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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槌击死刑

“二位贵客,”基督山伯爵走进来说道,“务请原谅我在此候驾。本想登门拜谒,又恐时间太早,多有不便。况且二位已经传话执意来访,我就只好从命了。”

“伯爵先生,”阿尔贝答道,“弗朗兹和我,我们向您表示万分感激,感激您帮我们摆脱了窘境。我们正一筹莫展,准备别出心裁装饰一辆车子,不料接到您的盛情邀请。”

“噢!天哪!”伯爵说着,请两个青年坐到长沙发上,“全怪帕特里尼那个糊涂虫,不然,怎么能让你们受困这么久!他只字没有向我提起来,而我在此正愁孤单无伴,想找个机会结识毗邻的客人。我一听说能多少帮上点忙,二位也看到了,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抓住机会向你们致意。”

两个年轻人颔首逊谢。弗朗兹还未置一词,心中拿不定主意,由于伯爵无意同他相认,他一时不知道提起旧事好,还是静观动静好。他固然可以确认,伯爵就是昨天晚上坐在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不能肯定就是前天晚上在古竞技场碰见的那个人,于是他决定顺其自然,绝不正面向伯爵提起话头。况且,他已居优势地位,掌握对方的秘密,而反之,他弗朗兹无须掩饰什么,对方也奈何不得。这时,他打算把话题引向一点,或可澄清他的某些疑虑。

“伯爵先生,”他说道,“在您的马车上,在您租的罗斯波利窗口,都给我们安排了座位,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如何能在波波罗广场上,按意大利人的说法,弄到一个‘岗位’呢?”

“哦!对了,”伯爵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时凝视着弗朗兹·德·莫尔塞夫,“在波波罗广场上,是不是要处决什么犯人?”

“不错。”弗朗兹应道,他看见伯爵自动上钩了。

“等一等,我想想,记得昨天我吩咐过管家办这件事;也许我还能帮上这点儿小忙。”他说着,伸手拉了三下铃。

“您是否考虑过,”他对弗朗兹说,“如何节省时间,减少仆人徒劳往返的办法?我倒研究出一个办法:我拉一下铃的时候,是叫我的跟班,拉两下铃是叫管厨,拉三下铃才叫我的管家。这样,我既不用多说一句话,也不会浪费一分钟。喏,我叫的人来了。”

果然进来一个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那样子酷似领弗朗兹进岩洞的那个走私贩,但是他似乎根本不认识弗朗兹,显然事先已有安排。

“贝尔杜齐奥先生,”伯爵说道,“昨天我吩咐过,给我租一个对着波波罗广场的窗口,你办妥了吗?”

“大人,我去办了,”管家答道,“不过,有点儿太晚了。”

“什么!”伯爵皱起眉头,斥问道,“我不是对你说过,要租到一个吗?”

“给大人弄到一个,本来已经租给洛巴涅夫亲王了,我不得不出一百……”

“好了,好了,贝尔杜齐奥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就不要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啰唆了,租到窗口就行了。把那里的地址告诉车夫,回头在楼梯口等候送我们去。好了,去吧。”

管家鞠了一躬,刚要退下,只听伯爵又说:“喂!顺便问问帕特里尼,他是否收到布告牌,能否把处决犯人的布告送来一份。”

“不必了,”弗朗兹接上说,并从兜里掏出记事本,“我看到了布告牌,还抄下来了,喏,这就是。”

“好哇,既然这样,贝尔杜齐奥先生,这里没事了,你可以退下。再去吩咐一声,早餐备好就来请我们入座。这两位先生,”他转身又对两个朋友说,“肯赏光同我共进早餐吗?”

“唔,伯爵先生,这就太打扰啦。”阿尔贝说道。

“哎,恰恰相反,二位肯赏脸,我非常高兴。日后到巴黎,你们哪位,或者两位一起做东回请我就是了。贝尔杜齐奥先生,吩咐摆三副餐具。”

伯爵从弗朗兹手中接过记事本。

“哦,是这样,”他的语气就像念小广告那样,“‘2月22日星期二,将处决两名案犯:一名安德烈·龙多洛,因其杀害拉特朗的圣若望教堂司铎,即尊敬的唐·恺撒·特利尼神父;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因其私通悍匪路奇·王霸及其匪帮罪……’嗬!‘前者判处槌刑,后者判处绞刑。’不错,”伯爵补充说,“这正是原来的安排;不过,处决案犯的仪式,从昨天起有了点变化。”

“是吗?”弗朗兹不解地说。

“是的,昨天晚上,我应邀到罗皮格利奥西红衣主教府上做客,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已经缓刑了。”

“是安德烈·龙多洛吗?”弗朗兹问道。

“不是……”伯爵若不经意地答道,“是另一个……”他仿佛想不起名字,朝记事本上瞥了一眼,“是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这样就没有绞刑的场面了,但是还有槌刑:这种刑罚,头一回看会觉得特别新奇,甚至看第二回也有同样的感觉。至于绞刑,您也知道,那太简单,太一般了,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那断头机决不会失灵,决不会发抖,也不会砍歪,哪像斩夏莱伯爵那样,那个士兵要接连砍三十刀,也许黎塞留让那个笨家伙执刑。嘿!算了,”伯爵以轻蔑的口吻补充说,“在刑罚方面,欧洲人数不上,他们一窍不通,以残酷而论,其实他们还处于童年时期,更确切地说,已经到了暮年。”

“老实说,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听这种口气,您好像对比研究过各国刑罚。”

“至少可以说,我没有见识过的不多。”伯爵冷淡地说。

“观看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您感兴趣吗?”

“我的感觉最初是厌恶,继而是无动于衷,然后又是好奇。”

“好奇!这个词很可怕,您知道吗?”

“为什么?人的一生,最担忧的无非是死亡;好啊!研究一下灵魂出窍都有哪些不同的方式,而各人由于性格、气质,乃至所在国风俗的差异,又如何忍受从生存到寂灭这一最后过渡,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至于我,有一点我敢向您保证:人见的死越多,自身死的时候越容易。因此,依我看,死亡也许是一种刑罚,但并不能赎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弗朗兹说,“请您解释一下,要知道,我都无法表达您的话引起我多大的好奇心。”

“听我说,”伯爵又说道,他的脸浮现痛苦与仇恨的表情,如同一般人的脸泛起红晕一样,“如果有人以惨绝人寰的方式,长期折磨并残害了您的父亲、母亲、情侣,总之,从您心上夺去一个亲人,给您留下永难填补的缺陷、永不愈合的创伤,而凶手最后受到惩罚,上了断头台,以几秒钟砍头的痛苦抵偿多少年的精神痛苦债,您认为社会给您的这种补偿够吗?”

“不错,我了解,”弗朗兹答道,“人类的正义不足以安抚人心,只能让人以血偿还血债;因此,应当提出它办得到的要求。”

“况且,我这里不过举出一个实例,”伯爵又说道,“即一个人遭到杀害,社会就把凶手处死,以死相报复。然而,不是有人忍受百般折磨、千种痛苦,肝肠寸断,社会却不闻不问,甚至连上述那种不足的报复方式也不能提供吗?不是有些滔天大罪,就连土耳其人的尖桩刑 、波斯人的钻刑、伊洛魁人 的抽筋剥皮刑,也不足给予应有的惩处,而社会不是照样漠然处之,丝毫不加惩罚吗?……您说说,难道这种罪恶不存在吗?”

“当然存在,”弗朗兹答道,“社会容许决斗,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

“哼!”伯爵提高声音,“凭良心说,要以决斗达到报仇的目的,简直是开玩笑!一个人夺走了您的恋人,引诱了您的娇妻,玷污了您的爱女,使您蒙受奇耻大辱,终生忧心惨切,痛苦莫状,无权享受上帝造人所赐予人的那份幸福,难道您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或者一枪击中他的脑袋,就认为报仇雪恨了吗?岂有此理!且不说决斗之后,真正的胜利者往往是他,在世人的眼中,他洗刷了罪恶,因此可以说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不,绝不,”伯爵继续说,“假如我要报仇,我就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这么说,您不赞成决斗啦?也不会同人决斗啦?”阿尔贝听到如此怪论,也不禁问道。

“哎!哪里的话!”伯爵答道,“这么说吧:我可以为一件区区小事决斗,诸如一次侮辱、一句反驳的话、一记耳光,等等;决斗我毫不在乎,因为我的身体训练有素,我久历艰险,能够临危不惧,几乎可以肯定会杀死我的对手。嗳!决斗就决斗,但只能为这类小事。然而,如果别人给我造成一种缓慢的、深切的、无边而又恒久的痛苦,那么我想报复,就要尽量给对方造成同样的痛苦,这就是东方人所说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东方人是万物之冠,在这方面都堪称我们的教师,他们善于为自己创造一种梦境的生活、一种现世的天堂。”

“不过,”弗朗兹对伯爵说,“您持这种理论,就等于私设公堂,自己既当法官,又做刽子手,长此以往,您本人也很难永远逃脱法网。仇恨使人盲目,恼怒也会造成鲁莽,一味追求报复的人,到头来恐怕自己要喝下苦汁。”

“是啊,那人如果既穷又笨拙的话;然而,如他是百万富翁,又能随机应变,那就不然了。何况大不了也不过一死,即我们刚才所谈论的极刑,而且法国大革命宣扬博爱精神,这种极刑也只是砍头,已经取消了五马分尸和车轮刑。再说,大仇已报,受诛又有什么关系?唔,佩皮诺那家伙,很可能如他们所说,不会被‘斩首’,老实说,我还真有点遗憾,不然的话,你们就会看到受刑的时间是多么短促,是否真的值得一提。哦,老实说,今天是狂欢节,可是谈话也太离奇了。是如何引起话头的呢?唔!想起来啦!你们想要在我的窗口有个位置;好吧,有你们的位置。不过,我们还是先入席吧,这不来人通报,早餐备好了。”

果然,一名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中的一扇,走进来庄严地宣布:“请诸位入席!”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走进餐厅。

餐桌的菜肴十分丰盛精美。弗朗兹心想阿尔贝听了东道主的话一定深为诧异,因此席间总观察他的神色,可是发现这位伙伴却满不在乎,不知是他一贯无所用心,没有注意听他们的谈话,还是基督山伯爵的那番解释同他不谋而合,抑或唯独弗朗兹了解前面叙述的几件事,因而对伯爵的怪论倍加敏感;总之,阿尔贝非但毫无忧惧,反而大饱口福,可见这四五个月来,他吃够了意大利菜,即世界上最糟的一种烹调。至于伯爵,每样菜他只是略微动一动,就好像他陪客用餐,只为尽主人之谊,单等他们走后,他再吃奇异的或特制的菜肴。弗朗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G伯爵夫人看见伯爵感到那么惊恐……她还那么确信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就是鬼魅。用完餐,弗朗兹掏出怀表。

“怎么,您还有事情要办吗?”伯爵问道。

“请原谅,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什么事情?”

“我们还没有换装的服饰,而今天必须换装。”

“这事就不必操心了。我想,我们在波波罗广场那儿有一个专用房间,我派人把你们指定的服装送去,到时候我们就当场在那儿换装。”

“看完行刑之后吗?”弗朗兹高声问道。

“当然看完行刑了,或者在行刑中间,之前悉听尊便。”

“正对着断头台?”

“断头台是狂欢节的组成部分。”

“唔,伯爵先生,我考虑过了,”弗朗兹说道,“自不待言,我十分感谢您的盛情,不过,在您的马车上,在罗斯波利宫窗口,有我一席之位,我就很满足;至于在波波罗广场对面窗口给我的位置,请您另行支配吧。”

“我可提醒您,您要错过机会,看不到一个非常新奇的场面。”伯爵答道。

“那您就讲给我听吧,”弗朗兹又说,“我确信,事情由您的口中叙述出来,跟我亲眼看见一样,会给我留下强烈印象。说起来,我不止一次想去观看处决人,但始终下不了决心。你怎么样,阿尔贝?”

“我嘛,”子爵答道,“我倒看过杀加斯坦,不过,当时我好像喝醉了,那天我中学毕业,我们在一家什么酒馆闹了个通宵。”

“这不成其为理由,在巴黎没有做过的事情,到外国就不见得不能做:旅行就是为了长见识,各处走走,就是为了多看看。如果有人问您在罗马怎样处决犯人?而您却回答不知道。想一想,您的脸面往哪儿放。据说判处死刑的那个罪犯是个恶棍,他竟然举起炉子的劈柴架,一下子打死他的养父,一位善良的教堂司铎。活见鬼!要杀害一位神职人员,应当使用一件像样的凶器,而不该拿什么劈柴架,尤其是这位神职人员可能就是我们的父亲。您若是去西班牙旅行,一定要去看斗牛,对吧?那好,就假定我们要去观看的是一场搏斗;想一想在竞技场上的古代罗马人,想一想打死三百头狮子和一百人丧生的狩猎。再想一想那八万掌声雷动的观众,那些偕将要出阁的女儿去的贤惠的主妇,而那些纤手雪白的可爱的贞女则跷起拇指、娇媚地示意:喂,不要偷懒!那人快断气了,赶快把他结果掉吧。”

“你去吗,阿尔贝?”弗朗兹问道。

“唔,当然去啦,我的朋友!本来跟你一样不想去,可是,伯爵这番话把我说服了。”

“你想去那我们就去吧,”弗朗兹说,“不过,要去波波罗广场,我想走巨流街,这能行吗,伯爵先生?”

“步行可以,坐车不行。”

“那我就步行去。”

“您一定要走巨流街吗?”

“是啊,我要看一样东西。”

“那好,我们就走巨流街,让马车到波波罗广场,在巴布伊诺街路口等候;走巨流街也未尝不可,我顺路看看我吩咐的事情办妥没有。”

“大人,”仆人打开门来禀报,“有一个苦行僧打扮的人要同您谈谈。”

“哦!对了,”伯爵说道,“我认识他。两位先生,回客厅坐一坐好吗,客厅中间的桌子上有上等哈瓦那雪茄。我随后就过去。”

两个青年站起来,伯爵再次道歉,送他们走进一扇门,他则从另一扇门出去。

阿尔贝是个烟鬼,他到意大利之后,抽不到巴黎咖啡馆的雪茄,认为是一桩不小的牺牲,现在走近桌子,看到真正地道的雪茄,不禁惊喜地叫一声。

“怎么样,”弗朗兹问道,“你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人如何?”

“我觉得如何!”阿尔贝回答,显然他奇怪朋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觉得他人很热情,待客非常殷勤,见多识广,研究思考过许多问题,跟布鲁图斯一样,信奉斯多噶主义;而且,”他美滋滋地朝上吐了一口烟,看着烟圈升上天棚,“他还有上等雪茄。”

这就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他一向认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才对人和事物提出见解;弗朗兹深知这一点,也就不想改变他的看法。

“可是,有一件怪事你注意到了吗?”弗朗兹问道。

“什么怪事?”

“他总注意端详你。”

“端详我?”

“对呀,端详你。”

阿尔贝略一思索,叹了口气,又说道:“唉!这不足为奇。我离开巴黎已近一年,衣服式样都陈旧了。伯爵很可能把我当成小地方人。亲爱的朋友,向他解释一下,求求你,一有机会就对他说并非如此。”

弗朗兹微微一笑。片刻之后,伯爵回来了。

“好了,先生们,”他说道,“现在完全听二位的吩咐,事情都安排妥当,马车独自到波波罗广场等候,我们则步行前往,如果你们愿意,就走巨流街。您带上几支雪茄,德·莫尔塞夫先生。”

“唔,非常乐意,”阿尔贝说道,“因为,意大利雪茄比法国专卖局出售的还难抽。等您到巴黎,这份人情我再还给您。”

“没必要谢绝,日后我准备去,既然有您这话,我一定登门拜访。好了,先生们,已经十二点半了,不能再耽搁,动身吧。”

三人一道下楼。车夫又最后请示了主人,便趋车沿巴布伊诺街驶去,而这三位则安步当车,经过西班牙广场和弗拉蒂纳街,一直到达菲亚诺宫和罗斯波利宫。弗朗兹的目光全部投向罗斯波利宫的窗户,他还记得披斗篷的人和农夫打扮的人在竞技场约定的信号。

“哪几个是您的窗口?”他口气十分自然地问伯爵。

“最边上那三个窗口。”伯爵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的语气也毫不做作,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句问话的用意。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个窗口,只见两边的窗口挂着黄缎窗帘,而正中那扇则挂着红十字白缎窗帘。披斗篷的人言而有信,实现了对那个农夫打扮的人的承诺;再也无可怀疑,披斗篷那人正是伯爵。三扇窗口还空无一人。然而,四面八方都在准备:有人放椅子,有人搭断头台,有人挂窗帘。等到钟声一响,戴面具的人才能出动,马车才能行驶;然而,大家都感到每扇窗户里都躲着换装过的人,每扇大门后都停着马车。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沿巨流街朝前走。越临近那个大众广场,人群越密集;在攒动的万头之上,耸立着两样东西:标示广场中心的上有十字架的方形尖塔,在尖塔前面,正好在巴布伊诺街、科尔索街和里佩塔街的路口,则是断头台:两根支柱之间月牙形铡刀闪闪发亮。他们走到街拐角,遇见等待主人的伯爵的管家。租窗口的价钱,伯爵不愿当着客人的面讲,也确实高昂得惊人;那座大宫殿坐落在巴布伊诺街和潘丘之间,他租的屋子位于三楼,有一间更衣室,与卧室相通,只要把房门一关,就可以像在家里一样更换衣服,椅子上放着小丑服装,是蓝白缎子做的,非常华丽。

“既然你们让我选择,”伯爵对两位朋友说,“我就给你们准备了这几套。一则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服装,二则不怕彩纸屑,落到身上也不显眼。”

伯爵这些话,弗朗兹没有完全听懂,也许他没有领会伯爵的这份好意,心思全部投到波波罗广场上所呈现的景象:那可怕的断头机,此刻是广场的主要装饰物。弗朗兹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断头台,我们说断头台,因为罗马的这种刑具,可以说同我们国家的如出一辙,只是铡刀呈月牙状,但凸边是刀刃,落下来铡头的高度略低些,差别仅此而已。两个人坐在犯人服刑的翘板上,趁等待的工夫吃午饭;弗朗兹能望见他们吃的是面包和香肠,其中一人从翘板下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伙伴。那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单单看到这一情景,弗朗兹就感到头发根冒冷汗。头天傍晚,犯人由卡塞里·诺伏监狱押到波波罗广场,在圣玛利亚小教堂里过夜,每人由两名教士陪伴;关押他们的小礼拜堂安有铁栅栏,前边有哨兵把守,每小时换一班岗。荷枪士兵排成两列,从教堂门口一直拉到断头台,两列中间有十步宽,断头台周围有百步方圆的空场,闲人禁止入内。其余地方挤满了男男女女。许多妇女让孩子骑在肩头上,那些孩子上半身高出人群,所处的位置极为优越。潘丘宛若巨大的看台,每一阶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在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拐角,两座教堂的阳台上则挤满了运气好的看客;柱廊的台阶上则汇成五颜六色的海潮,不断地涌向门廊;墙头每个能上人的凹处,都立着一尊活雕像。伯爵的话确实不错:人生最奇妙的景观,莫过于死亡。

在这种隆重的场面,本来应当保持肃静无声,可是人群却沸沸扬扬,嬉笑和欢呼汇成一片喧哗;显然这又像伯爵所讲的,在这群老百姓看来,处决犯人不过是狂欢节的序幕。喧闹声突然停止,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只见教堂的门打开了。一组苦修士由头儿在前面带领,从教堂里走出来,每人都罩着一条灰色口袋,只有两个洞露出眼睛,他们每人手中擎着一支蜡烛。苦修士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赤身裸体,仅仅穿一条粗布短裤,左腰间挎着一把带鞘的大刀,右肩头扛着一把大铁锤,此人便是刽子手。此外,他脚上还用绳子系着一双便鞋。刽子手后面走上来两名罪犯,按行刑的先后,前面是佩皮诺,后面是安德烈。每名罪犯都有两名教士陪伴。两名罪犯谁也没有蒙上眼睛。佩皮诺的脚步相当稳,大约他已得到信儿了,知道对他如何安排。安德烈则由一名教士架着胳膊。两名罪犯不时吻吻忏悔师递上来的耶稣受难十字架。

单单看到这种场面,弗朗兹的双腿就软了,他看了看阿尔贝,只见他的伙伴脸色跟衬衣一样刷白,手臂机械地一掷,将抽了半截的雪茄扔到很远。唯有伯爵不动声色,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面颊隐约泛起一层红晕。他的鼻孔张大,如同猛兽嗅到血腥味;他的嘴唇微启,露出豺狗一般雪白尖利的细牙。尽管如此,他的脸却显露温柔的笑意,一种弗朗兹从未见过的表情,尤其那双黑眼睛,充满了宽容和善意。

这工夫,罪犯继续走向断头台,越来越近,他们的相貌也渐能分辨了。佩皮诺约有二十五六岁,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皮肤晒成古铜色,眼神放肆而粗野。他高高扬起头,嗅着风向,好确定他的救星在哪方出现。安德烈又矮又胖,一脸凶相,看不出多大年龄,约莫有三十岁。他的头耷拉在肩上,双腿发软,整个身子仿佛在机械地走动,根本不受意志的指挥。

“我好像听您说过,只处决一个人。”弗朗兹对伯爵说道。

“我对您讲的是实话。”伯爵冷淡地答道。

“可是押来两名罪犯。”

“是啊,不过,其中一个要死了,另一个还会活很久。”

“要有赦免死罪书,那也该送到了。”

“瞧,那不来了?”伯爵说道。

果然,当佩皮诺走到断头台脚下时,一名仿佛迟到的苦修士穿过人墙,而未受到士兵的阻拦,他走到苦修士队列眼前,把一张打成两折的纸递给领队。佩皮诺热望的目光没有漏掉一点情况;苦修士领队打开那张纸,看了一遍,然后举起手。

“感谢上帝!感谢教皇陛下!”他高声清晰地高呼,“赦免了一名罪犯的死罪。”

“赦免令!”老百姓异口同声地叫喊,“有赦免令!”

一听赦免令,安德烈仿佛挺起来,又抬起脑袋,嚷道:“赦免谁?”

佩皮诺却静静地一动不动,但喘息有些急促。

“赦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死刑。”苦修士的领队说道。他随即把赦令交给带队的军官,军官看完又还给他。

“赦免佩皮诺!”安德烈叫嚷,他完全从麻木的状态中醒来,“为什么赦免他而不赦免我?我们应当一道死。你们答应我先处死他,你们没有权利让我一个人死,我不干!”他挣脱两名教士的手臂,连声吼叫,狠命扭动,企图挣断捆绑双手的绳子。

刽子手打了个手势,两名助手立即从断头台跳下来,按住这个罪犯。

“那是怎么回事?”弗朗兹问伯爵。

法场上这一幕讲的是罗马土语,弗朗兹没有完全听懂。

“怎么回事?”伯爵答道,“您还不明白吗?那个人要被处决,可是看到他的同类不和他一道死了,他就暴跳如雷;若是松了绑,他会用利爪和牙齿把那人撕得粉碎,他自己要丧命,也绝不让那人活下去。人啊!人,就是鳄鱼的同类!卡尔·穆尔这话讲得真对。”

伯爵朝人群伸出两个拳头,高声说道:“我算看透你们了,无论任何时候,你们都狗彘不如。”

这工夫,安德烈和刽子手的两名助手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那个罪犯一直号叫:“他也该死,我非要他死不可!你们无权只杀我一个人!”

“瞧吧,瞧吧,”伯爵抓住两个青年的手,继续说道,“瞧啊,凭良心说,那非常有意思:那个人本来已经听天由命,走向断头台,固然要像个懦夫一样死去,但他毕竟毫不反抗,毫无怨言。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这点力量吗?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点安慰吗?你们知道是什么使他俯首就刑吗?无非有一个人跟他同样惶恐,无非有一个人要跟他一起丧命,无非有一个人在他之前处决!牵两只羊给屠夫送去,牵两头牛到屠宰场,然后让其中一个明白它的同伴不会死,瞧吧,那只羊会咩咩欢叫,那头牛也会哞哞欢叫;可是人呢,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给人规定仁爱为第一要义,赋予人以声音来表达思想;然而,他一听到他的伙伴得救的消息,第一声叫喊是什么呢?是一声咒骂!人这个自然的杰作,这个万物之灵,该有多么光彩啊!”

说罢,伯爵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瘆人,表明他一定创剧痛深,才发出那种笑声。

这工夫,罪犯仍在挣扎,看着真可怕。两名助手把安德烈弄到断头台上;所有人都反对他,两万个人齐声呼喊:“处死他!处死他!”

弗朗兹不禁向后缩,然而伯爵却抓住他的胳膊,拖拉留在窗前。

“您这是怎么啦?”伯爵对他说,“可怜吗?老实说,他也真值得您的怜悯!假如您听见有人喊打疯狗,您一定会操起枪,跑到街上,一枪把那可怜畜生打死,毫不留情,而其实,它的罪过无非是被另一条狗咬了,想要以牙还牙。而现在呢,您去同情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挨任何人的咬,却杀了他的恩人,此刻他的手绑起来了,再也不能杀人,就拼命要看到他的狱友,他的患难的伙伴被处死!嗳,嗳,瞧啊,瞧啊!”

其实,这种劝告已属多余,弗朗兹对这可怕的场景似乎已经着迷,只见两名助手将罪犯弄到断头台上,也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乱咬狂叫,硬把他按倒跪下。这工夫,刽子手在旁边站定,举起大锤,示意两名助手闪开,不待罪犯重新站起,一锤砸下去,砸到罪犯的左太阳穴上,发出“噗”的一声响,罪犯像一头牛似的翻身扑倒在地,随即又一翻转仰面朝天。这时刽子手撂下大锤,从腰带抽出尖刀,一下割开罪犯的喉咙,又跳到他的肚子上,用力践踏。每踏一下,罪犯的喉头便喷射一股鲜血。弗朗兹再也受不了,赶紧抽身退后,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处于半昏迷状态。阿尔贝仍留在原地,但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窗帏。伯爵则挺立在那里,像复仇天使一样得意扬扬。 nbLcjBWKdfNuCLjEE3yVN0wZ/m4FQx++VNNlxdM5wppNVaXCJ5hlDHRlKuDMyA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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