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晚多年不曾有过的“和朝子相对”之后,终于毫无所得反而失望归来的话,在这故事的最初已经表过了。就是添田的想法结局制胜了。“他们两个东西干得出什么来”他看透了他们走的棋子完全的赢了。任怎么样添田还是朝子真正的丈夫。做丈夫的添田,在现在看起来比起路旁第三者的穗积更加懂得他“妻子”的心。
这个思想在穗积真是难堪的侮辱。他已经连称她做“心妻”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虽然是早就感觉到的,但从来不曾以这样明了的形式表露出来。何况还不是出诸添田之口,可恨的敌人不过是暗地里牵着线,而是由完全不晓得那种企图的她的态度表示出来的。可爱的人是那样成为敌人的傀儡而送他以冷酷的嘲笑了。并且还嫣然含笑的说:“劳你的驾明天再来拿钱。”
“我真是劳驾哩,恐怕这一生就这样劳驾完了吧。”他一回到公寓里来连换寝衣的元气都没有了,就和着衣服蒙头蒙脑地钻到被窝里去了。但这与其说是为着睡觉不如说是为着一晚想到天亮。本来这并非今天晚上才这样的,而是多少日子以来的习惯,一睡到床上他的眼睛反而清醒起来。任怎样想睡,无奈种种的联想无际限地成群而来,夜越深越加睡不着。那种不眠症最初很使他痛苦,买得到的安眠药满都试过,但不是服用得多没有效验就是虽有效验也只保得一时。到了半夜突然一睁眼时就好像不知不觉的坠落在那黑暗的、寂寥的牢里似的,以后的心情比最初睡不着的时候还要坏。因此,到了近来知道反正是睡不着的,就像被罚着想到天明的一样,始终呆望着黑暗里面。很顽固地、执拗地在黑暗中拼命忍耐地呼吸着。这个弄惯了也不觉得什么,最苦的是无论怎样要想到天明却没有可想的时候。那在他是比什么都可怕的刑罚。他不独被剥夺了“睡眠,”慢慢且会连“思想”都被剥夺去。
“咳,又是晚上了。”
这样想着,他和普通人相反对,好像说“现在又得做一回工”了。到了没有什么可想的时候,黑暗已经不是外界了。脑经里面完全是黑暗的,他的眼睛连他那里面的空洞都得注视。这空洞的证据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一点什么也不留在记忆中的。
那天晚上穗积可有了什么可想的呢?或者依然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就要消失的泡沫一样的东西呢?不,睡不着的穗积的眼里只映着他和朝子第二天早上重复相对的情景。他对着她想要说的话的每一节就像远处来的声音似的幽微地送到耳底。对呀,我有应该问她的话我曾说过直到她给我的答复为止,任等多少年都可以。…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从那时候起到现在已经是五年了。我是这样等了五年的岁月。其间生了道子也长得那样大了可是她安排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或是忘记了让我在等着吗?或是因为时效已过现在也没有答复的必要,就不答复大体也应该知道了,知道了还要始终等着那只能算是我这方面的戆头吗?
“可是朝姑娘,你可不能这样马马虎虎的下去。”他好像唤着她的幻影一样向黑暗里这样说。“我也许太戆了吧,但若不从你的口里听到明确的回答,任等多少年都愿意,那不是我们最初的约束吗?”如是她的幻影什么也没有说,只见她嫣然的笑着。
“朝姑娘,请你给我一个回答吧。”穗积再催她一次。“趁今天这个机会一定要请你答复我。因为你和我两个人单独谈话的机会恐怕以后不见得会有的。”那时候她低着头听见她深深地漏出一声哀切的叹息。“穗积先生”她说:“请您饶了我,别再问我那个吧。因为我想我该早已经答复你了。我虽没有说出口,可是我已经用态度充分地对你表示过了再要说什么的时候我固然很痛苦,就是你听的人不是会更加痛苦吗?”
“哦,那么我才明白了。真是充分明白了。”穗积反复着这样悲痛的言辞。“刚才这话算是我等待了五年的你的答复了。无论怎样痛苦。我就是想要得到这一句话。”可是,以后的他要怎样才好呢?回答已经从她得到了,一缕的希望也从此断绝了。这虽早就预想过的,但却是多么的寂寞啊。“从今以后我到底靠什么去生活呢?我还是太性急了,先还是不问她的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从窗子缝里射进白白的朝光的时候为止,穗积终于眼皮一合也不曾合。后来朦朦胧胧地也不知是做梦是醒着的盹了一刻子,大约是三十分钟乃至一点钟光景其间脑经里依然不断地像起来了一样。但睁眼一看时只听得下女推着廊下门板的声音,屋子里完全明朗了。
“穗积先生,今天可起得早呢,现在不是刚八点钟吗?”
脸泡泡的衔着牙刷走到廊下时,下女这样的说,很怪地望着他。
“为什么?八点钟起来不应该吗?”
“可不是很稀见的吗,你平常总是要睡到正午的。”
“那不是睡着啊,那是在被窝里起来着哩。”
“那么,今天给你拿早饭来吧!”
“赶快拿来。回头我要上一个地方去。”
“咦!上哪里去?”
“到爱人那里去一下。”
“啊呀!穂积先生也有那样的人吗?”
“难道我就不可以有吗,你别瞧穗积先生不起吧。”
穗积自嘲似的笑了。
那天是从昨晚起的风没有停止的一个晴爽的寒朝。到了约好的十点钟去访她时,娘姨告诉他:“太太刚刚出去了,可是一会儿就要回来的,请你等一等。”便引他到楼上屋子里。一间朝南的很当太阳的八铺席子的屋子,添田把他做了书斋兼客堂,平常老是弄得一榻糊涂的。今天想是因为主人不在家吧,反而收拾得清清雅雅,擦得光光的紫檀木桌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玻璃花瓶,插着几枝Cosmos花,一线线的匀得很平的那瓷火钵里的灰里温温地埋着红的柴炭。
穗积一进到那里面去首先看见那整齐的屋子里早已经预备好了一个很温暖的垫子。“可见她还是为着我才做了这样的准备去的。”这种周到的洒扫是对他的至少的尽心。这样一想他心里又舒服了一点。眺望着玻璃窗那面的青空静静地抽着香烟时觉得很不愉快的昨晚的记忆毫无痕迹地扫去了。
格门外听见忽忙的木屐的声音,道子叫着:“妈!”跑出去时是经过了三十分钟以后的事。
“道子,今天很冷,别到外面去,在家里和阿花玩吧。”
一边说着走上二楼来的朝子还呼呼的喘着气。
“我是赶忙回来的,可是你已经等了好久吗?”
那么说着她一边脱着绒绳子围巾紧靠着火钵坐了。因为是冒着虎虎的寒风走来的,两边的脸冻得像要皴似的发硬起来,却很鲜艳的带着红色。
“哎呀,真是没有这样冷的。手指头几乎要冻脱了,这是怎么一种天气哩!”
“这是因为偶然起得太早了些吧。”
“没有的事,我并不是那样睡早觉的啊!我看穗积先生倒不是今天起了一个早床吗?”
“我八点钟起床很稀见地吃了早饭,给女仆笑了哩。”
“怎样笑你呢?”
“说是少有的事。该不是着了什么魔吧。”
穗积今天“着了什么魔”,这句话不知她是怎样的解释的,鼻头里“唔哼哼”地含着苦笑,低下头望着火钵上。
“那么,款子已经筹好了吗?”
“筹是筹好了,不过还不够一百块钱。”
“多少?”
“怎么样也只筹得八十块钱,真是没有办法。”
“照添田君的信上不是满不在乎地说百来块钱,总是有办法的吗?”
“那他自然是满不在乎的哪。自己跑到箱根去等着寄钱来就成了。可是我今天一清早跑过三家当店了。”
“因此才筹足了八十块钱吗?”
“不,那怎么够!”
这样说着摇着头的朝子的眼里含着自怜似的微笑。
“无论哪一家也不肯当五十块钱以上。没有法子才把用道子名义存下的邮政储金拿出来了。”
“连小孩子的钱都拿掉太可怜了。”
“可怜也没有法子。这么一来家里一个钱也没有了,清清爽爽的也许要好些。”
“你是这样也许要好些,添田君可要怎么说呢?假设他说这可不够,不寄一百块我不回来,那怎么办呢?”
“那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的东西这一来都进了当铺了。”
“不是还有添田君的东西吗?”
“那有是有,不过他的东西我从不曾动过。因为你知道他是爱考究的。”
穂积好像脸上猛然着了一下,小孩子的东西都可以牺牲,但不肯动丈夫的东西,这是她的本心了。他不觉抬头望着她的面貌,她那眸子里含着纯真的气宇,就像那天早上的日光似的朗爽玲珑地辉耀着。那是不可言说的高贵的情绪扬溢着的,自从他和她相知多少年来才看见的异常美丽的容光。刚才还冻得红红的脸儿早又像玉似的洁白,因为她低着头,那从衣领里亸露出来的粉颈上的肉色,甚至使人觉得妖艳动人。
长野的时代——“照千代,”的时代她并没有这样丰肥。及至嫁给一无情的丈夫每天受着虐待,反而渐渐变得治家理事的老婆似的胖起来。老实说,穗积今天以前对于她这种心安理得的,容光焕发的胖法不能不感一种不满。可是这样对着她看起来虽没有照千代时代那样纯净的丰韵,可是她依然还一点不曾失掉她特有的美点。依然是足以牵引他的心魂的朝姑娘。这真是想不到这个甘受辛苦的,极天真纯净的太太究竟哪一点不好使添田那样的讨厌她呢?他这样想着望着她那丰肥的,白净的手脖子。那搁在火钵上的两个手的指头究竟因操作过劳露出节骨,皮也弄得有点粗糙起来,但就是这样在他的眼里也觉得是很朴素可爱的。
“那么,朝姑娘这样办好不好?”
在短短的沉默后,穗积说。
“我这里有五十块目前还用不着的钱。假使你那方面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可以把这笔钱借给你一下。”
“您说什么?”
她好像怀疑着自己的耳朵一样,这样说着,她圆睁着顶大的眼睛。
“对哪,你也许觉得奇怪,我哪来这笔钱呢?这样说好像有点可怪似的,我可不是特意为着你从别地方筹来的。是因为从乡里寄来的病院的租金偶然还剩下五十块没有用完。并且我这些日子也不是那样的穷文人,多少也可以收入一点稿费,所以目前这五十块钱也没有什么用。”
他感觉得朝子的表情忽然呆板,紧张起来,但他依然用宁静的口调继续着说。
“因此,你觉得怎么样呢?与其使用小孩子的储金何不拿这个对付一下呢?我已经把那笔钱带到这里来了。”
“回头添田可会怎么说呢?”
“这我想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回头由我把情形告诉添田君,等他手边宽裕的时候还给我好哪。”
“可是那样宽裕的时候一辈子也不会有的啊!因为他有了钱都在别方面花得干干净净,无论怎样非还不可的债他都老是不肯还的;这是他的脾气。”
“啊!他那种脾气我也晓得的,因此就万一不还给我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
“不,对不起,我不能让你那样的费事。”
这样坚决地说了之后她紧紧地闭着嘴唇,但同时一颗颗的放光的东西落在火钵的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