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姑娘。你看过正月号的《新帝国》了没有,那上面登的添田君那篇小说?”
因为那年底末了,已经快到十二月底了,新年号的杂志都上了市。但她丈夫还一点没有回来的样子,为着托他去筹过年的费用,朝子来访问的时候,穗积这样说。
“看过了,我。”
“看过了觉得怎么样呢?那篇东西很成了问题啊。”
“哦?那么,那是杰作吗?”
“不,不是为那个意味成了问题的,自然那也是很有力的作品。”
那是标题叫《夜路》,在添田像是写得很得意的一百多页的恶魔主义的东西。略述那故事的梗概时是写这里是一个叫A的戏曲家,和他所关系的某戏院的女伶K子成了情侣。但一方面A有一个叫F子的妻子,其间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F子是就在丈夫舍弃家庭和他的情妇同居以后依然对于丈夫呈献着牺牲的爱,温温存存地受着他的虐待的极贞淑的妇人。A与其说是丈夫不如说是暴君,F子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是奴隶。因此A就有F子也一点不妨碍他的享乐和K子的恋爱。随便一想好像是这样的,但事实上F子的存在依然有妨碍。第一在A就是不高兴F子的“贞淑”。为什么呢?因为她太过于善良便越给他以精神的痛苦,引起他的良心的苛责。任怎样想爱K子但一见了F子心就软了,觉得怪可怜的,这很妨碍他们完全的恋爱。他是享乐主义者若不能彻底地耽溺于那种色欲是不能满足的,因此当然的结果他想他得把F子这个人从他的眼前,不,从他的心里毫无痕迹地赶出去。
那时浮上A的心目上的是他的朋友一个叫B的洋画家。B是F子的同乡人,不独从小就认识,并且在F子做艺妓的时代曾和A做对手争夺过她,就是F子也决不是讨厌B的。后来她屈服于A了,B那方面长久抱着失恋的悲哀,到现在还是独身。A想假使她对于丈夫的放荡忍无可忍,移爱于B,简直逃到他那里去,不但B一定很欢喜,自己也免得良心的苛责,三方面都收束得很圆满。
这样想着他故意给B和她以这样的机会,或是特别唆使他们两人。对于F子甚至给她这样的哑谜说:“B还爱着你哩。”但F子说:“怎样能够做那样不合道理的事呢?”又说:“既做了你的妻子便请放在你家里吧,你爱别人那只怪我自己有不到处,任怎样痛苦我总是忍耐的。”即算问:“那么假使我恃蛮把你赶出去可怎么办呢?”她说:“那我还是不到B先生那里去。”叹说:“假使到了那一天,我便带着孩子回乡下去,和那孩子两人孤孤栖栖地过一辈子。”
A对于F子那种贞女态度更加没有法办了,用了种种手段去虐待她,但她依然很温顺地事奉着。最后他把一个无情的丈夫为着要和情妇同居杀了他的妻子的情节编成了剧曲,在舞台上表演。他那实际的爱人女伶K子便演那情妇。某天晚上A带着F子去看那本戏,露着凶恶的笑容这样告诉她:“你瞧,那主人公就是我。我是那样一种人,你看见觉得怎样?你不觉得我可怕吗?”但F子却哭着逼她丈夫:“我给你杀了也不要紧。与其被你抛弃了,还不如请你杀了吧。”
F子既然怎么样也不恨他,那只好由他这方强制地离婚了。但一想到她会带着那可怜的小孩子去依那在故乡开妓馆的姊姊,寂寞地、悲痛地过那墙角里的日子时,A的精神的痛苦一点也不减轻。那因为虽能把她从眼前赶开,却不能由心里把她驱遣出去。但凡她还度着不幸的余生,但凡她还在这世界上的那一角流着眼泪,那种啼声纵隔着一百里、两百里也必定要感通到A的心胸,扰乱他的魂梦的。别说没有能除掉障碍物他反而一辈子得受诅咒。结局A觉得无论怎样想没有和她离婚的法子。假使这样,那么剩下来的只有唯有一个手段了,就是除了他做那戏曲的主人公,实行和那相类似的事情以外没有别的手段。
那自然也不是完璧的方法。但是A想与其让她活着吃苦不如使她从这个世界完全无影无踪反而要愉快些。他至少不愁再受她的哭声的威胁了,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住在那么远隔的地方,任是怎样哭,她的声音决达不到这个世界了。在那个时候只要想她是已经归于“乌有”,那样的人最初就不曾存在过就得了。
A渐渐坚定了这个可怕的决心,为着巧妙地实行这个,他做下细心的计划和准备。自己好几天不在家,一天晚上他伏在暗处拦住由近边澡堂里回来的F子:“有几句话要同你说,同我到那边走一走吧。”悄悄地谁也不让晓得地把她邀出来。
他带着她走到预先调查好的沿着某郊外铁道的一条荒凉的夜路,在那里对她表明杀意:“我相信你是贞女,你事我极忠实,这是我良心上感谢的。可是因为你是贞女,你活着一天我的苦痛没有休止的时候。”他是这个样子说起头。
F子最初以为又是平常那一套恐吓的话,接着半疑半怕,最后知道她丈夫是当真的,吓得抖起来,不觉扯着丈夫求他怜悯。“你同我既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法子了。对不起得很,你只当是命该如此吧。”丈夫最初充满着夫妇般的爱情拥抱她,或是用以前预备好了的逃避不了的劝慰的话,很温和地促她的觉悟。“你不也说过与其被我抛弃不如被我杀死更幸福些吗?既然是那样爱我的话,就做我的体心的妻子死了吧。”
“死也可以,只是小孩子不放心。”F子说。“不要紧,那孩子我当作你的遗儿,一定好好的养大她。”丈夫反复地向她誓约。是这样A终于得了她的同意,扼着喉颈使她昏倒之后,把她拖到铁路上去给火车压。她的尸体寸断在铁轨的四处,不久便被发现了。但都把她当作悲观的结果铁路自杀的,于是A很巧妙地达了目的。
看起来,添田写这作品时大约是意气非凡想用这小说的凄惨的场面和大胆的描写使社会惊骇,以为这作品一旦发表,他的恶魔行为一定更给人们喝采的吧!但许是药的效用过度了一点,社会上的惊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说“作者的态度使人不快的”,说“在艺术的在人间的都使人起一种恶感的”,其他种种非难之声纷然而起,渐渐成为嚣然的一片攻击作者。
为什么呢?因为这小说的主人公A其实是添田自己,F子是他的妻朝子,女伶K子就是女伶干子,还有洋画家B就是穗积,那文字里写得非常露骨,无论谁读了马上会注意到的,单把它当故事看可太当真了。就是让人们看见其中的“事实”了,于是在艺术的玩味以前先不能不感道德的气愤了。
也有人说“艺术家把他那废颓的私生活悄悄地藏着时还可以忍耐,但若把那个更施以残忍的润色,堂堂地表露于公众之前以为夸耀却是不许的,应该把他从社会葬送。”中间也有加以更深入的批评的,对于添田发表这篇小说的动机怀着疑虑。那些人们说“这恐怕不是由纯粹艺术的感兴产生出来的吧!作者的目的恐怕另有所在吧。就是作者和《夜路》主人公为着威胁妻子而写戏曲是同一样的心境。作者用这作品一方面对他那可怜的太太朝子吐露他的嫌厌,他方面对于失恋诗人穗积氏加以中伤的嘲骂;并且可能的话,想利用这个来解决目下使作者苦恼的恋爱事件。假使如此,那么作者的意向更可憎恶了。”
这个推察谁都以为到某程度是中肯的。因为添田在今日以前曾多少次把他自己的恋爱事件做材料。那虽不像这回那样显露,但他假托作品来轻蔑妻子,嘲笑穗积,赞美干子的事不止一次两次。添田简直像把自己的伟大,妻子和穗积的懦弱无能,多少次翻来覆去广告社会使他们注意似的。不仅这样,就是为情妇而杀妻子的情节也不是从这一趟才开始的随便什么的短篇作品中,虽和事实略异其趣不甚写得显明,但这样结构的故事已经发表过好几篇了。因此社会上看了《夜路》的时候受着一种“又来了”的印象。就是最初当做一篇“小说”读过的人们这样给他恶辣地反复起来,也不能不抱反感。“那个人在小说里面杀过他老婆三次了。”这样的流言使对于添田的文坛空气很险恶,接着使报纸上的三面记事热闹起来,某一个报纸上甚至登出干子和添田的照片。关于这个也有到穗积那里来找材料的报馆访事。“你什么时候写过的那《一个独身者的生活》和这《夜路》有怎么一种关系呢?”拿这样问题问他,他不知怎样答复的好。因着添田给人憎恶,同时他和朝子深得一般人的同情自不用说。
“你真是自在得很哩!成了这样的问题你还完全不晓得吗?”
“那也不是不晓得,不过我倒不要紧,却对不起干姑娘哩,为了添田挨着意外的唾骂。”
“今天早上朝姑娘很好看。”这样想着,穗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理望着那听了刚才的话,像一点不觉得什么似的含着很天真的微笑的她。她向明亮的窗子那方坐着,大半就因为这关系吧,她的容采显得健康而愉快,那无神经的眼色使穗积看起来甚至觉得可羡。越是吃苦越是白胖,快要变成两重下颚的喉颈那一带,微带蔚蓝色地反射着天光的丰满的脸儿,像小孩子似的白来很紧的手脖。毕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她的仪容,穿着紧俏的棉衣,时常梳着圆髻的鬓脚也理得一丝不乱,可是这个胸无城府的天真烂漫的女人已经在她丈夫的空气里杀害过三次了。那胖登登的喉颈的周围给挤稻袋子似的紧紧地搭着,那柔软的纯白的身体像猪似的给拖到轨上去,在这里这样微微笑着的那脸上给火车的轮子一寸寸地压碎。朝姑娘你不痛吗?你那肥胖的手哪,脚哪,胸口,不是鲜血淋漓吗?看着她那种愉愉快快地装着没事的神情,穗积与其觉得可怜不如说有点怪滑稽的,很无赖的感想。
“干子倒没有什么对不起她啊。我昨天到鹤见去过,看她本人一点也不难过。添田君也说‘这样反而要使她红起来的’哩。还是你觉得怎么样?读了这个的时候作什么感想?”
“晚上,看着有些害怕起来,后面的是在白天看完的哩。”
“白天里看就没有什么可怕吗?”
“白天里看也真是可怕的小说,好像有鬼气似的。”
“你要是在那样的时候可怎么办,假使添田说要杀你的话?”
“会真有那样的事吗?”
“有没有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无论你是怎样不着急,看了那个总该有会想像那样的时候啊。”
“我总竭力不想那样的事,想起来更加可怕了。”
“早些日子有一个妇人杂志的记者到我这里来说:‘做艺术家的太太的是不是丈夫写那样的小说也毫不在乎的呢。’”
“后来你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只说你去问问她们本人吧。怎奈为着这个问题,许多记者,跑来找,我真是没有办法。单止那个还不要紧,那般东西还要说出许多好像同情我的话,可更使我生气了。”
“说了什些么呢?”
“那有种种的说法,中间也有写信来的,也有像这样猛烈的说:‘足下是多么的没有志气,给《夜路》的作者那样嘲弄着有咬着指头藏起来的道理吗?为什么不奋然而起从那恶魔的手里救出那可怜的太太呢?一点也用不着客气,舆论全部是你的后盾。’到了这步田地,真使人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哩!”
“我那里也时常有女人们寄信来。最多的是说:‘可怜的太太,假使我处在你的地位应该是怎样的心理啊。真真地同情你。’可是添田那里一定也接着种种的信,他说了些什么没有呢?”
“他说:‘不愉快得很,要攻击我的就来吧。要能够把我打倒的就打倒试试吧。’他依然是气焰很高的,虽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地方。”
“不要紧吗?不会真正被打倒吗?这样给大家憎恶着。”
“哪里,什么文坛反正是马马虎虎的东西,用不着愁。什么同情哩,公愤哩,那般东西马上就忘记了。别说文坛,整个社会也都是这样。”
在这样说着的穗积的话里可真吐露着压不住的公愤。社会上攻击添田不自今日始,他们时常骂着“恶魔,恶魔”的但又欢迎恶魔写的东西。添田之所以那样得意忘形,一半是社会养成他的。就是这次在“打倒添田”的口号下不依然去问他的感想,拜托他写稿子吗女士和女伶是一样的,不管好坏只要著名了就红起来。
可是一看见那样老老实实地担心她丈夫会不会真被打倒的朝子时,他的公愤渐渐变成了私愤了。“到底是自己的妻子,添田很懂得清楚。你真是一个贞女,完全像那小说里所说的。”穗积一个人肚子里用很不舒服的调子说着,那感情露骨地表现在神情上谁都看得出来。
这是那年完了到了第二年正月的事,三号傍晚五点钟前后穗积在新年中第一次到药草园去。但一步走上厅子里时在濛濛的香烟气味和杯盘狼藉的空气里,看见三个喝得醉醺醺红酡酡的脸儿。一个是添田,另外两人是他从前也有过面识的某杂志记者。
“哟!”
“来了,果然”
“啊呀,穗积先生请坐请坐!”
向着给热闹的景况压倒了茫然站住的他那三个人一齐咬着似的乱喊,但因为都是乱嚷乱叫的酒醉模糊的声音,因此,在穗积的耳里只像破钟的乱响着,也不知道谁说了些什么。
“你瞧,怎么样!可不是像我说的吗?完全说对了不是很怪吗?”
筛着酒的干子这样说着,赶忙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来。
“穗积先生,恭喜你过新年!”
说着筛了一杯酒举到他的鼻尖。
“好,请你一口喝干,虽然是我斟的酒许不中你的意思。”
“哈,哈,哈,哈!”
接着大家都捧腹大笑了。
据说是从正午起就开始喝酒,浸在新年气象中,添田,干子,和两个先来的客人,四个人之间正不断地谈着那三角关系。不,严密地说来,那四角关系,并且是正以穗积为中心在议论着的时候,偏那中心人物的他飘然地跑进来。
“好得很!喝多少杯都成,你筛的酒也好。”
“‘也好’可有点难为情哩!”
“哈,哈,哈,哈!怎么样添田先生,为着穗积先生把你太太请来吧?”
“那么一来,可没有问题了。大家都圆满解决了。”
“赞成!”
干子说了。但添田一句也不回答,打着盘坐把手枕放在两膝头上靠着,露着平常那种豪杰的笑。
“可是穗积先生,刚才还谈起这个。”
这样质问的A杂志记者故意弄着滑稽的语调。
“哈,哈,哈,哈!你一直就愁着那个,可是……”
把通红的两个醉眼悽厉地凝视着穗积,添田说。
“你真来得单刀直入哩!”
穗积也张开口大声喊着。空着肚子又给突然喝了些酒,不到五分钟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醉意渐渐袭来了。
“可是怎么的?”
B杂志记者像猜什么谜子似的,灼灼地望着他的脸上,插口说:
“穗积先生玩女人的消息,怎么我们从不曾听见过呢?”
“那自然哪,这是穗积式的勾当,就玩女人也一定是悄悄瞒着人去的。”
“哎呀,这可太不客气了,不应该这样说的啊。”
干子埋怨着添田,一只手拿着酒瓶,扭转身来向着穗积说。
“穗积先生你上哪儿玩过都供出来吧。我真是口紧得很,决不告诉朝姑娘的。”
“真是没有法子,老实说我什么地方也不曾去玩过!”
“撒谎,撒谎!”
“不,当真,当真!我真是那样的!很早以前玩是玩过的。自从那次以后一次也不曾有过。”
“喂,真的吗?”
添田又大声地喝问了一句。
“添田君,真的啊。不过我要声明,这并不是为着哪个人守贞节。我也曾想过对方既然不替我守贞节,我又用得着什么客气呢!倒要大大地玩他一玩。没有这样的勇气是不成的。但是从那次以后不知道怎样总是鼓不起兴致来。”
“咦?那么你这五年中间完全没有接近过女人吗?”
这样说着A记者圆睁着眼。
“是的,没有接近过。”
“……”
“本来我的脸皮薄,最怕羞,在不认识的女人前面是话都不敢说的。假使有人恃蛮拖起我去还好,但这四五年来不凑巧又没有那种朋友,所以我就懒得去了。”
“可是近来你喝起酒来了,谁保得定呢。懂得酒的味了对于女人的味也就马上要去尝尝的。”
“那也许是那样的,以后我也许开始到外面住夜哩。”
“今晚可怎么样?回去的路上到什么酒排里讨几杯威士忌,喝得醉醺醺的到十二层楼底下去走一走吧?”一瞬间,穗积的脑里闪动着这样的念头。……(抽去二十四句)
“……”(抽去三句)
……(抽去一句)
“……”(抽去三句)
因着B这样附和于是谈话便落到添田的……(抽去八句)
“不,添田先生!无论怎么说!”……(抽去两句)
“……”(抽去五句)
“……”(抽去两句)
“……”(抽去两句)
“可是这怪得很!难道有什么强精的秘诀么?”
“唔,不错,传给你们一点秘诀吧。”
这么说着添田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个药瓶,中间满满的盛着不知道叫什么的就像沙鱼的“佃煮”似的,灿然发光的玉虫色的圆形物。
“那是什么呀?”
“这个叫做××××,××××就是西班牙的蝇子,你瞧,不正像日本的银蝇似的发着光吗?这东西对于那件事效力大极了。”
“是吗,借给我瞧一瞧,瞧一瞧……当真这是蝇子。这样的东西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我是从横滨一个商家的经理手里弄来的。据说西洋人爱玩的谁都用这个,在日本就想要买这个恐怕也没有地方卖哩。”
“怎么样,添田先生,你既然有这么许多,分五六个给我们成不成呢?”
“分给你们也可以,不过这东西的用法可难。因为把它研成粉末时是非常厉害的毒药!”
在添田对着两个报馆访员很得意地解释药的效能和使用法的时候,穗积独自一人喝着酒一声不响地听着。“添田恐怕是忘了现在不过一介失恋诗人的穗积原先是做医生的吧。但说到这蝇子的话,穗积也并非不知道。这正是做××××的原料的东西,德国话叫××××,××××。普通的日本人自然不大晓得,但这个药品在东洋也从古就有的。照他所能记忆的,大体是这虫的生殖器中含着秘药的成分,确实的分量虽不记得了,但把它研成粉末只要服用一点点立刻刺激尿道。因此西洋才把它用成一种色欲亢进剂。但虽然饮用这个东西原不过是一时病的兴奋,并非真能使精力旺盛。并且添田虽说这是“很厉害的毒药”但他果真知道这是怎样危险的药,只要稍为错一点分量就有性命危险的东西吗?
穗积但凡有杀添田的心思,现在只要把这里的蝇子偷一两个去,就很容易地可以达到目的。古来用这个药杀人的例子,在中国、在西洋都不少,那有名的法国沙德侯爵也用过这个。侯爵把这个拌在朱葛列糖里面给三个娼女喝了,那些女人们忽然极端地兴奋,像狂人似的躁动起来,一个忘其所以地从窗子里跳下去,两个起了急性肾脏炎死了。添田恐怕不见得连这些事都晓得吧!
“喂喂,添田君,你蠢透了,我是医生啊,并且痛恨着你啊!我在这里,你拿出那样的药来你不觉得可怕吗?稍不小心你的性命就握在我手里了。你还要坏心坏意地来诱惑我吗?”
穗积的心里这样地说了,并且用恐吓的口调这样的说了:“说不定我会受你的诱惑呢!”他觉得假使现在热心讲释着的添田和热心倾听着那个东西的两个记者,这三个人中间有哪一个记起“穗积是医生”向他质问的时候,他是很难于回答的。但好在他们谁也没有想起这个。“我从不给人的。那么分一点点给你们吧。”添田一面表示很珍贵的样子在席子上铺上一张纸头,从瓶子里倒出二三十个蝇子的尸骸来。两个记者又各人讨了一张纸拣了五六个蝇子包起了。
“但是大家虽然没有记起,我这时候若不与以从医生地位的忠告,不依然很不自然吗?他们现在虽然忘记了,回头一定要记起来的。‘啊,不错,那么说起来,穗积不是医生吗他那时候却一声不响。’那样一留神他们不会觉得奇怪吗?何况他们两个既然各人都讨了些蝇子,我要不要呢?当然轮着我表示意志了。假使说‘给’便老老实实地要了不好吗?故意不要不也是不自然吗?不,不对的,我是号称品行方正的人要了反而不自然吧。”
“喂,品行方正的人!”
穗积正不知怎样好的时候,添田果然用这个形容词来叫他。
“你恐怕用不着这样的东西吧?”
“我要了也没有什么用……不过,给我瞧瞧。”
这样说着穗积在席子上拖着,把那堆蝇子和纸一道弄到自己的膝头前来。
“不错的,这正是××××,××××哩。”
“什么,你晓得吗?”
“连名字都不晓得还成吗?我从前也是一个饭桶医生哩。”
“啊,不错,穗积先生是医学士哩!”
B记者说。
“对哪,对哪,问问你就明白了。这东西怎么样?真正有什么效验吗?”
这样说着的是A记者。
“多少也许有些效验,不过恐怕不像添田君说的那样有效吧。”
“不,有效有效,非常有效。”
添田进一步说。
“唔,那么,你服过这个吗?”
“服过的!我时常带在身边用的。”
“不过,我劝你务必少用这样的药好,这个真是危险的东西,一个不留心错了分量也许要起肾脏炎呢。”
“你瞧,对不对!所以我不是屡次对你说过吗?”
干子说。
“我不是说一定是有毒的东西要你别用了吗?”
“……”(抽去六句)
“那不好吗,干姑娘?添田先生为着你不要命哩。”
“……”(抽去两句)
“……”(抽去一长句)
这样说着,三个人哈哈地笑了。
忽然一留神,干子好像拿起空坛子到厨房里去了。屋子里只有自己和三个男人。三个人中间的A背对着穗积向添田说着什么笑话。添田拿起铫子正替B筛酒。B伸起端杯子的手去接酒,专注意着那方面。穗积现在不受着三人中间任那一个的注意,而他的膝头前面那堆蝇子还那样摆着。他要偷那蝇子就是现在了。也许是神故意作成他这个机会吧。“唶,还啰嗦什么,姑且把偷它下些不好吗?”耳边好像听得有人这样告他。“这是赐与你的,还有‘与而不取’的道理吗?”好像又听得这样催促他,同时由厨房的地板那边拍打拍打地听得干子的脚步声了。搁在膝头下的穗积的手几乎像机械似的溜下去用指尖触着蝇子。接着他那食指,拇指与中指之间挟着两个黑黑的,小小的,像豆子似的东西。一会儿起身到厕所去,用厕所的纸悄悄地包着,把它藏在袖兜里。
×××
他偷那蝇子的时候,还并非有一定的决心。不过以演戏的心理那样做了就是。但其后过了十天光景,像想小说情节似的在脑筋里构成了一个计划的穗积,渐渐相信把它见诸实行是最善的方法。他决不是借了酒的力量。而是严肃地、冷静地、深思熟虑地结果。他以为这完全是神的意志,不可动摇的运命。
他所学的医学的知识很清楚地告诉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添田。那手续就像极精密的,没有一点一画的差误的,某种家屋设计图似的映在他的心眼里。比方他在最近的机会拿起由那昆虫秘密研制下的一定量的药粉去访问药草园。添田多半会留住他像平常那样请他喝酒,吃晚饭。好在这些时候干子又上戏园子演戏去了,一定不在那晚餐席上。添田一喝酒来老例要上一两回便所的,穗积当然有充分的时间悄悄地把药末拌在敌人的食物里去。那食物最好是稍为粘巴粘巴的东西,像云丹,海鼠肠,鱁鮧,盐辛,茶碗蒸之类都可以。而且又好在添田最爱吃越前的云丹,每日三餐没有一餐何以缺少的。装在小小的四方的桐木盒子里的云丹就让那盒子端到桌上来,一面说着“这个我很少给人家的”,早连那盒子角上的都吃掉了。因此穗积恐怕只要同他吃一回饭就很容易达到目的吧。
添田一定会毫不留神地和云丹一道把药末吃掉的。他也许觉得胃有一点发热或表示轻微的兴奋,但因为喝醉了酒也许连那个都不意识。是这样经过了几天之后才觉得尿量减少了,接着颜面和手脚渐渐浮肿起来,后来头部涔涔作痛,动悸增高,食欲衰退,心脏的力薄弱起来。医生毫无疑义地下肾脏炎的诊断。但照穗积的推定已经十有八九没有恢复的希望了,手脚的浮肿一天天厉害起来,尿量更加减少,旋即伴随着呕吐与痉挛,最后陷入昏睡状态,到一两个礼拜的末了就没有人了吧。
讲到死因毫无可疑之点。任是哪个医生来检验也得承认添田是患肾脏炎,引发了尿毒症而死的。死者生前夸他精力绝伦,并曾豪语过他曾用一种秘药做色欲亢进剂。此事之不单是豪语,不但由那晚干子所忧虑的可以证明,还有两个杂志记者还讨过那种药,死者的友人穗积氏也曾进过关于那个的忠告。即算故人“时常服用着”的话里有多少的夸张,又即算自那晚以来一次也不曾服用过,但由故人那种放荡不检的生活诱发肾脏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假使这样谁也不会猜穗积有嫌疑的吧。他那晚既没有向添田要药,并且又长久不做医生了,现在也没有很容易得到那药品的便宜。
人们都以为恶魔主义者得了他的当然的报应而死。他有穗积那样的良友,朝子那样的良妻,他却不独不听他们的哀诉和忠告,反而嘲笑他们,虐待他们,现在可受了那个天罚了。被杀害的妻子得救了,要杀害她的那无情的丈夫反而先离了这个世界,世人一定向着那样孤孤栖栖地等着她丈夫回来的那不幸的朝子身上,集注着同情之泪吧。同时也向着那明里暗地为她尽力的失恋诗人穗积的身上。
假使朝子心里还多少留着昔日对于穗积的恋爱,那么,添田死的两三年之后,他一定可以和她结婚吧。因为她诚如添田在《夜路》中所说的,一旦离了丈夫,带着孩子去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地方,她只好回到故乡长野落到她姊姊那里去吧。几年之间想着亡夫,在泪眼里过着日子吧。但悲痛她丈夫之死的她的心同时是怜悯穗积之孤独的心啊。这两个东西决不矛盾,而且一边越强,另一边也越加急切。和不忠实的丈夫永别了的她,和被无情的恋人抛弃了的她,这两个灵魂那时候一定互相呼应吧。
丈夫在生的时候她想他至少也极热烈地爱她一次,可是这个希望成了泡影的今天,一定会想紧紧地抱在穗积那热烈的火一般的腕里,医她那如饥若渴的爱吧。(一想到那样的时候的最初一夜,穗积的心里高高地跳起来了,他感着那就像月光一样澄澈的、神秘的、幽婉的东西。)关于结合他们两人,那从前同情他的她的姊姊一定会尽力的,并且会帮着劝她吧。于是在他和她相遇的相近十年之后,昔日之梦才变成真实,“男的女的居然都能那样忍耐到现在,正当的爱情终于胜利了。”社会上对于新婚的两人一定是这样的赞词,送以热烈的采声。一切过去的痛苦现在赍来十倍的荣光,成了幸福的星星在他们的头上辉耀……
照穗积的计算,这个计划自始至终就像划一根线似的很容易实现的。四周围的情形都与穗积有利,前途看不见什么障碍。菜已经摆好了,他只要老老实实地拉起筷子就成了。这里留下的唯一的并且最重要的问题是他的良心能否担得起这个工作。假使万一发生破绽那不是从外部而必是从内部生的。他能不能趁着一般人对于他的信赖,利用人们的同情,暗地里害人性命而泰然自若呢?并且能不能进一步欺骗社会,欺骗爱人,安于所谓“胜利的荣冠”之下呢?
“那是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勾当。那是给神佛抛弃变成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的勾当。”一种声音在他耳朵里细语。但是另一种声音凛然地否定这个他本在恋爱战上胜利了,但为着交情让给添田,并且诚心诚意地替添田夫妇祝福。希望自己所付的贵重的牺牲有效。他给唯一的友人欺骗他了,甚至连爱人也背叛他了,但他忍着孤独,屈辱与侮蔑多么纯洁地多么高贵地,多么美丽地为他们尽力这只有神明知道。(这样说着的时候,穗积的眼里流着敬虔的眼泪。)可是不独他的温雅的用心归于泡影,甚至做了添田的播弄的工具。无论他付多少给多少,他依然接二连三地向穗积要求牺牲。他的目的在活活地给穗积和朝子以痛苦,照这样子不响,穗积早晚是要灭亡的。
于是问题归结到二而一的Alternative。自灭乎?灭人乎?二者必取其一。假使穗积的过去有什么错误,那便是既经给这种选择逼迫着而只是优柔不断不能进取其一的一点。因此供给添田的作恶以肥料使他那“恶的树”更加繁茂地开花结实。不仅这样,就是憩在那树阴下的人们也次第传染了恶德,使那圣玛东那像娼妇一样堕落的是谁的罪呢?不是添田的罪同时又是他的罪吗?假使这样那他当然得有以自赎。把从地上消失的“善”的东西“美”的东西,重新拿到地上来,这不单是为她而是为整个的“人类”。为着达那个目的刈断恶树的根这才是他的使命。假使良心是听理性的话的,那一定承认他的行为是正当的吧。因为留下“恶”是比“恶”的自身还要恶的。
穗积达到了这种结论。他觉得杀害添田并非把灵魂卖恶魔而是为着她,为着“人类”消灭恶魔。这一“事实”是她付给他的最后的牺牲。想起来世上哪有像他这样纯真地,献身地爱着一个女人的吗?在那里丝毫没有卑劣的利己心,只有由救她而救自己的灵魂的尊贵的一念。假使说这一念是利己心那他除了堕入地狱没有别法。还是他们两人和恶魔一道堕入地狱呢?还是奋然除掉恶魔使他们两人的灵魂高翔天表呢?到了那种时候他选择后者恐怕神明也会嘉许吧。被他的血污了的手一生不能让她看见的,这种心的苦闷由着跪在她的前面而得安慰,由着那无比的爱力而得清纯吧。那种苦痛将成为达到圣地的一个过程,一种净罪之火吧。
是这样他的决心坚定了。现在他完全什么也不怕了。爱神把穗积戴在翅膀上飞向那无涯际的云霄之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