里那里记入下面这样的感想:
在我最大的打击是添田君临死的时候后悔自己的罪恶,自然我老早就想像有那样一个时候。反正人到临死总是后悔的。但虽然临死后悔并非因此可以把生前一切的罪孽都取消的。假使这个人没有死现在又要来苦我们吧。我心里这样想着,所以无论添田君怎样说,安排淡然地听过,并且那时候也比较能够不在乎地听过了。但渐渐时候越隔得久了,我越发现是不能轻易听过的了。我那时候是应该伏在添田君前面说“杀你的是我,请你恕我”的。但我对临死的人撒谎了,并且嘲笑了他的死。
你说从前就爱我。说现在已经没有悲悼添田君之死的心思了,说爱我胜过爱道子。你这些话不但一点不使我安慰,反而更使我对着自己的罪孽颤栗起来。我觉得你已经不是昔日的贞纯的朝子而渐渐变成和我一样的恶魔了。我不能不想到你做添田君的妻子时还要比现在贞淑得多,纯真得多。假使你始终始终不忘记添田君的话我反而要安慰些。但弄成这样实在使我意外,事情哪里会是这样的呢?不过这也并非你不好,都是我……我使你堕落了。
假使我向你忏悔那个罪恶,你也许会赦宥我吧。那么一来,我不必自杀了也说不定。但是那我不但欺骗社会甚至连你也欺骗了,并且更使你堕落,那到底是我干不来的事。何况世间老是对我们夫妇表着同情而说亡故的人是恶人,这更使我悲痛。我们,至少我是应该比添田君更受人憎恶的。我是要人家痛恨我。
你近来微微有点觉得我的样子有些怪了,我生怕你问我,在你的面前我是竭力忍耐着的;并且拼命地抓着你的爱情。但是不成了,在你发那可怕的问以前我应该处决自己。
好像是很矛盾的,结果我还是恨添田君。假使没有添田君多好,而且我们俩若早成了夫妇多好。一个人的罪恶波及三个人,不是因为添田君的一个不好,连你也不好了,我也不好了吗?并且就在最初的恶人死了之后,我们依然得为那种恶业所苦恼,你和我真是不合算!
“我再恨添田君一次,假使在那个世界能会着他我非发泄我的怨恨不可。
二十年二月十六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