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说过的家里要封门那件事果不出添田所料,高利贷那方面自己让步,只要换过一张证书付一点点利息就可以结束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添田也没有说要回家。“这里有现金和图章拜托你办一下,因为这用不着我去。”他用明信片把穗积叫到他那里来,就像差账房先生办什么事的一样吩咐了。从前本是朋友,在某一个时候也曾经是很凶恶的敌人,但这近来的穗积在添田的眼里不过是很顺从的奴仆,或是为着继续发挥他的恶行的极便利的工具罢了。每隔一个月便去领月底的开销送到朝子那里去。钱不大够用的时候,“好哪,就这样对付着用吧。”把丈夫的横蛮一字不易地传给他老婆,又把老婆方面的诉苦转达给她的丈夫。
渐渐秋深了,天气寒冷起来,“对不起,烦你送到鹤见那边去吧。”朝子交给他换季的衣服,他挟着那绣绸的包袱到药草园去,于是“谢谢你,谢谢你的”奖赏了他几句,三次遇到一次地留他吃晚饭,要他陪着喝酒。
本来他不是那么会喝酒的,但这么喝下去时穗积的酒量也不觉一天天的大起来了。只要喝一合就可以醉的现在喝五合也没有什么困难了。虽然没有觉得喝着很酣的时候,但在某一些机会心里很有点想酒喝。比方从药草园回来的路上独自一个推着酒排的门也不算很稀奇,但这确是从前所不曾有过的事。在某一张桌子的角里,对着小的杯子像害羞似的,脸儿半遮在手掌里木然地用手托着腮的他;侍女走到旁边来也好,饮客找他谈闲谈也好,只是没有法子的笑一笑,和谁也不愿说话的他;知道这方面的他的恐怕只有穗积自己吧。他望着映在桌旁镜子里的消瘦的相貌时,常不由得吃惊,说:“这难道是我的脸吗?”人类的脸是会随着他的心境而有种种的变化的。这个不可争的真理不是从镜子里灼灼地窥着他吗?
“哎呀,我的眼色什么时候会变得这么寂寞,这么阴险的呢?这难道是当年和那照千代谈恋爱的男子吗?额头,眉毛,颊骨,腮旁处处都显着暗淡的暧昧的阴影的轮廓。简直像罪人那什么似的随时不安地转动着的眼珠,还有那不时泛到口边的奸恶的微笑。比起这个来,添田的样子高尚得多了。映在这镜子里的这样子可不是堕了地狱的灵魂,现了原身的恶魔吗?”
“穗积先生,添田几时会回来呢?”
说过安心等待丈夫回的朝子,藉着件什么事情到他公寓里来访他时,好几次这样的说了。她丈夫离家以来前后快三个月了。三天,四天,有时候将近半个月,把道子做对手哭着过日子的事也曾有过,但从不曾像这次这样长久。平常是但凡等着时丈夫总是会回来的可是到了这一次,难道说“以后永久不回了”吗?也曾想过什么时候怕总会有一次这样的事情的,但终于成了事实吗?
“别着急吧,回头他若想回许就会回来的,总之耐烦地等着吧。”
穗积半带嘲弄地说,但她已经不能把这当笑话了。
“那么,假使耐烦等着,一定会回来吗?”
“那我可包不了。”
“可是包不了是不成的呀!我不是就靠着你一个人吗?——穗积先生,你一定说包在你身上吧。”
怪可怜地仰望着跷起脚坐在那窗头的男子的朝子的举动在他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可鄙。“为着丈夫的缘故利用昔日的爱人,她大体是这样的心思吧。但是这么着这女人可渐渐变成娼妇一样了。”这么一想结局,还是觉得添田可恨。
“那我也时常问过他,不过我去对他说同你去说是一样的,更加使添田君执拗起来,看起来有我在这里许反而不妙哩。”
“那我可没有法子了,连你也那样执意的。”
“可是有什么法想呢?照添田君的意思,单止你一人没有趣,非得连我一道来欺负不可。所以我在这里更加不成,你不过是连带一起的啊。”
“连带一起的也不要紧。假使你为着我受人家的欺负,那我也情愿让他欺负的。”
“那么谢谢得很,一定请你连带连带吧。”
假使对方是娼妇,我这边便是无耻的东西,厚脸皮和厚脸皮聚在一道。这样想着时穗积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
“是啊,一定和你连带的。到你替我把添田带回来为止,不怕你讨厌我总是苦苦地跟着你的。”
“那么,若是带来了你就和我绝交吗?”
“直到添田和干子姑娘断绝关系为止,到已经不会有变更的时候为止,到那时候为止我和你做朋友。”
“唔,好一个现金主义的人。那么,务必使他们的关系不断在我要合算得多了。”
“你多坏的心啊,穗积先生。想法子叫他们早断绝关系,你也早娶一个太太不好吗?”
“谁肯到我这种给人家抛弃了的男子这里来呢?你替我介绍一个吗?”
“一定替你介绍的。可是非请你先把添田带回来不可,在他回来以前你得是一个人。”
“那为什么?”
“可不是连带着的吗?单剩了我一个人会要寂寞得没有法子办了。”
虽是无心地说着这样的话,但女人的眼睛里早含着泪珠了。“又哭着哩。”穗积心里想。像以前那样老是掩藏着眼泪固然显得很疏淡的,但像近来这样毫不知羞地对他流着也不知是贞女的还是娼妇的眼泪,可更加使他不愉快。“可恶的女人!”有时候他忽然觉得全身的寒毛孔都竖起了似的,变着脸色用充满着诅咒的眼光凝视着她。一面厌恨她,一面又不能不恋爱她,他对于这不长进的自己,有时也不由得要痛恨。并且每在这爱憎的漩涡的后面总看见添田的白牙齿,听见他那恶意的嘲笑的声音。
我自己承认完全输了而那个人,偏要加我更深的打击,恨不得粉碎我的骨髓。不,他不满足,乃至使在这里的这个女人变成与她的天性完全相反的不纯的东西,使她成为仅仅不涂脂粉的卖春妇了。穗积把他的思考紧逼到那里时又觉得,“是啊,不错。这个女人有什么罪呢?使她这样堕落的不如说正在她的温顺的地方,她的柔弱的性格的发现。”于是又由“憎”转到“爱”,在她那眼泪里面、媚态里面、秋波里面看出可贵的殉道者的苦恼他甚至把这些尊为这世界上最高级的东西,这种经过每逢见着她总要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