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兹找到个折中办法,他们去竞技场,一路避开任何古迹,因此不会先饱眼福,等到见到那雄伟的古建筑反而兴趣大减。马车沿西斯蒂尼亚街行驶,到圣马利亚教堂往右拐,经过内城街和圣彼得街,一直驶到竞技场街。这条路线还有一个好处,弗朗兹可以靠在车子角落,专心思索一系列的奇事。帕特里尼叙述的那段故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又同基督山岛上那位神秘的东道主联系起来:他心中产生种种疑问,但是没有得到一种满意的答案。再说,有一件事实还使他念念不忘那位朋友水手辛伯达:水手和山贼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帕特里尼提到王霸能躲到渔夫的船上或者走私船上,这也令弗朗兹想起同小游艇的船员一起吃饭的那两名强盗,而那游艇竟肯绕道,专程把他们送到韦基奥港。基督山岛那位东道主自报的姓名,又经饭店老板的口说出来,足以证明那人的博爱行为不但施在皮翁比诺、奇韦塔维基亚、奥斯蒂亚和加埃塔沿海一带,而且遍及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一带沿岸。弗朗兹还记得,他亲口提过突尼斯和巴勒莫,这也是他交游极广的明证。然而,这如潮的思潮,不管如何萦绕这青年的头脑,但当他一望见那古竞技场黑黝黝的巨大身影耸立在面前,也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一束束惨白的月光从废墟的门洞照下来,就像幽灵的眼睛射出的目光。在苏丹坪旁边停车,车夫过来开车门,两个青年跳下车,忽然发现一名导游站在面前,仿佛是从地里钻出来的。饭店的导游已经跟来,这样他们就有了两名导游。既然到了罗马,在导游方面就不能不讲排场。你一踏进旅馆,立刻就有一名全陪导游抓住你不放,一直到你离开这座城市为止。此外,每个景点还有专项导游,简直可以说,每个景点的每一处都有导游。由此可以想见,竞技场这样世界闻名的古迹,自然是不乏导游的;关于竞技场,马提雅尔
早就说过:“孟斐斯
休再炫耀金字塔的野蛮奇迹,休再赞美巴比伦城的名胜;那一切同恺撒这一阶梯看台的巨大工程相比,就应当自惭形秽了,而盛名的所有声音,都应当一齐颂扬这一建筑。”
弗朗兹和阿尔贝无意摆脱导游的控制,况且要摆脱也很难,因为在这座古建筑中,唯独导游有权举着火把随处走动。因此,他们面对导游,毫不抵抗就束手就擒了。弗朗兹来过不下十次,非常熟悉这一参观路线,而他的伙伴则初来乍到,头一回踏入弗拉维乌斯·韦斯巴芗
的工程。尽管导游胡说八道一通,但是我不能不为这位皇帝赞颂一句:这一废墟给阿尔贝留下强烈印象。的确,不是亲眼领略,很难想象这个古建筑废墟如何壮美,尤其是这南欧的月光犹如西方的暮色,在这神秘的辉光中,废墟的雄姿显得增大了一倍。反正导游不愿放弃毫无限制的权利,一定会让阿尔贝仔细参观狮子洞、角斗士的隔栏、皇帝的看台,而弗朗兹又有心事,因此他在内廊下走了百十来步,就把阿尔贝丢给导游,他独自一人登上半坍毁的阶梯,坐到一根大柱的阴影下,面对一处半圆形的缺口,能够纵览这花岗岩巨大建筑的整个壮阔雄姿。
弗朗兹坐在柱子的阴影下望着阿尔贝,大约过了一刻钟,只见他由两个举着火把的导游陪同,从竞技场另一端的出口走出来,仿佛幽灵追着鬼火,一级一级下去,走向贞女专用的看台;这时忽听下面一个石块滚落的声响,从他刚才走的楼梯的对面台阶传来。在时间脚步的践踏下,一块石头滚动并落入深渊,这并不算稀罕事;然而这回,弗朗兹却听出是人踏落的,而且他也听见脚步声,尽管那人走路极轻,竭力不发出声音。不大会儿工夫,对面台阶果然出现一个人影,那边正好洒着月光,只见那人一步步往上走,逐渐从黑暗中出来;反之,如果顺着台阶往下去,越走就越黑暗。大约是个游客,像他一样讨厌导游的聒噪,而喜欢独自凭吊,因此,弗朗兹毫不奇怪;然而,看那人登上最后几级时的迟疑样子,到了平台站住倾听的姿势,显然到此别有目的,要等什么人。
弗朗兹下意识地尽量躲到柱子后面。在他们两人头上十尺高处,拱顶已经残破,有一个圆圆的大洞,宛若井口,可以望见星光灿烂的夜空。那缺口让月光流泻下来,大约已有数百年了,缺口四周长了些杂草,那绿色枝茎的倩影,在幽蓝的苍穹衬托下,轮廓十分清晰。而那青藤的粗蔓则从上面看台垂下来,在拱顶下摇曳,仿佛飘动的绳索。那个诡秘出现而引起弗朗兹注意的人,停在半明半暗的位置,脸庞看不清楚,但那套装束倒还能分辨:他身上披一件肥大的褐色斗篷,下摆的一角斜搭在左肩上,遮住他的下半张脸,而头上那顶宽檐帽又盖住他上半张脸。斜射下来的月光只照到他的下半身,看得出他穿一条黑色裤子,足蹬一双锃亮雅致的皮靴。显而易见,那人即使不是贵族,至少也是社交圈子的名流。他在那里伫立几分钟,显然有点不耐烦,这时上面看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霎时间,拱顶缺口出现一个人影,遮住了月光,那人敏锐的目光往下面暗处一扫,发现披斗篷的人,便立即抓住一根粗藤,身子往下一溜,离地面还差三四尺高就轻轻跳下来。他穿一身特朗特维尔服装。
“请原谅,大人,”那人讲的是罗马方言,“让您久等了。但我只晚了几分钟。拉特朗街圣让教堂的钟刚敲十点。”
“是我来早了,而不是您迟到了,”那陌生人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语答道,“好,不必客套;况且,您即使让我等候,也必定有迫不得已的缘故。”
“大人说得不错,我刚从圣安琪狱堡来。我费了许多周折,才同贝波接上头。”
“贝波是谁?”
“贝波在狱堡里干事,我每年给他一笔钱,好了解圣安琪狱堡里的情况。”
“哈哈!看来您倒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亲爱的朋友!”
“有什么办法,大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难保有一天,我不会像佩皮诺那样落入法网;因此,我要养只老鼠,到时候好把罩住我的狱网咬几个洞。”
“简单说吧,您打听到什么情况?”
“星期二下午两点钟要处决两个人,这是罗马重大节日开幕式的传统节目。一名犯人处以槌刑,那个恶棍死有余辜,他竟然杀害了抚养他长大的神父。另外一名要绞死,他就是可怜的佩皮诺。”
“还不是怪您,亲爱的朋友,您是教皇的子民,却在附近的王国造成极大的恐怖,他们只好杀一儆百了。”
“可是,佩皮诺根本没有入伙;他是个可怜的牧人,唯一的罪状,就是向我们供应食物。”
“这就足以表明他是你们的同谋。因此,对他就是另眼看待,仅仅处以绞刑,而您万一被捕正法,那可要槌击而死。这样变换点花样,也能热闹一些,能满足各种口味的观众。”
“还不算我准备的花样,准出乎他们的意外。”
“亲爱的朋友,”披斗篷那人又说,“恕我冒昧,您好像要干什么蠢事。”
“我要劫法场,那可怜的家伙是因为给我干事,才落到那个地步。圣母在上,那个诚实的小伙子要丧命,我若是坐视不管,那就成了懦夫。”
“您打算怎么办?”
“我在断头台周围布置二十来个人,等佩皮诺被押上来,我发出信号,大家拔出匕首,一拥而上,从行刑队中把犯人劫走。”
“我看这么干把握不大,我的办法更稳妥。”
“请问您的办法,大人?”
“我拿出一万皮阿斯特,送给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就会进行斡旋,促使佩皮诺得以缓刑一年;我再拿出一千皮阿斯特,送给另外一个我认识的人,他就会在这一年中,帮助犯人越狱逃走。”
“您有成功的把握吗?”
“当然啦!”披斗篷的人用法语答道。
“大人说什么?”那人又问道。
“亲爱的朋友,我是说我一个人拿钱打点,比你们所有人舞刀弄枪地硬拼更有效果。还是让我去办吧。”
“那再好不过,但是怕您万一失利,我们还是准备好。”
“要准备悉听尊便,不过请相信,我准能让他得到缓刑。”
“要注意,后天就是星期二,您只有明天一天的工夫。”
“一天行啊,有二十四小时呢,每小时有六十分钟,而每分钟则有六十秒钟;在八万六千四百秒当中,能干成许多事情。”
“大人若是成功了,怎么通知我们呢?”
“那很容易。我在罗斯波利咖啡馆租了最上面的三个窗口;如果我得到他的缓刑令,那么两边的窗口挂黄缎窗帘,中间的窗口则挂红十字白缎窗帘。”
“好极了。那么,缓刑令由谁传递呢?”
“您派一个手下人,装扮成苦修士。我把缓刑令交给他,他身穿修士袍,就能一直走到绞刑架脚下,把命令交给监斩官,监斩官再把命令交给刽子手。不过,先得把这消息透给佩皮诺,以免他到刑场吓死或者吓疯了,那我们就白白为他花一笔钱了。”
“听我说,大人,”那个农民模样打扮的人又说,“我对您完全忠心,您确信这一点,对吧?”
“至少我希望如此。”
“那么,您救了佩皮诺之后,我对您就不只是忠心耿耿,而且唯命是从。”
“亲爱的,这话你可得想想再说!有朝一日,也许我会向你提起的,因为有朝一日,我也可能需要你……”
“那好,大人,您需要之时,定有我在,如同此刻,我能借重您一样。哪怕远隔天涯,只要您写信吩咐一句:‘办这件事。’我就一定去办,君子一言……”
“嘘!有声音。”陌生人说。
“那是举着火炬参观竞技场的游客。”
“不要让他们瞧见我们在一起。那些导游都是奸细,可能会认出你;亲爱的朋友,不管我多么看重你的友谊,但我十分担心,这种关系一旦被人发现,我的信誉就要受到一些损失。”
“说好,您如果拿到缓刑令?”
“中间窗口挂的窗帘上有红十字。”
“您若是没有拿到呢?……”
“三个窗口全挂黄色窗帘。”
“如果那样?……”
“如果那样,我无话可说,亲爱的朋友,你们可以动武,大干一场,我在那里观战。”
“再见,大人,拜托您了,您也净可信赖我。”说罢,那个农夫打扮的人走下阶梯不见了,而另一个陌生人用斗篷的衣角更严地遮住面孔,从弗朗兹身边两步远的地方走过,由外台阶下去了。紧接着,弗朗兹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场里回响:那是阿尔贝在叫他。弗朗兹要等那两个人走远才答应,以免他们知道会面时有人目击:他们的面貌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他们的谈话他全听到了。
十分钟之后,弗朗兹又乘车回饭店;一路上,阿尔贝大肆论证普林尼
和卡尔普尼乌斯
的观点,主张竞技场内安装铁丝网,以防猛兽扑向观众;弗朗兹由他讲去,也不反驳,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急于回去,好无人打扰,独自思考他刚才目睹的场面。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他肯定素昧平生,是头一次见到的人,头一次听见声音;但是另外一个则不然,他的面孔虽然一直遮着斗篷,并停在阴影里,弗朗兹无法识辨,但是他讲话的那种声调,弗朗兹先前曾听到过,印象极深,这回当即就听出来了。他那带有揶揄的声调听来特别,有几分尖厉,如同金属的撞击,无论在基督山岛的石洞里,还是这古竞技场的废墟中,都令弗朗兹震悚。因此,弗朗兹确信,此人正是水手辛伯达。此人曾激起他极大的好奇心,如若换个场合,他一定要上前相认;然而这回,他听到的谈话太机密,在这种情况下上前相见,不啻为冒犯,这种担心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于是,他克制住自己,任凭此人走开,但又暗下决心,下次再不期而遇,他绝不放过相见的机会。
弗朗兹心事重重,难以安眠。这一夜晚,他的头脑反复回想与岩洞那位东道主有关,又与古竞技场那个诡秘游客有关的所有情况,越想越相信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个人。天快亮时他才睡着,醒来自然很晚了。阿尔贝不愧是个地道的巴黎人,事先安排了晚上的活动,派人到阿让蒂纳剧院定了包厢。弗朗兹要往法国写几封信,全天把马车交给阿尔贝一人使用。傍晚五点钟时,阿尔贝回来了,这一天他游览了罗马市容,持推荐信到处拜访,晚上接受了邀请。一天工夫,阿尔贝不仅进行了这么多活动,还抽时间打听了演出的剧目和演员的情况。晚上演出歌剧《巴黎茜娜》
,由柯赛莉、莫里亚尼和斯佩克主演。这两个青年运气还不错,能看到意大利三位最负盛名的演唱家,演出《拉美莫尔的露契亚》的作者最优秀的一部歌剧。阿尔贝始终不习惯意大利歌剧院:既没有楼厅,也没有敞厢座位,观众还不能走进乐池;对他这个坐惯了滑稽剧院单人座、歌剧院大包厢的人来说,这种种缺陷是难以忍受的。尽管如此,阿尔贝每回同弗朗兹去看戏,还总打扮得美轮美奂,但白费了一番心思;说起来,也真是我们上流社会的一位杰出代表的耻辱:四个月来,阿尔贝游遍了意大利,竟然没有一回艳遇。阿尔贝有时还想自我解嘲,但心中实在憋闷,就凭他,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居然无人问津。尤为令人难堪的是,按照我们可爱的同胞的谦和习惯,阿尔贝从巴黎动身去意大利,准抱着大出风头的信念,回国后大肆炫耀他在异国的艳遇,从而给根特大街的府邸增添许多乐趣。唉!一件好事还没有遇上,在热那亚、佛罗伦萨、那不勒斯等地,那些光艳照人的伯爵夫人都十分钟情,倒不是忠于丈夫,而是忠于情人。阿尔贝已经得出这样痛心的结论:意大利女子至少有一点胜过法兰西女子,即忠于她们的不忠行为。这并不等于说没有例外,各国均如此,意大利亦然。
按说,阿尔贝这个青年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十分聪颖;又是子爵——当然是刚封的新贵。不过在这年头,无须证明自己的家世,爵位始自1399年还是1815年,已经无足轻重了!更重要一点,阿尔贝有五万里弗尔的年金;在巴黎赶时髦,这是绰绰有余的。像他这样一个人,走过不少城市,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青睐,的确有些丢面子。因此,他要在罗马挣回面子;而且狂欢节,无论哪个国家举行这种盛大的活动,都意味是一段放纵的时间,连生活最严肃的人也会有点儿出格的举动。
第二天狂欢节就要开始了,阿尔贝认为在开幕之前做本人的广告,是至关重要的。他正是抱着这种打算,在剧院定了一个最显眼的包厢,行前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最显眼的包厢,在法国剧院位于侧廊,而在意大利剧院则位于第一排。须知那里的头三层,一层比一层华贵,因此称作贵族包厢。这两个朋友定的包厢能宽宽裕裕地坐下十二人,但花费还略低于巴黎多用剧院的四人包厢。阿尔贝还另有一种期待:一旦他在哪位罗马美人的心中占一席之地,那么自然而然,人家的马车里或华丽的阳台上就有他一席之位,他就能高高地坐着贵族马车观看狂欢节了。
出于这种种考虑,阿尔贝格外精神抖擞,背对着演员,半个身子探出包厢,用六寸长的观剧镜瞄向所有漂亮的女郎。阿尔贝虽然这样卖力招摇,却没有引来一位美人的惠顾,哪怕是一下好奇的回眸。其实,那些女郎都在谈论自己的事,自己的恋情和欢乐,谈论第二天开幕的圣周狂欢节,根本无暇顾及演员的表演、剧情的发展,只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大家才转过身去,听一段柯赛莉唱的宣叙调,或者为莫里亚尼的精彩唱段鼓掌,或者为斯佩克的出色表演喝彩,随后他们又继续私下交谈。
第一幕接近尾声的时候,弗朗兹看见一间空包厢的门打开,走进一位他有幸认识并以为还在巴黎的贵妇,他不禁微微一怔。阿尔贝看到他朋友的神色,便扭身问道:“你认识那位女子吗?”
“认识,你看她怎么样?”
“很可爱呀,朋友,还是个金发女郎。嘿!那头发真美!是法国人吗?”
“不,是威尼斯人。”
“她怎么称呼?”
“G伯爵夫人。”
“唔!我听说过,”阿尔贝提高嗓门,“据说她才貌双全。上次维尔福夫人举行舞会,她也参加了,我本来可以让人引见给她,竟错过了那个机会:我真是个大傻瓜!”
“我帮你弥补好吗?”弗朗兹问道。
“怎么!你跟她那么熟,都可以把我引见给她?”
“我生来有幸同她交谈过三四回;要知道,就凭这点儿过从,引见你总还不算唐突之举。”
这时,伯爵夫人看见弗朗兹,热情地向他招招手,弗朗兹则恭敬地颔首回敬。
“嗬!看来,你同她的关系非常密切吧?”阿尔贝说道。
“哎,这一点你就看错了,也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法国人到外国总好干蠢事,就是说我们总拿巴黎人的眼光看待一切;到了西班牙,尤其到了意大利,绝不要根据人们关系的随便程度,来判断人们的亲密程度。我们同伯爵夫人不过相投而已。”
“心灵相投吗?”阿尔贝笑着问道。
“哎,不过是性情相投。”弗朗兹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是在什么场合?”
“也是游览竞技场的时候,同我们这次一样。”
“在月光下?”
“对。”
“单独两个人?”
“差不多。”
“你们一直谈论……”
“古人。”
“啊!”阿尔贝惊叹道,“那可真够有趣的。到时候看我的,我若是有机缘,陪伴伯爵夫人那样漫步游览,保证只向她谈论今人。”
“那你可能要失算。”
“先别说别的,你答应我了,总得把我引见给她吧?”
“幕布一落下就去。”
“活见鬼,这一幕真长!”
“听听最后唱段,唱腔很美,柯赛莉唱得非常出色。”
“是啊,可是看那身段!”
“那么,斯佩克倒演得很感人。”
“要知道,听过松塔和玛丽勃朗的歌剧之后……”
“你不觉得莫里亚尼演技很高吗?”
“我不喜欢那种装腔作势。”
“噢!亲爱的朋友,”弗朗兹转过脸来说道,而阿尔贝还对着观剧镜张望,“你可真够挑剔的。”
幕布终于落下,德·莫尔塞夫子爵这才如愿以偿,他拿起礼帽,用手迅速拢拢头发,整整领带和袖口,示意弗朗兹他等待引见。与此同时,弗朗兹也以目光征询,得到伯爵夫人欢迎的表示,便立即满足阿尔贝急切的愿望,领着伙伴去敲伯爵夫人的四号包厢门;阿尔贝还利用走过半圆剧场这段路,顺手抚平衬衣领口和礼服翻领可能出现的皱褶。按照意大利的习惯,在前排陪伴伯爵夫人的年轻人立刻让座;同样,这新来的客人也要让座给随后再来的客人。弗朗兹把阿尔贝介绍给伯爵夫人,说他无论从社会地位和聪明才智来看,都是个首屈一指的青年;此话不假,在巴黎,在他的交际圈里,阿尔贝确是个无可指责的人。弗朗兹还补充说,在伯爵夫人去巴黎期间,阿尔贝未能抓住时机让人引荐给她,深感懊悔,现在求他帮助弥补这一过失,而他自己尚需引荐,却贸然带他朋友来,还请伯爵夫人宽谅。伯爵夫人答礼,优雅地向阿尔贝颔首致意,又把纤手伸给弗朗兹。她请阿尔贝坐到前座腾出来的位置,而让弗朗兹坐到她身后的一排座上。阿尔贝已想好话题:谈论巴黎,他向伯爵夫人提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弗朗兹明白他如鱼得水,便由他夸夸其谈,向他讨来大型观剧镜,也开始搜索整个剧场。
在他们对面一个包厢的前座,坐着一位绝色美人,她一身希腊装束,而且显得十分合体,显然那是她经常的服饰。在那女郎身后的暗影里,隐约有个男人的轮廓,但是面貌看不清楚。弗朗兹打断阿尔贝和伯爵夫人的谈话,问伯爵夫人是否认识那位美丽的阿尔巴尼亚女郎。那女郎不仅应当引起男士,而且应当引起女士的注目。
“不认识,”伯爵夫人答道,“我仅仅了解她是入冬时节到罗马来的。剧院开幕那天,我看见她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这一个月来,每场戏她必到,有时由此刻在那儿的先生陪伴,有时只跟随一个黑奴。”
“您觉得她怎么样,伯爵夫人?”
“美极了。梅道萨恐怕就像那位女郎。”
弗朗兹和伯爵夫人相视而笑。伯爵夫人继续同阿尔贝谈话,弗朗兹则接着用观剧镜端详那位女郎。幕布又拉开,演出芭蕾舞。这是一个优秀的意大利芭蕾舞节目,由著名的亨利执导;亨利是舞蹈编导者,在意大利极负盛名,而可怜的家伙却跑到水乡舞台来丢人现眼。这场舞蹈,从第一主角到最普通的配角,全团都上场,一百五十人同时起舞,或举手臂,或抬大腿,动作一致,非常齐整。这叫作“波利斯卡舞”。不管舞蹈多么精彩,弗朗兹也顾不上观赏,目光一直盯着那位希腊美人。只见她对演出显然很感兴趣,而陪伴她的那个男子却截然相反,在这精彩场面的过程中视若无睹,仿佛沉浸在甜美睡眠的融融之乐中,根本不管乐队的喇叭、铙钹和铜锣震耳欲聋的喧声。这场舞蹈终于结束,在池座观众的狂热掌声中,幕布徐徐落下。
意大利演出歌剧,习惯中间插段舞蹈,这样幕间休息时间就很短,但歌剧演员却能稍事休整,更换戏装,让舞蹈演员去显一显旋转飞舞的功夫。第二幕开场了,刚奏起前奏曲,弗朗兹就望见闭目养神的那个男子缓缓起身,凑到那位希腊女郎身边,那女郎则回头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手臂支在包厢前沿观看演出。上前说话那人一直在暗影里,他的面貌,弗朗兹一点也看不清楚。幕启之后,弗朗兹的注意力必然被演员吸引过去,他的目光暂时离开那希腊美人的包厢,移向了舞台。
第二幕开始有一段二重唱,表现巴黎茜娜在睡梦中,向阿佐泄露了她爱乌哥的隐情;受骗的丈夫忌妒得咬牙切齿,等确信妻子果然不忠,便把妻子唤醒,宣布他要报仇雪恨。唐尼采蒂真有一支生花妙笔,写出这样一段有声有色、既优美又残忍的二重唱。弗朗兹这是第三回听这一唱段,尽管他算不上酷爱音乐的人,但也深受感动。因此,他要随全场一齐鼓掌,可是分开的双手却僵住不动,喝彩声刚要出口就止息了。原来,对面包厢的那个男子站立起来,头部进入亮光中。弗朗兹当即认出,他就是基督山岛的那个神出鬼没的人,也正是昨天晚上在竞技场的废墟中,看身材听声音都很熟的那个人。再也无可怀疑了:那个怪异的旅行家,现在就住在罗马。
弗朗兹看见此人出现,内心惊异不禁溢于神色;伯爵夫人瞧他这副表情,便咯咯大笑,问他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弗朗兹答道,“刚才我问您是否认识那位阿尔巴尼亚女郎,现在我要问您是否认识她丈夫。”
“都不认识。”伯爵夫人答道。
“您从未注意过他吗?”
“哎,法国人才这么问!要知道,在我们意大利女子的心目中,世上只有我们爱的那一个男子。”
“这话不错。”弗朗兹应道。
“不过,要说嘛,”伯爵夫人接过阿尔贝的观剧镜,又说道,“那人大约是新出生的,是征得掘墓人的允许,从坟墓里出来的死人,瞧他那张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他总是那样。”弗朗兹答道。
“哦,那您认识他啦?”伯爵夫人问道,“我倒要问您他是谁。”
“我好像见过他,看着面熟。”
“不错,”伯爵夫人说着,美丽的双肩微微一抖,仿佛心里打了个寒战,“我理解,像他那样一个人,见过一面会终生难忘。”
弗朗兹当初所产生的印象看来不差,现在另外一个人也有同样的感觉。等伯爵夫人再次举起观剧镜凝望之后,他就问道:“怎么样,您看那人如何?”
“真像罗思文勋爵死而复活了。”
提起拜伦笔下的这个人物,弗朗兹凛然一惊:如果有什么人能使他相信世上确实存在鬼魅,那么正是对面那个人。
“我一定要弄清他是什么人。”弗朗兹说着便起身。
“哎!不行,”伯爵夫人高声说道,“不行,别离开我,我要留住您,还指望您把我送回去呢。”
“怎么!”弗朗兹附耳对她说,“您当真害怕啦?”
“听我说,”伯爵夫人又说道,“拜伦曾向我赌咒发誓,说他相信有鬼魅,还亲眼见过,甚至向我描述了鬼魅的面孔,喏,同那人一模一样:瞧那黑黑的头发、死灰色的面孔、那对放射奇异光芒的大眼睛;再瞧陪伴他的那个女人,也和一般女子不同,是个希腊人,是个异教徒……大约跟他一样是个巫师。恳求您,不要去。您若是有兴趣,明天再去追踪吧,今天我可说了,要把您留下。”
弗朗兹执意要去。
“听我说,”伯爵夫人站起来,“我要走了,今天有客人来,我不能看完演出;难道您就不能讲点礼俗,陪我回去吗?”
弗朗兹无法再婉拒,只好拿起帽子,打开包厢门,让伯爵夫人挽住他的手臂。伯爵夫人确实非常紧张,连弗朗兹也难免产生近乎迷信的恐惧,这种情绪是一件回忆引起的,因此十分自然,而伯爵夫人则是一种本能的感觉。弗朗兹扶她上车时,觉出她微微发抖。回到府上,并没有客人等候。弗朗兹便责备她诳驾。
“老实说,”伯爵夫人答道,“我有些不适,需要独自歇息;看到那个人,我就心神不定。”弗朗兹还想打趣。
“不要笑,”伯爵夫人说,“其实您也没有这份心思。还有,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好了。”
“只要不是让我放弃查清那人的来历,我什么都答应。此中有些缘故,我还不能对您讲,一定要了解那人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何处来,这我不知道;但是到何处去,我倒可以告诉您,他肯定要去地狱。”
“喏,您究竟要我答应什么事情,伯爵夫人?”弗朗兹又问道。
“唔!请您直接回饭店,今天晚上不要追踪那个人。离开一些人又立即去见另一些人,就能把这两拨人拉上关系。您不要充当媒介,把我同那个人联系起来。明天去追查,悉听尊便;不过,您绝不要把他引荐给我,那会把我吓死的。好了,晚安;您回去尽量睡个好觉吧;我可知道今晚谁也不能安睡。”
说罢,伯爵夫人便离开弗朗兹,倒叫弗朗兹琢磨不透,她究竟是存心戏弄,还是真的受了惊吓。
弗朗兹回到饭店,看见阿尔贝身穿便袍便裤,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
“哦!是你呀!”阿尔贝对他说,“真的,我还以为你明天才能回来呢。”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答道,“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对意大利女子的看法大谬不然;我原以为你在情场上屡屡受挫,已经改变看法了呢。”
“有什么办法!这些女人真是鬼精灵,令人根本猜不透!她们递过手来让你亲吻,又紧紧握住你的手,同你窃窃私语,还让你陪着回家;这种举止,一位巴黎女郎哪怕有两三分,那也会赢得轻浮之名。”
“对,说的就是,原因很简单,她们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什么也无须掩饰,她们在如但丁所说回响着‘是’字的美丽的国家里,可以无拘无束。再说,你也看到了,伯爵夫人真的害怕了。”
“怕什么?就怕我们对面陪伴希腊美女的那位谦谦君子吗?不过,我倒想看个究竟,当他们离开包厢时,我有意到走廊,同他们擦肩而过。真不知道你闹什么鬼,认定那是从阴曹地府来的!其实,那人相貌相当英俊,穿戴十分讲究,完全像在法国布兰或于曼那里定做的服装;不错,他的肤色有点苍白,可是你也清楚,苍白的肤色正是高贵的一种特质。”
弗朗兹微微一笑。阿尔贝正极力追求有一副苍白的面孔。
“好吧,”弗朗兹对他说,“我相信伯爵夫人对那人的看法失之偏颇。你靠近时,那人说话了吗?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
“他说话了,说的是现代希腊语。我从几个变态的古希腊语词听出来的。老兄,不瞒你说,我念中学时,希腊文成绩优异。”
“他讲的是现代希腊语吗?”
“很可能。”
“那就对了,正是他。”弗朗兹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待在这儿干什么呢?”
“设计一个令你惊喜的方案。”
“什么方案?”
“你不是清楚无法弄到马车吗?”
“当然弄不到!咱们尽了全力,可是一无所获。”
“我倒想出一个美妙的主意。”
弗朗兹白了他一眼,显然不相信他有什么想象力。
“老兄,”阿尔贝说道,“承蒙厚爱,给我一白眼,到时候我要你赔罪的。”
“我准备向你赔罪,亲爱的朋友,只要你的主意果真那么美妙。”
“听我说。”
“洗耳恭听。”
“没有办法弄到马车,对吗?”
“不错。”
“也租不到马匹。”
“是这样。”
“那么,弄一辆大板车总归可以吧?”“
也许吧。”
“弄两头牛也办得到吧?”
“有可能。”
“这就得了,老兄!咱们就这么办。我让人把牛车装饰起来,咱们再打扮成那不勒斯农夫的模样,仿佛从列奥波德·罗贝尔的精彩画卷上走下来。伯爵夫人若是肯参加,穿上普佐勒或索伦托地区的服装,那就更像了,咱们这组人就全了;她那身打扮一定很美,让人以为是《带小孩的女人》那幅画的原型。”
“嘿!”弗朗兹高声说,“这回你想对路了,阿尔贝先生,真的,这个主意好极啦。”
“而且是国粹,是那些懒王
每年重复的花样,无非如此!哈哈!罗马诸君,你们以为别人租不到车马,就会像流浪汉那样,凭着两只脚在你们大街上乱窜;哼!放心吧,没有车马也能发明出来。”
“这个得意的念头,你已经吩咐什么人去办了吗?”
“吩咐店家了。回到饭店,我就传店家上楼,对他谈了我的打算。他向我保证说,这事再容易不过。我还想让人给牛角镀金,他却回答说这需要三天工夫;看来,咱们只好放弃这种额外的装饰。”
“他在哪儿呢?”
“谁呀?”
“店家呢?”
“去置办了。等到明天,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今天晚上他就能给咱们答复啦?”
“我正等着他呢。”
话音未落,帕特里尼老板推门探进头来,问道:“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进来啦!”弗朗兹高声说。
“怎么样,”阿尔贝问道,“我们要的牛车,你弄到了吗?”
“弄到比那更好的。”店家答道,他那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
“哎!亲爱的店家,可得当心,”阿尔贝说,“好了求更好,反而会更糟。”
“大人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帕特里尼的口气十拿九稳。
“究竟弄到什么啦?”弗朗兹也问道。
“大人知道,”店家说,“基督山伯爵和二位住在同一层楼上吗?”
“大概是吧,”阿尔贝答道,“我们借了他的光,才挤到这间小客房里,像住在巴黎圣尼古拉街公寓的两名穷学生。”
“听我说,他知道你们眼下的难处,就邀请你们乘他的马车,还在他定的罗斯波利宫窗口给你们留两个位置。”
阿尔贝和弗朗兹面面相觑。
“你看怎么样,”阿尔贝问道,“咱们同那人素昧平生,能接受他这份厚意吗?”
“那位基督山伯爵,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弗朗兹转而问店家。
“是西西里或者马耳他的大贵族,究竟是哪个地方的,我也说不准,但是他跟博盖塞家族
的人一样高贵,财富也赛过一座金矿。”
“依我看,”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那人果真像我们店家说的这么彬彬有礼,那就会换一种方式邀请我们,或者送张请柬来,或者……”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弗朗兹说。
一名身穿华丽号服的仆人出现在门口,说道:“基督山伯爵派我前来,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两位先生。”他递给饭店老板两张名片,由老板传给两位青年。
“基督山伯爵先生,”仆人接着说,“要请两位先生允许,明天他以邻居的身份前来拜访,他请两位先生赏光指定合适的时间。”
“好家伙,”阿尔贝对弗朗兹说,“礼节周到,无可挑剔。”
“回复伯爵,”弗朗兹答道,“我们将荣幸地去拜访他。”
仆人这才退下。
“这才叫玩票儿呢,”阿尔贝说,“嘿,帕特里尼先生,你说得果真不假,那位基督山伯爵确有君子之风。”
“这么说,您接受邀请啦?”店家说道。
“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不过,老实说,我还真舍不得牛车和农夫的装束;如果没有罗斯波利宫的窗口来弥补我们的损失,那我还要坚持原来的想法。你说呢,弗朗兹?”
“我也一样,看在罗斯波利宫的窗口上才下此决心。”弗朗兹答道。
的确,在罗斯波利宫窗口让给他们两个位置,这使弗朗兹想起他在古竞技场听到的一段谈话:穿斗篷那人向农夫打扮的人保证,一定能拿到死罪缓刑书。而在阿让蒂纳剧院里出现的那个人,弗朗兹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如他确信的那样,就是披斗篷的那个人,那么毫无疑问,他一见面就能认出来,从而也就满足了他这一好奇心。
晚上,弗朗兹好长时间未能成眠,眼前总浮现那两个身影,心里盼望赶快天亮。到了第二天,就会真相大白了。这回,基督山岛的那位东道主,除非拥有盖吉斯
的隐身戒指,不露真相,否则,他显然无法逃避了。因此,早晨还不到八点钟,弗朗兹就醒来了。阿尔贝则不然,他没有这么多心事,无须早起,仍在酣睡。弗朗兹叫来店家。帕特里尼招之即来,始终是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问道,“今天是不是要处决人犯?”
“对,大人;不过,您问我这事,要是想弄个窗口,那就太晚了。”
“没这个打算,”弗朗兹又说,“我若是一定想看,到潘丘上总能找到地方。”
“嗬!我原以为,大人绝不愿意同下等人挤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潘丘就是天然的看台。”
“我很可能不去,”弗朗兹说,“不过,我还是想了解点情况。”
“什么情况?”
“我想了解处决罪犯的人数,他们的姓名,以及判处什么刑罚。”
“您算问巧了,大人,刚刚有人给我送来木牌。”
“什么木牌?”
“就是在处决人犯的前夕,挂到各路口的木牌,上面张贴人犯的姓名、罪名和处决的方式。这种布告牌,是要敦请信徒祈求上帝让罪犯诚心忏悔。”
“有人给你送木牌来,是要你同信徒一起祷告不成?”弗朗兹颇为怀疑地问道。
“那倒不是,大人,我同贴布告的人说好了,他每回都给我送来,就跟送戏单一样。我这里的客人,万一有谁想观看处决人的场面,事先就能了解情况了。”
“哦!你想得真周到啊!”弗朗兹高声称赞。
“唔!”帕里特尼微笑着,“不是自卖自夸,我竭尽全力,要让惠顾敝店的高贵的外国客人满意。”
“这一点我看到了,店家!请放心,我会逢人便讲的。现在,我要看看布告牌。”
“这很容易,”店主说着,把房门打开,“这层楼道上我就挂了一块。”他走出客房,摘下布告牌,拿给弗朗兹。
下面就是处决人犯布告的大意:
经最高法院判决,2月22日星期二,即狂欢节开幕之日,将在波波罗广场处死两名案犯,一名安德烈·龙多洛,因其杀害了拉特朗的圣若望教堂司铎,即尊敬的唐·恺撒·特利尼神父;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因其私通悍匪路奇·王霸及其匪帮罪;前者判处槌刑,后者判处绞刑。请慈悲的信徒祈求上帝让这两名死犯诚心悔罪。
这同前天晚上弗朗兹在古竞技场所听到的完全吻合,预定的处决毫无更改:人犯的姓名、罪行以及刑罚,全都一点不差。由此可以判断,十有八九那个农夫打扮的人就是路奇·王霸,而那个披斗篷的人就是水手辛伯达,他像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那样,在罗马继续他的博爱事业。
时间过得很快,已是上午九点钟,弗朗兹正要去唤醒阿尔贝,忽见他的伙伴衣冠齐整,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这位朋友心里惦念着狂欢节,破例起得这么早。
“怎么样,”弗朗兹问店主,“亲爱的帕特里尼先生,我们两个准备好了,前去拜访基督山伯爵,你看可以吗?”
“唔!当然可以!”店主回答。
“基督山伯爵习惯早起,我敢说他起床有两个多钟头了。”
“此刻登门拜访,你看不显得唐突吧?”
“一点也不唐突。”
“既然如此,阿尔贝,如果你准备好了……”
“完全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感谢咱们邻居的雅意。”
“走吧!”
穿过楼道就是,店主走在前面,替他们拉门铃。一名仆人前来开门。
“两位法国客人。”店主说道。
仆人鞠躬,请他们进去。
穿过两间屋子,便到了一间客厅。看这两间客房的陈设,弗朗兹和阿尔贝绝没有想到,帕特里尼的饭店竟有如此豪华的房间。同样,客厅也布置得十分高雅: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长沙发极为舒适,有圆鼓鼓的垫子、高高后仰的靠背。墙上挂着几幅名画,以及古战争缴获的名贵武器;每扇门都挂着厚厚的大门帘。
“大人请坐,我去向伯爵先生通报一声。”仆人说道。
说罢,他掀开一道门帘,闪身不见了。
在开门的一瞬间,单弦小提琴的乐声传至两个朋友的耳畔,又倏忽消逝,因为房门旋即关上,客厅里只放进来一缕乐音。弗朗兹和阿尔贝交换一下眼色,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家具、画幅和古兵器,第二次观赏倍觉这些陈设名贵精美。
“喂,你觉得怎么样?”弗朗兹问他的朋友。
“真的,老兄,我看咱们这位邻居,不是做西班牙公债空头交易的证券经纪商,就是微服出来游玩的亲王。”
“嘘!”弗朗兹说,“咱们马上就能知道,他这不是来了。”
这两位客人果然听到开门的声响,随即有人打起门帘,把所有这些财富的主人让进来。
阿尔贝迎上前去,可是弗朗兹却愣在原地。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古竞技场身披斗篷的那位怪客、剧院对面包厢的那个陌生人、基督山岛的那位诡秘的东道主。
“二位贵客,”基督山伯爵走进来说道,“务请原谅我在此候驾。本想登门拜谒,又恐时间太早,多有不便。况且二位已经传话执意来访,我就只好从命了。”
“伯爵先生,”阿尔贝答道,“弗朗兹和我,我们向您表示万分感激,感激您帮我们摆脱了窘境。我们正一筹莫展,准备别出心裁装饰一辆车子,不料接到您的盛情邀请。”
“噢!天哪!”伯爵说着,请两个青年坐到长沙发上,“全怪帕特里尼那个糊涂虫,不然,怎么能让你们受困这么久!他只字没有向我提起来,而我在此正愁孤单无伴,想找个机会结识毗邻的客人。我一听说能多少帮上点忙,二位也看到了,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抓住机会向你们致意。”
两个年轻人颔首逊谢。弗朗兹还未置一词,心中拿不定主意,由于伯爵无意同他相认,他一时不知道提起旧事好,还是静观动静好。他固然可以确认,伯爵就是昨天晚上坐在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不能肯定就是前天晚上在古竞技场碰见的那个人,于是他决定顺其自然,绝不正面向伯爵提起话头。况且,他已居优势地位,掌握对方的秘密,而反之,他弗朗兹无须掩饰什么,对方也奈何不得。这时,他打算把话题引向一点,或可澄清他的某些疑虑。
“伯爵先生,”他说道,“在您的马车上,在您租的罗斯波利窗口,都给我们安排了座位,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如何能在波波罗广场上,按意大利人的说法,弄到一个‘岗位’呢?”
“哦!对了,”伯爵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时凝视着弗朗兹·德·莫尔塞夫,“在波波罗广场上,是不是要处决什么犯人?”
“不错。”弗朗兹应道,他看见伯爵自动上钩了。
“等一等,我想想,记得昨天我吩咐过管家办这件事;也许我还能帮上这点儿小忙。”他说着,伸手拉了三下铃。
“您是否考虑过,”他对弗朗兹说,“如何节省时间,减少仆人徒劳往返的办法?我倒研究出一个办法:我拉一下铃的时候,是叫我的跟班,拉两下铃是叫管厨,拉三下铃才叫我的管家。这样,我既不用多说一句话,也不会浪费一分钟。喏,我叫的人来了。”
果然进来一个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那样子酷似领弗朗兹进岩洞的那个走私贩,但是他似乎根本不认识弗朗兹,显然事先已有安排。
“贝尔杜齐奥先生,”伯爵说道,“昨天我吩咐过,给我租一个对着波波罗广场的窗口,你办妥了吗?”
“大人,我去办了,”管家答道,“不过,有点儿太晚了。”
“什么!”伯爵皱起眉头,斥问道,“我不是对你说过,要租到一个吗?”
“给大人弄到一个,本来已经租给洛巴涅夫亲王了,我不得不出一百……”
“好了,好了,贝尔杜齐奥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就不要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啰唆了,租到窗口就行了。把那里的地址告诉车夫,回头在楼梯口等候送我们去。好了,去吧。”
管家鞠了一躬,刚要退下,只听伯爵又说:“喂!顺便问问帕特里尼,他是否收到布告牌,能否把处决犯人的布告送来一份。”
“不必了,”弗朗兹接上说,并从兜里掏出记事本,“我看到了布告牌,还抄下来了,喏,这就是。”
“好哇,既然这样,贝尔杜齐奥先生,这里没事了,你可以退下。再去吩咐一声,早餐备好就来请我们入座。这两位先生,”他转身又对两个朋友说,“肯赏光同我共进早餐吗?”
“唔,伯爵先生,这就太打扰啦。”阿尔贝说道。
“哎,恰恰相反,二位肯赏脸,我非常高兴。日后到巴黎,你们哪位,或者两位一起做东回请我就是了。贝尔杜齐奥先生,吩咐摆三副餐具。”
伯爵从弗朗兹手中接过记事本。
“哦,是这样,”他的语气就像念小广告那样,“‘2月22日星期二,将处决两名案犯:一名安德烈·龙多洛,因其杀害拉特朗的圣若望教堂司铎,即尊敬的唐·恺撒·特利尼神父;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因其私通悍匪路奇·王霸及其匪帮罪……’嗬!‘前者判处槌刑,后者判处绞刑。’不错,”伯爵补充说,“这正是原来的安排;不过,处决案犯的仪式,从昨天起有了点变化。”
“是吗?”弗朗兹不解地说。
“是的,昨天晚上,我应邀到罗皮格利奥西红衣主教府上做客,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已经缓刑了。”
“是安德烈·龙多洛吗?”弗朗兹问道。
“不是……”伯爵若不经意地答道,“是另一个……”他仿佛想不起名字,朝记事本上瞥了一眼,“是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这样就没有绞刑的场面了,但是还有槌刑:这种刑罚,头一回看会觉得特别新奇,甚至看第二回也有同样的感觉。至于绞刑,您也知道,那太简单,太一般了,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那断头机决不会失灵,决不会发抖,也不会砍歪,哪像斩夏莱伯爵那样,那个士兵要接连砍三十刀,也许黎塞留让那个笨家伙执刑。嘿!算了,”伯爵以轻蔑的口吻补充说,“在刑罚方面,欧洲人数不上,他们一窍不通,以残酷而论,其实他们还处于童年时期,更确切地说,已经到了暮年。”
“老实说,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听这种口气,您好像对比研究过各国刑罚。”
“至少可以说,我没有见识过的不多。”伯爵冷淡地说。
“观看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您感兴趣吗?”
“我的感觉最初是厌恶,继而是无动于衷,然后又是好奇。”
“好奇!这个词很可怕,您知道吗?”
“为什么?人的一生,最担忧的无非是死亡;好啊!研究一下灵魂出窍都有哪些不同的方式,而各人由于性格、气质,乃至所在国风俗的差异,又如何忍受从生存到寂灭这一最后过渡,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至于我,有一点我敢向您保证:人见的死越多,自身死的时候越容易。因此,依我看,死亡也许是一种刑罚,但并不能赎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弗朗兹说,“请您解释一下,要知道,我都无法表达您的话引起我多大的好奇心。”
“听我说,”伯爵又说道,他的脸浮现痛苦与仇恨的表情,如同一般人的脸泛起红晕一样,“如果有人以惨绝人寰的方式,长期折磨并残害了您的父亲、母亲、情侣,总之,从您心上夺去一个亲人,给您留下永难填补的缺陷、永不愈合的创伤,而凶手最后受到惩罚,上了断头台,以几秒钟砍头的痛苦抵偿多少年的精神痛苦债,您认为社会给您的这种补偿够吗?”
“不错,我了解,”弗朗兹答道,“人类的正义不足以安抚人心,只能让人以血偿还血债;因此,应当提出它办得到的要求。”
“况且,我这里不过举出一个实例,”伯爵又说道,“即一个人遭到杀害,社会就把凶手处死,以死相报复。然而,不是有人忍受百般折磨、千种痛苦,肝肠寸断,社会却不闻不问,甚至连上述那种不足的报复方式也不能提供吗?不是有些滔天大罪,就连土耳其人的尖桩刑
、波斯人的钻刑、伊洛魁人
的抽筋剥皮刑,也不足给予应有的惩处,而社会不是照样漠然处之,丝毫不加惩罚吗?……您说说,难道这种罪恶不存在吗?”
“当然存在,”弗朗兹答道,“社会容许决斗,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
“哼!”伯爵提高声音,“凭良心说,要以决斗达到报仇的目的,简直是开玩笑!一个人夺走了您的恋人,引诱了您的娇妻,玷污了您的爱女,使您蒙受奇耻大辱,终生忧心惨切,痛苦莫状,无权享受上帝造人所赐予人的那份幸福,难道您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或者一枪击中他的脑袋,就认为报仇雪恨了吗?岂有此理!且不说决斗之后,真正的胜利者往往是他,在世人的眼中,他洗刷了罪恶,因此可以说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不,绝不,”伯爵继续说,“假如我要报仇,我就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这么说,您不赞成决斗啦?也不会同人决斗啦?”阿尔贝听到如此怪论,也不禁问道。
“哎!哪里的话!”伯爵答道,“这么说吧:我可以为一件区区小事决斗,诸如一次侮辱、一句反驳的话、一记耳光,等等;决斗我毫不在乎,因为我的身体训练有素,我久历艰险,能够临危不惧,几乎可以肯定会杀死我的对手。嗳!决斗就决斗,但只能为这类小事。然而,如果别人给我造成一种缓慢的、深切的、无边而又恒久的痛苦,那么我想报复,就要尽量给对方造成同样的痛苦,这就是东方人所说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东方人是万物之冠,在这方面都堪称我们的教师,他们善于为自己创造一种梦境的生活、一种现世的天堂。”
“不过,”弗朗兹对伯爵说,“您持这种理论,就等于私设公堂,自己既当法官,又做刽子手,长此以往,您本人也很难永远逃脱法网。仇恨使人盲目,恼怒也会造成鲁莽,一味追求报复的人,到头来恐怕自己要喝下苦汁。”
“是啊,那人如果既穷又笨拙的话;然而,如他是百万富翁,又能随机应变,那就不然了。何况大不了也不过一死,即我们刚才所谈论的极刑,而且法国大革命宣扬博爱精神,这种极刑也只是砍头,已经取消了五马分尸和车轮刑。再说,大仇已报,受诛又有什么关系?唔,佩皮诺那家伙,很可能如他们所说,不会被‘斩首’,老实说,我还真有点遗憾,不然的话,你们就会看到受刑的时间是多么短促,是否真的值得一提。哦,老实说,今天是狂欢节,可是谈话也太离奇了。是如何引起话头的呢?唔!想起来啦!你们想要在我的窗口有个位置;好吧,有你们的位置。不过,我们还是先入席吧,这不来人通报,早餐备好了。”
果然,一名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中的一扇,走进来庄严地宣布:“请诸位入席!”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走进餐厅。
餐桌的菜肴十分丰盛精美。弗朗兹心想阿尔贝听了东道主的话一定深为诧异,因此席间总观察他的神色,可是发现这位伙伴却满不在乎,不知是他一贯无所用心,没有注意听他们的谈话,还是基督山伯爵的那番解释同他不谋而合,抑或唯独弗朗兹了解前面叙述的几件事,因而对伯爵的怪论倍加敏感;总之,阿尔贝非但毫无忧惧,反而大饱口福,可见这四五个月来,他吃够了意大利菜,即世界上最糟的一种烹调。至于伯爵,每样菜他只是略微动一动,就好像他陪客用餐,只为尽主人之谊,单等他们走后,他再吃奇异的或特制的菜肴。弗朗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G伯爵夫人看见伯爵感到那么惊恐……她还那么确信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就是鬼魅。用完餐,弗朗兹掏出怀表。
“怎么,您还有事情要办吗?”伯爵问道。
“请原谅,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什么事情?”
“我们还没有换装的服饰,而今天必须换装。”
“这事就不必操心了。我想,我们在波波罗广场那儿有一个专用房间,我派人把你们指定的服装送去,到时候我们就当场在那儿换装。”
“看完行刑之后吗?”弗朗兹高声问道。
“当然看完行刑了,或者在行刑中间,之前悉听尊便。”
“正对着断头台?”
“断头台是狂欢节的组成部分。”
“唔,伯爵先生,我考虑过了,”弗朗兹说道,“自不待言,我十分感谢您的盛情,不过,在您的马车上,在罗斯波利宫窗口,有我一席之位,我就很满足;至于在波波罗广场对面窗口给我的位置,请您另行支配吧。”
“我可提醒您,您要错过机会,看不到一个非常新奇的场面。”伯爵答道。
“那您就讲给我听吧,”弗朗兹又说,“我确信,事情由您的口中叙述出来,跟我亲眼看见一样,会给我留下强烈印象。说起来,我不止一次想去观看处决人,但始终下不了决心。你怎么样,阿尔贝?”
“我嘛,”子爵答道,“我倒看过杀加斯坦,不过,当时我好像喝醉了,那天我中学毕业,我们在一家什么酒馆闹了个通宵。”
“这不成其为理由,在巴黎没有做过的事情,到外国就不见得不能做:旅行就是为了长见识,各处走走,就是为了多看看。如果有人问您在罗马怎样处决犯人?而您却回答不知道。想一想,您的脸面往哪儿放。据说判处死刑的那个罪犯是个恶棍,他竟然举起炉子的劈柴架,一下子打死他的养父,一位善良的教堂司铎。活见鬼!要杀害一位神职人员,应当使用一件像样的凶器,而不该拿什么劈柴架,尤其是这位神职人员可能就是我们的父亲。您若是去西班牙旅行,一定要去看斗牛,对吧?那好,就假定我们要去观看的是一场搏斗;想一想在竞技场上的古代罗马人,想一想打死三百头狮子和一百人丧生的狩猎。再想一想那八万掌声雷动的观众,那些偕将要出阁的女儿去的贤惠的主妇,而那些纤手雪白的可爱的贞女则跷起拇指、娇媚地示意:喂,不要偷懒!那人快断气了,赶快把他结果掉吧。”
“你去吗,阿尔贝?”弗朗兹问道。
“唔,当然去啦,我的朋友!本来跟你一样不想去,可是,伯爵这番话把我说服了。”
“你想去那我们就去吧,”弗朗兹说,“不过,要去波波罗广场,我想走巨流街,这能行吗,伯爵先生?”
“步行可以,坐车不行。”
“那我就步行去。”
“您一定要走巨流街吗?”
“是啊,我要看一样东西。”
“那好,我们就走巨流街,让马车到波波罗广场,在巴布伊诺街路口等候;走巨流街也未尝不可,我顺路看看我吩咐的事情办妥没有。”
“大人,”仆人打开门来禀报,“有一个苦行僧打扮的人要同您谈谈。”
“哦!对了,”伯爵说道,“我认识他。两位先生,回客厅坐一坐好吗,客厅中间的桌子上有上等哈瓦那雪茄。我随后就过去。”
两个青年站起来,伯爵再次道歉,送他们走进一扇门,他则从另一扇门出去。
阿尔贝是个烟鬼,他到意大利之后,抽不到巴黎咖啡馆的雪茄,认为是一桩不小的牺牲,现在走近桌子,看到真正地道的雪茄,不禁惊喜地叫一声。
“怎么样,”弗朗兹问道,“你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人如何?”
“我觉得如何!”阿尔贝回答,显然他奇怪朋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觉得他人很热情,待客非常殷勤,见多识广,研究思考过许多问题,跟布鲁图斯一样,信奉斯多噶主义;而且,”他美滋滋地朝上吐了一口烟,看着烟圈升上天棚,“他还有上等雪茄。”
这就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他一向认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才对人和事物提出见解;弗朗兹深知这一点,也就不想改变他的看法。
“可是,有一件怪事你注意到了吗?”弗朗兹问道。
“什么怪事?”
“他总注意端详你。”
“端详我?”
“对呀,端详你。”
阿尔贝略一思索,叹了口气,又说道:“唉!这不足为奇。我离开巴黎已近一年,衣服式样都陈旧了。伯爵很可能把我当成小地方人。亲爱的朋友,向他解释一下,求求你,一有机会就对他说并非如此。”
弗朗兹微微一笑。片刻之后,伯爵回来了。
“好了,先生们,”他说道,“现在完全听二位的吩咐,事情都安排妥当,马车独自到波波罗广场等候,我们则步行前往,如果你们愿意,就走巨流街。您带上几支雪茄,德·莫尔塞夫先生。”
“唔,非常乐意,”阿尔贝说道,“因为,意大利雪茄比法国专卖局出售的还难抽。等您到巴黎,这份人情我再还给您。”
“没必要谢绝,日后我准备去,既然有您这话,我一定登门拜访。好了,先生们,已经十二点半了,不能再耽搁,动身吧。”
三人一道下楼。车夫又最后请示了主人,便趋车沿巴布伊诺街驶去,而这三位则安步当车,经过西班牙广场和弗拉蒂纳街,一直到达菲亚诺宫和罗斯波利宫。弗朗兹的目光全部投向罗斯波利宫的窗户,他还记得披斗篷的人和农夫打扮的人在竞技场约定的信号。
“哪几个是您的窗口?”他口气十分自然地问伯爵。
“最边上那三个窗口。”伯爵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的语气也毫不做作,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句问话的用意。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个窗口,只见两边的窗口挂着黄缎窗帘,而正中那扇则挂着红十字白缎窗帘。披斗篷的人言而有信,实现了对那个农夫打扮的人的承诺;再也无可怀疑,披斗篷那人正是伯爵。三扇窗口还空无一人。然而,四面八方都在准备:有人放椅子,有人搭断头台,有人挂窗帘。等到钟声一响,戴面具的人才能出动,马车才能行驶;然而,大家都感到每扇窗户里都躲着换装过的人,每扇大门后都停着马车。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沿巨流街朝前走。越临近那个大众广场,人群越密集;在攒动的万头之上,耸立着两样东西:标示广场中心的上有十字架的方形尖塔,在尖塔前面,正好在巴布伊诺街、科尔索街和里佩塔街的路口,则是断头台:两根支柱之间月牙形铡刀闪闪发亮。他们走到街拐角,遇见等待主人的伯爵的管家。租窗口的价钱,伯爵不愿当着客人的面讲,也确实高昂得惊人;那座大宫殿坐落在巴布伊诺街和潘丘之间,他租的屋子位于三楼,有一间更衣室,与卧室相通,只要把房门一关,就可以像在家里一样更换衣服,椅子上放着小丑服装,是蓝白缎子做的,非常华丽。
“既然你们让我选择,”伯爵对两位朋友说,“我就给你们准备了这几套。一则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服装,二则不怕彩纸屑,落到身上也不显眼。”
伯爵这些话,弗朗兹没有完全听懂,也许他没有领会伯爵的这份好意,心思全部投到波波罗广场上所呈现的景象:那可怕的断头机,此刻是广场的主要装饰物。弗朗兹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断头台,我们说断头台,因为罗马的这种刑具,可以说同我们国家的如出一辙,只是铡刀呈月牙状,但凸边是刀刃,落下来铡头的高度略低些,差别仅此而已。两个人坐在犯人服刑的翘板上,趁等待的工夫吃午饭;弗朗兹能望见他们吃的是面包和香肠,其中一人从翘板下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伙伴。那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单单看到这一情景,弗朗兹就感到头发根冒冷汗。头天傍晚,犯人由卡塞里·诺伏监狱押到波波罗广场,在圣玛利亚小教堂里过夜,每人由两名教士陪伴;关押他们的小礼拜堂安有铁栅栏,前边有哨兵把守,每小时换一班岗。荷枪士兵排成两列,从教堂门口一直拉到断头台,两列中间有十步宽,断头台周围有百步方圆的空场,闲人禁止入内。其余地方挤满了男男女女。许多妇女让孩子骑在肩头上,那些孩子上半身高出人群,所处的位置极为优越。潘丘宛若巨大的看台,每一阶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在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拐角,两座教堂的阳台上则挤满了运气好的看客;柱廊的台阶上则汇成五颜六色的海潮,不断地涌向门廊;墙头每个能上人的凹处,都立着一尊活雕像。伯爵的话确实不错:人生最奇妙的景观,莫过于死亡。
在这种隆重的场面,本来应当保持肃静无声,可是人群却沸沸扬扬,嬉笑和欢呼汇成一片喧哗;显然这又像伯爵所讲的,在这群老百姓看来,处决犯人不过是狂欢节的序幕。喧闹声突然停止,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只见教堂的门打开了。一组苦修士由头儿在前面带领,从教堂里走出来,每人都罩着一条灰色口袋,只有两个洞露出眼睛,他们每人手中擎着一支蜡烛。苦修士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赤身裸体,仅仅穿一条粗布短裤,左腰间挎着一把带鞘的大刀,右肩头扛着一把大铁锤,此人便是刽子手。此外,他脚上还用绳子系着一双便鞋。刽子手后面走上来两名罪犯,按行刑的先后,前面是佩皮诺,后面是安德烈。每名罪犯都有两名教士陪伴。两名罪犯谁也没有蒙上眼睛。佩皮诺的脚步相当稳,大约他已得到信儿了,知道对他如何安排。安德烈则由一名教士架着胳膊。两名罪犯不时吻吻忏悔师递上来的耶稣受难十字架。
单单看到这种场面,弗朗兹的双腿就软了,他看了看阿尔贝,只见他的伙伴脸色跟衬衣一样刷白,手臂机械地一掷,将抽了半截的雪茄扔到很远。唯有伯爵不动声色,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面颊隐约泛起一层红晕。他的鼻孔张大,如同猛兽嗅到血腥味;他的嘴唇微启,露出豺狗一般雪白尖利的细牙。尽管如此,他的脸却显露温柔的笑意,一种弗朗兹从未见过的表情,尤其那双黑眼睛,充满了宽容和善意。
这工夫,罪犯继续走向断头台,越来越近,他们的相貌也渐能分辨了。佩皮诺约有二十五六岁,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皮肤晒成古铜色,眼神放肆而粗野。他高高扬起头,嗅着风向,好确定他的救星在哪方出现。安德烈又矮又胖,一脸凶相,看不出多大年龄,约莫有三十岁。他的头耷拉在肩上,双腿发软,整个身子仿佛在机械地走动,根本不受意志的指挥。
“我好像听您说过,只处决一个人。”弗朗兹对伯爵说道。
“我对您讲的是实话。”伯爵冷淡地答道。
“可是押来两名罪犯。”
“是啊,不过,其中一个要死了,另一个还会活很久。”
“要有赦免死罪书,那也该送到了。”
“瞧,那不来了?”伯爵说道。
果然,当佩皮诺走到断头台脚下时,一名仿佛迟到的苦修士穿过人墙,而未受到士兵的阻拦,他走到苦修士队列眼前,把一张打成两折的纸递给领队。佩皮诺热望的目光没有漏掉一点情况;苦修士领队打开那张纸,看了一遍,然后举起手。
“感谢上帝!感谢教皇陛下!”他高声清晰地高呼,“赦免了一名罪犯的死罪。”
“赦免令!”老百姓异口同声地叫喊,“有赦免令!”
一听赦免令,安德烈仿佛挺起来,又抬起脑袋,嚷道:“赦免谁?”
佩皮诺却静静地一动不动,但喘息有些急促。
“赦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死刑。”苦修士的领队说道。他随即把赦令交给带队的军官,军官看完又还给他。
“赦免佩皮诺!”安德烈叫嚷,他完全从麻木的状态中醒来,“为什么赦免他而不赦免我?我们应当一道死。你们答应我先处死他,你们没有权利让我一个人死,我不干!”他挣脱两名教士的手臂,连声吼叫,狠命扭动,企图挣断捆绑双手的绳子。
刽子手打了个手势,两名助手立即从断头台跳下来,按住这个罪犯。
“那是怎么回事?”弗朗兹问伯爵。
法场上这一幕讲的是罗马土语,弗朗兹没有完全听懂。
“怎么回事?”伯爵答道,“您还不明白吗?那个人要被处决,可是看到他的同类不和他一道死了,他就暴跳如雷;若是松了绑,他会用利爪和牙齿把那人撕得粉碎,他自己要丧命,也绝不让那人活下去。人啊!人,就是鳄鱼的同类!卡尔·穆尔这话讲得真对。”
伯爵朝人群伸出两个拳头,高声说道:“我算看透你们了,无论任何时候,你们都狗彘不如。”
这工夫,安德烈和刽子手的两名助手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那个罪犯一直号叫:“他也该死,我非要他死不可!你们无权只杀我一个人!”
“瞧吧,瞧吧,”伯爵抓住两个青年的手,继续说道,“瞧啊,凭良心说,那非常有意思:那个人本来已经听天由命,走向断头台,固然要像个懦夫一样死去,但他毕竟毫不反抗,毫无怨言。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这点力量吗?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他点安慰吗?你们知道是什么使他俯首就刑吗?无非有一个人跟他同样惶恐,无非有一个人要跟他一起丧命,无非有一个人在他之前处决!牵两只羊给屠夫送去,牵两头牛到屠宰场,然后让其中一个明白它的同伴不会死,瞧吧,那只羊会咩咩欢叫,那头牛也会哞哞欢叫;可是人呢,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给人规定仁爱为第一要义,赋予人以声音来表达思想;然而,他一听到他的伙伴得救的消息,第一声叫喊是什么呢?是一声咒骂!人这个自然的杰作,这个万物之灵,该有多么光彩啊!”
说罢,伯爵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瘆人,表明他一定创剧痛深,才发出那种笑声。
这工夫,罪犯仍在挣扎,看着真可怕。两名助手把安德烈弄到断头台上;所有人都反对他,两万个人齐声呼喊:“处死他!处死他!”
弗朗兹不禁向后缩,然而伯爵却抓住他的胳膊,拖拉留在窗前。
“您这是怎么啦?”伯爵对他说,“可怜吗?老实说,他也真值得您的怜悯!假如您听见有人喊打疯狗,您一定会操起枪,跑到街上,一枪把那可怜畜生打死,毫不留情,而其实,它的罪过无非是被另一条狗咬了,想要以牙还牙。而现在呢,您去同情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挨任何人的咬,却杀了他的恩人,此刻他的手绑起来了,再也不能杀人,就拼命要看到他的狱友,他的患难的伙伴被处死!嗳,嗳,瞧啊,瞧啊!”
其实,这种劝告已属多余,弗朗兹对这可怕的场景似乎已经着迷,只见两名助手将罪犯弄到断头台上,也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乱咬狂叫,硬把他按倒跪下。这工夫,刽子手在旁边站定,举起大锤,示意两名助手闪开,不待罪犯重新站起,一锤砸下去,砸到罪犯的左太阳穴上,发出“噗”的一声响,罪犯像一头牛似的翻身扑倒在地,随即又一翻转仰面朝天。这时刽子手撂下大锤,从腰带抽出尖刀,一下割开罪犯的喉咙,又跳到他的肚子上,用力践踏。每踏一下,罪犯的喉头便喷射一股鲜血。弗朗兹再也受不了,赶紧抽身退后,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处于半昏迷状态。阿尔贝仍留在原地,但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窗帏。伯爵则挺立在那里,像复仇天使一样得意扬扬。