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不能接受我这笔钱吗?”
穗积好像给这样说着的自己悲痛的声音感动了似的,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朝子一只手放在火钵边上,一只手抓着火筷,那样冻硬了一般的俯视着灰里面。
“那样做不是很好吗?干吗那样拘执呢?”
“也不是那样的缘故,因为就不这样也已经麻烦了你好一些事情了……”
“哪里,那我一点也没有什么。”
“这怎能够没有什么呢?”
眼泪忽然急雨似的一颗颗地落在火钵里,在炭火上面“凄”地发着微微的声音蒸发了。瞧不见低着头的她的脸儿,但瞧见她的鬓发在颤抖着,瞧见吞着呜咽的她那喉颈的周围鼓胀起来,瞧见她那背脊的筋肉在抽掣着。“哭了,哭了,她终于为我哭了。”很不可思议地这种感谢之念首先压迫着穗积的心胸,同时他觉得在自己的眼里也涌出了温热的东西了。
“谢谢你,朝姑娘。”
隔了一刻穗积说。
“我只要承你这样说就很满足,这样就成了,因为只要你把一句话慰藉我就成了。”
“不单是添田欺骗了你,就是我……就是我也欺骗了你。本来早想向你道歉的,可是一直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所以就没有说。”
“哦,这样的吗,那么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不,我早已懂得了,因为我是执拗的性儿所以总等着你照从前所约的清清楚楚地答复我的那一天。五年之间……从那时候起到于今正是五年了啊。”
朝子依然脸向下面抽着洟。她对于穗积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承认是不错的,小孩子似的点着头。穗积心里想:“现在可以分别了,和这个女人真正分别了。”分明是早已想到的事实,但看着在眼前哭软了的亲爱的人的样子,心里觉得不想离开她的爱慕之情更加强烈地咬着他的胸臆。“我在你给添田君虐待着的时候始终在明里暗里不离开你的旁边。不管你是怎样想,我这方面决计把你当作我‘心妻’,可是既然听得你的回答了,那么从今天起我也没有来帮你们多余的忙的资格,也不敢再把你当作什么‘心妻’了。我完全输在添田君手里了。虽然心里有些不服但只好承认这是事实。朝姑娘,请你把这个当我分别的话吧。像这样我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以后恐怕不会有哩。”
突然朝子伏在几上,抖颤着身体用激烈的声音呜呜地哭着。
好一会,穗积默然让她那样哭,等着她哭够了再说话。晴朗朗的,给飒飒的寒风吹干净了的早晨的天空,太阳豁然开朗地照耀着屋子里。充满着悲哀的穗积的眼睛里觉得那种明朗与普通早晨的明朗不同,非常的清澄,非常的透澈。就好像把自己和她永久关闭住的水晶宫里一样。“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美丽这样悲切的早晨呢?”这样想着他望一望洒扫得很整洁的屋子里擦得亮亮地反射的紫檀桌子,钵的肚子,正厅上的柱子与框子……到眼里的东西都灿灿地放着光。只有随着她每次哭着时身子的扭动微微地摇摆着的Cosmos花和他吐出的浓紫的烟圈儿,只有这个在那明朗澄澈的空气里动着。
“那么,你安排从今以后再不见我了吗?”
这样说着朝子可没有止住哭,说话的声音失去了调子,它的某一部分幽细到不可闻,另一部分裂帛似的尖锐。
“那是得想法子不见你的。添田君若是回来了,想和他细细地谈一回话,充分得了他的理解以后便断绝朋友的关系。本来呢,从那时候起我和添田君已经不是朋友了。卑怯的我,无志气的我,因为想要看见你,才装着和他做朋友的样子。”
到这里穗积加强语气说。
“那么,朝姑娘,请你把那钱拿出来吧,我现在去打电报汇款。因为要不赶快送去又要回不来了。”
“不,这钱我自己汇去!”
朝子坚决地否定了。那正好像给什么发作袭来了一般的狂易的口调。
“可不……可不是吗,你又不是他的什么朋友,怎么好随便麻烦你呢?”
“何必那样说呢?这是我对于你夫妇俩最后的义务啊。”
“你已经完全尽过你的义务了!只有我们才是对不起你!请你和我们绝交吧,这是应当的呀!”
“可是叫我汇钱去是添田君的意思,是你的丈夫的吩咐啊。”
“无论添田是怎样说的,回头让他生我的气就是了!请你别管我的事吧。反正我……这一辈子我是不想过好日子的呀。”
“朝姑娘,你这不是太……太过了吗?”
穗积不觉高声地叫了,一句话里含着五年来的长恨。很意外的今天她这样执拗的举动,难道是想要竭力掩饰她心里的悲哀和痛苦的吗?“这一辈子我是不想过好日子的了”,这样说着的她的心里难道对于穗积的昔日的爱情还有几分余烬吗?可是,假使那样不是更应该别说那样固执的话而接受他临别的尽心吗?
“请你原谅我!因为再要麻烦你的话我的心里可太过不去了。”
穗积当她这话是“已经用不着你了,去吧。”
“那么,少陪了!这就是我和你的分手了。”
这么说着他把香烟盒子收到袖兜里了。只是还想看那伏在几上哭着的朝子的脸儿一眼做个纪念。
“穗积先生!”
她不意地站起来追到纸槅子边说。
“请你千万忘了我,只当这个世界上早没有那时候的朝子了。并且希望你成一个了不得的人,比添田更了不得的,更伟大的作家。”
“谢谢,能不能可不晓得,不过我总竭力的酬达你的好意吧。那么,你也多多的保重。”
临下楼梯的时候他回转头来投了最后的一瞥,向那失去了支持身体的气力斜靠着柱头歪着鼻子和嘴哭着的那亲爱的人的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