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君,你太太啊,我带你太太来了啊。”
添田听了这声音时并没有表示何等的感动,只“唔……”地口里微微地答应了一声,并不去看那在劈面前的他妻子的容颜,只像对于运命极顺从的小羊似的闭着眼睛。但多疑的穗积觉得这有两样的解释:病人的眼皮肿到要勉强用手去拨才得开,现在许是连那样打开的气力都没有了吧?要不然,便是存着狡猾的心思,假装没有气力,一方面求朝子的怜悯,一方面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吧?
“你瞧吧,脸肿得——肿得这个样子了,虽然想要看你可是睁不开眼睛了。”
“狡猾就狡猾好哪,病到这样还要不安分。既是如此我就反过来利用你的狡猾吧。”穗积用向着添田那石头般一声不响的形儿泼冷水似的心境说了。
“你睁开眼吧,我,我……我来了,你不晓得吗?”
“不,他晓得了。刚才他不是‘唔’了一声吗?晓是晓得了就是懒得开口。喂,添田君,晓得了吗?”
病人又点了一次头。
“唔,晓得了就成了。我虽没有告诉你,但因为朝姑娘一定要来,所以我今天带她来了。道子也一道来了。现在在门口玩着呢。喂,好不好呢?她想在这里住到你病好了为止替干子姑娘帮忙呢,喂!这不要紧吧?你一点也用不着担心,病不久一定会好的。”
于是穗积回顾着朝子说。
“好哪,朝姑娘,别多和病人说话了。冰囊溶了许多了,去给他换一换冰吧。”
好像说“你不可以哭”似的悄悄地对她使了个眼色,禁住她。在这样做作的穗积的前面朝子什么也不能说。虽说预先告诉过她:“你回头可别吃惊,他的样子已经变得很厉害了。”但来到这里一看依然使她心胆都碎了。已经超过了悲哀、痛惜、悽惨的境界,只觉得全身的汗毛孔都竖起来。不错,丈夫是个不好的人,他犯过种种可怕的罪。但世界上还有的是恶人,为什么独至我的丈夫得受这样的报应,变成这样难堪的样子死去呢?假使自己的力量成的话,至少想使丈夫以旧来的样子死去,以那么白白胖胖的堂堂男子的样子。
为着这个目的她觉得可以舍掉性命,让丈夫遭这样的磨难而她自己安然地活着,她觉得很对不起。假使丈夫堕入地狱,她愿意紧紧地抱着他一块儿堕下去,她感觉得从没有这样爱过她丈夫。“这个人一点也不是恶人,他不是自己一个人这样负担着罪责吗?”忍着眼泪的她的眼睛里充溢着这样的心情。
×××
自从朝子到此之后,病人时常嚷起肩头疼、腰疼来了。
“痛啊,痛,……苦得很,苦得没有法子。”
刚一挤出那可怜的哀切的声音说着时。
“啊,畜生!我苦极了!我这么苦着大家都干什么去了?你们那些东西看着不管我吗!”
忽又像淘气的孩子似的嚷着。因为身体的自由完全失掉了,朝子、干子和看护妇轮流着招扶他,有时要向那边,有时要向这边,不断地还要替他揉骨节,但病人还是一晚到天亮打起哭声诉着痛苦,闹着脾气,特别对方是朝子的时候还要厉害。
穗积后来还每隔一天来看一次,但他来时总是在白天有太阳的时候。
“道子姑娘,今天给你带好玩的东西来了,到院子里来,妈有事情,同叔父一块儿到园子里来玩吧。”
这样说着,邀起道子在园子里玩了一周,杂在三个女人中间看视了病人一点钟光景,到了天快黑了,干子要上戏园子去的时候,他说:“那么,我也去吧。”便同着她一道走了。或是还比她先走一步,但几乎没有留在干子之后的事。因为知道晚上到了十一点朝子总是让看护妇先睡,她一个人坐在枕边,穗积心里惟恐置身在那种场面,挟着病人的寝床相对着的她和他。深更的静悄悄的晚上,这一种场面对于他是不相宜的,所以他以回避这个为上策。
但某一次照例两点钟稍为过一点到这里来的他,不意地发现她独自一个人守在丈夫的旁边,是彤云满天快要下雪的那一天的事。病室里又是阴暗,又是沉闷,像是背对着穗积面壁而卧的病人的样子不大看得见,只有坐在对面替病人按摩着肩头的朝子的脸儿淡白地映在槅门的纸上。
“啊呀,你一个人吗?”
穗积及至知道坐在那里的是她之后这样说了。
“是啊,我一个人,今天是多么一个坏天气啊。外面很冷吗?”
“那些人呢,怎么了?”
他不答复她的问说。
“干姑娘说今天有什么‘说戏’,刚才出去了。”
“那么,看护妇呢?”
“今天大夫说是晚上来看病,我说‘白天里好好的去休息会儿吧’,让她睡觉去了。看妇小姐也真是累了啊。昨晚病人也是很苦,她一点也没有睡的工夫呢。”
道子好像在园子的那一块地方玩着,但老跟在小孩子后面在那时候也觉得不应该,穗积只好坐在病人的枕边。
“你听见没有,穗积先生来了呢。”
朝子说。
“添田君怎么样?病好了点没有?老是那样苦着也不成呢!”
但病人突然用很生气的调子说。
“怎么样了,不给揉了吗?不是叫你别停手吗?”
“没有停啊。你瞧,不是一直就这样替你揉着吗?”
“蠢东西!我不说不是那地方吗?”
“那么是哪里呢?这里吗?”
“还在这边一点,还在这边呢!”
“那么是哪里呢?这一边?不是这里吗?”
“唔,是那里,那里痛呀,痛得很……”
“真是怎么办呢!揉一揉多少好一点吗?”
“一点也好不了。”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病人口里自言自语的说。
“老是像这样,像这样苦楚的话索性快死了倒好。”
穗积与其说是可怜,还不如说是以讥笑的感想听着。这个人看来还不是真舍得死的。虽然口里说“愿意死,愿意死”,其实并不愿意死。他故意那样说着来探听自己的病是否果然有要死的那样沉重,那种用心在他反而觉得可厌。
“哎呀!你就说什么死,你真是想糊涂了呢,哪有那样的事?”
“哪里,我早晓得了……任你们,怎样瞒着我……我是死定了的……”
“穗积先生,凭你说吧,会有那样的事吗?”
“哪有的事,添田君,振作一点吧,你不从来是很强的吗?”
“是哩,这个人曾经自比超人哩。”穗积把无饜足的嘲笑的心思藉亲切的话说出来。
“你得想着‘这样的事难道能使我灰心吗?我难道给病征服了吗?’是这样拿出你平日的勇气抵抗一下试试,那么着病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话也不知听见没有,但病人已经服服贴贴地一声不响,让朝子揉着肩头。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由火钵上面盆里发出的水蒸气,和病人的寝衣领子随着她揉着的手綷綷粲粲的响着的声音,算记录着这沉默的时刻。
他无聊得很,拾起掉在地下的当天的《晨报》,正想低头去看,但迟钝的阳光又给云翳遮了,字已经看不清楚。于是站起来,找着头上的电门的搭的搭地开了两三次,但电还没有来。
“暗得很哩……”
朝子的语音是生怕惊醒刚才好像呼呼地睡着的病人似的低低悄悄的调子。那样说着抬头望望电灯罩时,她那双明眸,因着光线的关系,在那一瞬间闪烁地发光。
“睡着了吗?”
穗积同样小声地问她。
“难说呢,不知道睡着没有。”
“可是好像多少舒服了一点呢!”
“许是稍为好了些吧,假使能睡得着也好。”
朝子说,但依然一刻不停地揉着。
“照刚才那样苦的那么厉害时,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连这个人也那样的说起来了,可知道是痛苦极了哩。”
这样说着的她的眼里好像是含着眼泪,穗积由她的声音微微地感觉得了。说过那句话之后两人就不响了。好一会,很稀有地和缓的病人的呼吸一声声地入耳了。
“穗积君……穗积君在这里吗?”
病人的嘴唇㗁㗁地动着不意地叫那个名字时,是又经过差不多半点钟以后的事。病人的嗓音是那么沙哑,微细,而且像说梦话似的朦胧。
“唔,在这里啊!”
朝子说。
“在哪里?”
“在那里,在你的后面。”
“哦!”
说着又没有话了,好像在细细地想着什么。
“请穗积君到这里来一下。”
“好……哦,穗积先生请你到这边来一下。”
穗积向着朝子点了点头。“病人安排说什么呢?”一想起现在没有法子逃,他感觉得他的脸色陡然苍白了。“但是因为光线很暗恐怕她没有看见吧。”
“穗积先生来了啊。”
他和朝子并排,把背靠着壁,坐在病人的前面时她说了。病人“唔”地答了一声,但眼皮低低地垂着,还好像昏昏地彷徨在深深的梦境里似的。
“添田君,我来了,穗积来了。有什么事呢?”
“我……我太对不起你了……”
像抽着乱丝似的,一句句地由添田口里吐出。在那被掩住的两个眼睛上面也可以看出些谢罪的表情来。
“可是,可是,你一定可以原谅我的吧。我所以对你那样子不好,是因为始终……始终不想叫你离开……朝子的旁边啊……”
病人这样说着,等到急促的呼吸匀和下来又继续下去。
“我始终……祷告着你能够爱朝子,种种地待她很亲切……从我手里守护她啊。因为她是个很清纯的,清纯的女人,给我是太糟榻了她了……”
穗积所最怕的场面终于到来了,同时听见朝子那像是竭力堵塞着涌上的悲哀的尖锐的呜咽了。
“水……倒一杯水给我。”
病人说。朝子取玻璃的水瓶把那长的嘴给衔在颤抖着的病人的嘴唇里。
“穗积君……你,你……好好地爱朝子吧。”
“别这么说吧。”
“现在是我用刀子刺这恶魔的胸,代替着神来制他的死命的时候了。”穗积坚强地自誓,抬起他那发青的脸儿利箭似的凝视着病人的额头。
“朝姑娘在等着你的病好啊,你赶快养好了病去爱朝子。”
“不,不成了,我已经不成了,我受了天罚快死了。”
“天罚?你相信那个吗?”
这样说着的穂积的嘴边,泛着那别说病人和朝子就连他自己也不注意的一点胜利的微笑。
“啊,相信的。我是受着天罚。我夺了朝子……你的朝子,明知道是不应该的,因为不这样我可太寂寞了。”
病人的话没有说完,朝子“啊”地一声,吞着眼泪,把整个身子抛出似的伏倒了。她好像不用声音哭,眼泪洪水般向身子里倒流,抽动着颈脖,背脊,肩头,手腕,哭着。
“亲爱的!”
说了这一句话后她放声号哭了。
“我是你的!请你说朝子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吧!”
“谢谢你,谢谢你啊,朝子。”
“不,不,我求你吧,说是你的妻子……”
“穗积君,说是我的妻子也成吗,我还活着的这一刻子?”
“即算你死了之后也是一样的。”本要这样说的穗积突然把话变更了。
“你干吗问我呢,朝姑娘自己不那样说了吗?”
“谢谢!”
病人再说了一遍。
“朝子呀,你是我的妻子啊……你的脸儿……你的脸儿给我看看吧。”
“朝姑娘病人说要看看你啊,坐拢来一些,把他的眼皮拨开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你的脸儿。电灯已经来了吧?”
这样说着穗积趁此机会站起来,开了电门,把自己的脸藏在灯罩的后面拿起灯照着枕边。
穗积的最可怕的场面后来没有再演了,因为添田从那第二天起就失了意识陷入昏睡状态了。穗积已经安全了,他好容易脱去危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